綴網勞蛛換巢鸞鳳 (2)

    就答:“寒夜客來茶當酒。”崇阿說:“這句復得好。我就把這兩個石榴加贈給你。 ”第三次是啓禎,唱:“纖雲四卷天來河。”問:“明明是無,怎樣說來?”崇阿想了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適的來。啓禎說:“姑丈這次可要挨罰了。”崇阿說:“好,你自己復出來吧,我實在想不起來。”啓禎顯出很得意的樣子,大聲念道:“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弄得滿座的人都瞧着笑。崇阿說:“你這句射得不大好。姑且算你贏了吧。”他把果子送給啓禎,正要唱時,當差的說:“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公文。師爺要請老爺去商量。 ”崇阿立刻下樓,到簽押房去。和鸞站起來唱道:“千樹萬樹梨花飛。”問:“明明是開,爲什麼又飛起來?”赫氏答道:“春城無處不飛花。”她接了和鸞的贈品,就對鳴說:“該你唱了。”於是鳴唱一句:“桃花盡日夾流水。”問:“明明是隨,爲何說夾?”和鸞答道:“兩岸桃花夾古津。”這次應當是赫氏唱,但她一時想不起好句來,就讓給啓禎。他唱道:“行人弓箭各在肩。



    ”問:“明明是腰,怎會在肩?那腰空着有什麼用處?”和鸞說:“你這問太長了。叫人怎樣覆?”啓禎說:“還不知道是你射不是,你何必多嘴呢?”他把鬮筒搖了一下才教各人抽取。那黑鬮可巧落在鳴手裏。她想一想,就笑說:“莫不是腰橫秋水雁翎刀麼?”啓禎忙說:“對,對,你很聰明。”和鸞只掩着口笑。啓禎說:“你不要笑人,這次該你了,瞧瞧你的又好到什麼地步。”和鸞說:“禎哥這唱實在差一點,因爲沒有覆到肩字上頭。”她說完就唱:“青草池塘獨聽蟬。”問:“明明是蛙,怎麼說蟬?”可巧該啓禎射。他本來要找機會諷嘲和鸞,藉此報復她方纔的批評。可巧他想不起來,就說一句俏皮話:“癩蛤蟆自然不配在青草池塘那裏叫喚。”他說這句話是誠心要和和鸞起鬨。個人心事自家知,和鸞聽了,自然猜他是說自己和祖鳳的事,不由得站起來說:“哼,莫笑蛇無角,成龍也未知。禎哥,你以爲我聽不懂你的話麼?咳,何苦來!”她說完就悻悻地下樓去。赫氏以爲他們是鬧玩,還在上頭嚷着:“這孩子真會負氣,回頭非叫她父親打她不可。”



    和鸞跑下來,踏着花蔭要向自己房裏去。繞了一個彎,剛到囀鸝亭,忽然一團黑影從樹下拱起來,把她嚇得魂不附體。正要舉步疾走,那影兒已走近了。和鸞一瞧,原來是祖鳳。她說:“祖鳳,你昏夜裏在園裏嚇人幹什麼?”祖鳳說:“小姐,我正候着你,要給你說一宗要緊的事。老爺要把你我二人重辦,你知道不知道?”和鸞說:“笑話,哪裏有這事?你從哪裏聽來的?他剛和我們一塊兒在如樓船屋樓上賞月哪。”祖鳳說:“現在老爺可不是在簽押房麼?”和鸞說:“人來說師爺有要事要和他商量,並沒有什麼。”祖鳳說:“現在正和師爺相議這事呢。



    我想你是不要緊的,不過最好還是暫避幾天,等他氣過了再回來,若是我,一定得逃走,不然,連性命也要沒了。”和鸞驚說:“真的麼?”祖鳳說:“誰還哄你?你若要跟我去時,我就領你閃避幾天再回來……無論如何,我總走的。我爲你捱了打,一定不能撇你在這裏;你若不和我同行,我寧願死在你跟前。”他說完掏出一支手槍來,把槍口向着自己的心坎,裝作要自殺的樣子。和鸞瞧見這個光景,她心裏已經軟化了。她把槍奪過來,撫着祖鳳的肩膀說:“也罷,我不忍瞧見你對着我做傷心的事,你且在這裏等候,我回房裏換一雙平底鞋再來。”祖鳳說:“小姐的長褂也得換一換纔好。”和鸞回答一聲:“知道。”就忙忙地走進去。



    她回到房中,知道而還在前院和女僕鬥牌。瞧瞧時計才十一點零,



    於是把鞋換好,胡亂拿了幾件衣服出來。祖鳳見了她,忙上前牽着她的手說:“咱們由這邊走。”他們走得快到衙後的角門,祖鳳叫和鸞在一株榕樹下站着。他到角門邊的更房見沒有人在那裏,忙把牆上的鑰匙取下。出了房門,就招手叫和鸞前來。他說:“我且把角門開了讓你先出去。我隨後爬牆過去帶着你走。”和鸞出去以後,他仍把角門關鎖妥當,再爬過牆去,原來衙後就是鼉山,雖不甚高,樹木卻是不少。衙內的花園就是山頂的南部。兩人下了鼉山,沿着山腳走。和鸞猛然對祖鳳說:“呀!我們要到哪裏去?”祖鳳說:“先到我朋友的村莊去,好不好?”和鸞問說:“什麼村莊,離城多遠呢?”祖鳳說:“逃難的人,一定是越遠越好的。咱們只管走吧。”和鸞說:“我可不能遠去。天亮了,我這身裝束,誰還認不得?”“對呀,我想你可以扮男裝。”和鸞說:“不成,不成,我的頭髮和男子不一樣。”祖鳳停步想了一會,就說:“我爲你設法。你在這裏等着,我一會就回來。”他去後,不久就拿了一頂遮羞帽,一套青布衣服來。他說:“這就可以過關啦。”和鸞改裝後,將所拿的東西交給祖鳳。二人出了五馬坊,望東門邁步。



    那一晚上,各城門都關得很晚,他們竟然安安穩穩地出城去了。他們一直走,已經過了一所醫院。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只有天空懸着一個半明不亮的月。和鸞走路時,心裏老是七上八下地打算。現在她可想出不好來了。她和祖鳳剛要上一個山坡,就止住說:“我錯了。我不應當跟你出來。我須得回去。”她轉身要走,只是腳已無力,不聽使喚,就坐在一塊大石上頭。那地兩面是山,樹林裏不時發出一種可怕的怪聲。路上只有他們二人走着。和鸞到這時候,已經哭將起來。她對祖鳳說:



    “我寧願回去受死,不願往前走了。我實在害怕得很,你快送我回去吧。 ”祖鳳說:“現在可不能回去,因爲城門已經關了。你走不動,我可以馱你前行。”她說:“明天一定會給人知道的。若是有人追來,那怎樣辦呢?”祖鳳說:“我們已經改裝,由小路走一定無妨。快走吧,多走一步是一步。”他不由和鸞做主,就把她馱在背上,一步一步登了山坡。和鸞伏在後面,把眼睛閉着,把雙耳掩着。她全身的筋肉也顫動得很厲害。那種恐慌的光景,簡直不能用筆墨形容出來。



    蜿蜒的道上,從遠看只像一個人走着,挨近卻是兩個。前頭一種強烈之喘聲和背後那微弱的氣息相應和。上頭的烏雲把月籠住,送了幾粒雨點下來。他們讓雨淋着,還是一直地往前。剛渡過那龍河,天就快亮了。祖鳳把和鸞放下,對她說:“我去叫一頂轎子給你坐吧。天快要亮了,前邊有一個大村子,咱們再不能這樣走了。”和鸞哭着說:“你要帶我到哪裏去呢?若是給人知道了,你說怎好?”祖鳳說:“不礙事的。咱們一同走着,看有轎子,再僱一頂給你,我自有主意。”那時東方已有一點紅光,雨也止了。他去僱了一頂轎子,讓和鸞坐下,自己在後面緊緊跟着,足行了一天,快到那篤墟了,他恐怕到的時候沒有住處,所以在半路上就打發轎伕回去。和鸞扶着他慢慢地走,到了一間破廟的門口。祖鳳教和鸞在牴桅旁邊候着,自己先進裏頭去探一探,一會兒他就攜着和鸞進去。那晚上就在那裏歇息。



    和鸞在夢中驚醒。從月光中瞧見那些陳破的神像:臉上的鬍子,和身上的破袍被風颳得舞動起來。那光景實在猙獰可怕。她要伏在祖鳳懷裏,又想着這是不應當的。她懊悔極了,就推祖鳳起來,叫他送自己回去。祖鳳這晚上倒是好睡,任她怎樣搖也搖不醒來。她要自己出來,那些神像直瞧着她,叫她動也不敢動。次日早晨,祖鳳牽着她仍從小路走。祖鳳所要找的朋友,就在這附近住,但他記不清那條路的方位。他們朝着早晨的太陽前行,由光線中,瞧見一個人從對面走來。祖鳳瞧那人的容貌,像在哪裏見過似的,只是一時記不起他的名字。他要用他們的暗號來試一試那人,就故意上前撞那人一下,大聲喝道:“呸!你盲了麼?”和鸞瞧這光景,力勸他不要闖禍,但她的力量哪裏禁得住祖鳳。那人受祖鳳這一喝,卻不生氣,只回答說:“我卻不盲,因爲我的眼睛比你大。”說完還是走他的。祖鳳聽了,就低聲對和鸞說:“不怕了,咱們有了宿處了。我且問他這附近有房子沒有;再問他認識金成不認識。”說着就叫那人回來,殷勤地問他說:“你既然是豪傑,請問這附近有甲子借人沒有?”那人指着南邊一條小路說:“從這條線打聽去吧。”



    祖鳳趁機問他:“你認得金成麼?”那人一聽祖鳳問金成,就把眼睛往他身上估量了一回,說:“你問他做什麼?他已不在這裏。你莫不是由城來的麼,是黃得勝叫你來的不是?”祖鳳連聲答了幾個是。那人往四圍一瞧,就說:“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你可以到我那裏去,我再把他的事情告訴你。”



    原來那人也姓金,名叫權。他住在那篤附近一個村子,曾經一度到衙門去找黃總爺。祖鳳就在那時見他一次。他們一說起來就記得了。走的時節,金權問祖鳳說:“隨你走的可是尊嫂?”祖鳳支離地回答他。和鸞聽了十分懊惱,但她的臉帽子遮住,所以沒人理會她的當時的神氣。三人順着小路走了約有三裏之遙,當前橫着一條小溪澗,架着兩岸的橋是用一塊舊棺木做的。他們走過去,進入一叢竹林。金權說:“到我的甲子了。”祖鳳和鸞跟着金權進入一間矮小的茅屋。讓座之後,和鸞還是不肯把帽子摘下來。祖鳳說:“她初出門,還害羞咧。”金權說:“莫如請嫂子到房裏歇息,我們就在外頭談談吧。”祖鳳叫和鸞進房裏,回頭就問金權說:“現在就請你把成哥的下落告訴我。”



    金權嘆了一口氣,說:“哎!他現時在開平縣的監裏哪,他在幾個月前出去‘打單’,兵來了還不逃走,所以給人撾住了。”這時祖鳳的臉上顯出一副很驚惶的模樣,說:“噢,原來是他。”金權反問什麼意思。他就說:“前晚上可不是中秋麼?省城來了一件要緊的文書,師爺看了,忙請老爺去商量。我正和黃總爺在龍王廟裏談天,忽然在簽押房當差的朱爺跑來,低聲地對黃總爺說:開平縣監裏一個劫犯供了他和土匪勾通,要他立刻到堂對質。黃總爺聽了立刻把幾件細軟的東西藏在懷裏,就望頭門逃走,他臨去時,教我也得逃走。說:這案若發作起來,連我也有份。所以我也逃出來。現在給你一說,我才明白是他。”金權說:“逃得過手,就算好運氣。我想你們也餓了,我且去煮些飯來給你們吃吧。”他說着就到檐下煮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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