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東野先生 (3)

    丈夫這才把筷子收回來,很高興地繼續地說:“你以爲實行和預備是兩樣事麼?現在的行,就是預備將來。好,我現在可以給你一個比喻。比如有所果園,只有你知道里頭有一種果子,吃了於人有益。你若需要,當然可以進去受用,只因你的心很好,不願自己享受,要勸大家一同去享受。可是那地方的人們因爲風俗習慣迷信種種關係,不但不敢吃,並且不許人吃。



    因爲他們以爲人吃了那果子,便能使社會多災多難,所以凡是吃那果子的人,都得受刑罰,在這情形之下,你要怎辦?大家都不明白,你一進去,他們便不容你分說,重重地刑罰你,那時你還能不能享受裏頭的果子?同時他們會說,恐怕以後還有人進來偷果子,不如把這園門封鎖了吧。這一封鎖,所有的美果都在裏頭腐爛了。所以一個救護時世的人,在智慧方面當走在人們的前頭;在行爲方面,當爲人們預備道路。這並不是知而不行,乃是等人人、至少要多數人都預備好,然後和他們同行。一幅完美的錦,並不是千緯一經所能成,也不能於一秒時間所能織就的。用這個就可以比方人間一切的造作,你要預備得有條有理,還要用相當的勞力,費相當的時間。你對於織造新社會的錦不要貪快,還不要生作者想,或生受用想。人間一切事物好像趨於一種公式,就是凡真作者在能創造使人民康樂的因,並不期望他能親自受用他所成就的果,一個人倘要把他所知所信的強別人去知去信去行,這便是獨裁獨斷,不是共和合作……”



    他越說越離題,把方纔爲加薪問題生氣的事情完全消滅了。伶俐的妻子用別的話來阻止他再往下說。她拿起他的飯碗說:“好哥哥,你只顧說話,飯已涼到吃不得了!待我給你換些熱的來吧。”



    孩子早已吃飽了,只是不敢離座。夢鹿所說的他不懂,也沒注意。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夢鹿說:“方纔黃先生來找你呢。”



    “是麼,有甚事?”



    “不知道呢!他沒說中國話,問問嬸嬸便知道。”



    妻子端過一碗熱飯來,隨對孩子說:



    “你吃完了,可以到院子去玩玩,等一會,也許你叔叔要領你出城散步去。”孩子得了令,一溜煙地跑了。



    “方纔黃先生來過麼?”



    “是的,他要請你到黨部去幫忙。我已經告訴他說,恐怕你沒有工夫。我知道你不喜歡跟市黨部的人往來,所以這樣說。”妻子這樣回答。



    “我並不是不喜歡同他們來往,不過他們老說要做這事,要做那事,到頭來一點也不辦。我早告訴他們,我今生唯一的事情便是當小學教員,別的事情,我就不能兼顧了。”



    “我也是這樣說,你現在已是過勞了,再加上幾點鐘的工夫,就恐怕受不了,他隨即要求我去,我說等你回來,再和你商量,我去好不好?”



    他點頭說:“那是你的事,有工夫去幫幫忙,也未嘗不可。”



    “那麼,我就允許他了,下午你還和延禧出城去麼?”



    “不,今晚上還得到學校去。”



    他吃完了,歇一會又到學校去了。



    黃昏已到,站在樓頭總不見燦爛的晚霞,只見凹凸而濃黑的雲山映在玻璃窗上。志能正在樓上整理書報,程媽進來,報道:“卓先生在客廳等候着。”她隨着下來。卓先生本坐在一張矮椅上,一看門鈕動時,趕緊搶前幾步,與她拉手。



    志能說:“裴立,我告訴你好幾次,我不能跟你,也不能再和你一同工作,以後別再來找我。”



    “你時時都是這樣說,只不過要想恐嚇我罷了。我是鐘鼓樓的家雀,這樣的聲音,已經聽慣了。”



    他們並肩坐在一張貴妃榻上。裴立問道:“他呢?”



    “到學校去了。”



    “好,正好,今晚上我們可以出去歡樂一會。你知道我們在不久要來一個大暴動麼?我們所做的事,說不定過兩三天後還有沒有性命,且不管它,快樂一會是一會。快穿衣服去,我們就走。”



    “裴立,我已經告訴過你好幾次了。我們從前爲社會爲個人的計劃,我想都是很笨,很沒理由,還是打消了吧。”



    “呀,你又來哄我!”



    “不,我並不哄你,我將盡我這生愛敬你,同時我要懺悔從前對於他一切的誤解,以致做出許多對不起他和你的事。”她的眼睛一紅,珠淚像要滴出來。



    卓先生失驚道:“然則你把一切的事都告訴他了?”



    “不,你想那事是一個妻子應當對她的丈夫說的麼?如能避免掉,我永遠不對他提及。”她哭起來了。她接着說:“把從前的事忘記了吧,我已定志不離開他。當然,我只理會他於生活上有許多怪癖,沒理會他有很率真的性情,故覺得他很討厭。現在我已明白了他,跟他過得好好地,捨不得與他分離了。”



    在卓先生心裏,這是出於人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想那麼伶俐的志能,會愛上一個半瘋的男子!她一會說他的性情好,一會說他的學問好,一會又說他的道德好,時時把夢鹿贊得和聖人一樣,他想其實聖人就是瘋子。學問也不是一般人所需要的,只要幾個書呆子學好了,人人都可以沾光。至於道德,他以爲更沒有什麼準則,壞事情有時從好道德的人幹出來。他又信人倫中所謂夫婦的道德,更沒憑據。一個丈夫,若不被他的妻子所愛,他若去同別的女人來往,在她眼中,他就是一個壞人,因此便覺得他所做的事都是壞事。男子對於女人也是如此,他沉默着,雙眼盯在婦人臉上,又像要發出大議論的光景。



    婦人說:“請把從前一切的意思打消了吧,我們可以照常來往。我越來越覺得我們的理想不能融洽在一起。你的生活理想是爲享樂,我的是爲做人。做人便是犧牲自己的一切去爲別人;若是自己能力薄弱,就用全力去幫助那能力堅強的人們。我覺得我應當幫助夢鹿,所以寧把愛你的情犧牲了。我現在才理會在世上還有比私愛更重要的事,便是同情。我現在若是離開夢鹿,他的生活一定要毀了,延禧也不能好好地受教育了。從前我所看的是自己,現在我已開了眼,見到別人了。 ”



    “那可不成,我什麼事情都爲你預備好了。到這時候你才變卦!”他把頭擰過一邊,沉吟地說,“早知道是這樣,你在巴黎時爲什麼引誘我,累我跟着你東跑西跑。”



    婦人聽見他說起引誘,立刻從記憶的明鏡裏映出他們從前同在巴黎一個客店裏的事情。她在外國時,一向本沒曾細細地分別過朋友和夫婦是兩樣的。也許是在她的環境中,這兩樣的界限不分明。自從她回國以後,尊敬夢鹿的情一天強似一天,使她對於從前的事情非常地慚愧。這並不是東方式舊社會的勢力和遺傳把她揪回來,乃是她的責任心與同情心漸次發展的緣故。他們兩人在巴黎始初會面,大戰時同避到英倫去,戰後又在莫斯科同住好些時,可以說是對對兒飛來飛去的。她愛裴立,早就想與夢鹿脫離關係。在外國時,夢鹿雖不常寫信,她的寡母卻時時有信給她。每封信都把夫婿讚美得像聖人一般,爲母親的緣故,她對於另有愛人的事情一句也不提及。這次回家,她漸漸證實了她亡母的話,因敬愛而時時自覺昔日所爲都是慚愧。她以羞惡心回答卓先生說:“我的裴立,我對不起你。從前種種都是我的錯誤,可是請你不要說我引誘你,我很怕聽這兩個字。我還是與前一樣地愛你,並且盼望你另找一位比我強的女子。像你這樣的男子,還怕沒人愛你麼?何必定要……”



    “你以爲我是爲要妻子而娶妻,像舊社會一樣麼?男人的愛也是不輕易給人的。現在我身心中一切的都付與你了。”



    “噢,裴立,我很慚愧,我錯受了你的愛了。千恨萬恨只恨我對你不該如此。現在我和他又一天比一天融洽,心情無限,而人事有定,也是無可奈何的啊。總之,我對不起你。”志能越說越惹起他的妒忌和怨恨,至終不能向他說個明白。



    裴立說:“你未免太自私了!你的話,使我懷疑從前種種都是爲滿足你自己而玩弄我的。你到底沒曾當我做愛人看!請吧,我明白了。”



    在她心裏有兩副臉,一副是夢鹿莊嚴的臉,一副是裴立可愛的臉。這兩副臉的威力,一樣地可以懾服她。裴立憤憤地抽起身來,要向外走。志能急揪着他說:“裴立,我所愛的,不要誤會了我,請你沉靜坐下,我再解釋給你聽。”



    “不用解釋,我都明白了。我知道你的能幹,嚥下一口唾沫,就可以撒出一萬八千個謊來。你的愛情就像你臉上的粉,敷得容易,洗得也容易。”他甩開婦人,徑自去了。她的心緒像屋角里炊煙輕輕地消散,一點微音也沒有。沒辦法,掏出手帕來,掩着臉暗哭了一陣。回到自己的房裏,伏在鏡臺前還往下哭。



    晚飯早又預備好了,夢鹿從學校裏攜回一包郵件,到他書房裏,一件一件細細地拆閱看。延禧上樓去叫她,她才擡起頭來,從鏡裏照出滿臉的淚痕,眼珠紅絡還沒消退。於是她把手裏那條溼手巾扔在衣櫃裏,從抽屜取出乾淨的來,又到鏡臺邊用粉撲重新把臉來勻拭一遍,然後下來。



    丈夫帶着幾卷沒拆開的書報,進到飯廳,依着他的習慣,一面吃飯一面看。偶要對妻子說話,他看見她的眼都紅了,問道:“爲什麼眼睛那麼紅?”妻子敷衍他說:“方纔安排櫃裏的書,搬動時,不提防教一套書打在臉上,塵土入了眼睛,到現在還沒復原呢。”說時,低着頭,心裏覺得非常慚愧。夢鹿聽了,也不十分注意。他沒說什麼,低下頭,又看他的郵件。



    他轉過臉向延禧說:“今晚上青年會演的是‘法國革命’,想你一定很喜歡去看一看。若和你嬸嬸同去,她就可以給你解釋。”



    孩子當然很喜歡。晚飯後,立刻要求志能與他同去。



    夢鹿把一卷從日本來的郵件拆開,見是他的母校岡山師範的同學錄,不由得先找找與他交情深厚的同學,翻到一篇,他忽然蹦起來,很喜歡地對着妻子說:“可怪雁潭在五小當教員,我一點也不知道!呀,好些年沒有消息了。”他用指頭指着本子上所記雁潭的住址,說:“他就住在豪賢街,明天到學堂,當要順道去拜訪他。”



    雁潭是他在日本時一位最相得的同學。因爲他是湖南人,故夢鹿絕想不到他會來廣州當小學教員。志能間嘗聽他提過好幾次,所以這事使他喜歡到什麼程度,她已理會出來。



    孩子吃完飯,急急預備到電影院去。她晚上因日間的事,很怕夢鹿看出來,所以也樂得出去避一下。她裝飾好下來,到丈夫身邊,拍着他的肩膀說:“到時候自己睡去,不要等我們了。你今晚上在書房睡吧,恐怕我們回來晚了攪醒你。你明天不是要一早出門麼?”



    夢鹿在書房一夜沒曾閉着眼,心裏老惦念着一早要先去找雁潭,好容易天亮了。他爬起來,照例盥漱一番,提起書包也沒同妻子告辭,便出門去了。



    路上的人還不很多,除掉賣油炸膾的便是出殯的。他拐了幾個彎,再走過幾條街,便是雁潭的住處。他依着所記的門牌找,才知道那一家早已搬了。他很惆悵地在街上徘徊着,但也沒有辦法,看看錶已到上課的時候,趕緊坐一輛車到學校去。



    早晨天氣還好,不料一過晌午,來去無常的夏雨越下越大。夢鹿把應辦的事情都趕着辦完,一心只趕着再去打聽雁潭的住址。他看見那與延禧同級的女生丁鑑手裏拿着一把黑油紙傘,便向她借,說:“把你的雨傘借給我用一用,若是我趕不及回來,你可以同延禧共坐一輛車回家,明天我帶回來還你。”他掏出幾毛錢交給她,說:“這是你和延禧的車錢。”女孩子把傘遞給他,把錢接過來,說聲“是”,便到休息室去了。夢鹿打着傘,在雨中一步一步慢移。一會,他走遠了,只見大黑傘把他蓋得嚴嚴地,直像一朵大香蕈在移動着。



    他走到豪賢街附近的派出所,爲要探聽雁潭搬到哪裏,只因時日相隔很久,一下子不容易查出來。無可奈何,只得沿着早晨所走的道回家。



    一進門,黃先生已經在客廳等着他。黃先生說:“東野先生,想不到我來找你吧。”



    他說:“實在想不到。你一定是又來勸我接受校長的好意,加我的薪水吧。”



    黃先生說:“不,不。我來不爲學校的事,有一個朋友要我來找你到黨部去幫忙,不是專工的,一星期到兩三次便可以了。你願意去幫忙麼?”



    夢鹿說:“辦這種事的人材濟濟,何必我去呢?況且我又不喜歡談政治,也不喜歡當老爺。我這一生若把一件事做好了,也就夠了。在多方面活動,個人和社會必定不會產出什麼好結果,我還是教我的書吧。”



    黃先生說:“可是他們急於要一個人去幫忙,如果你不願去,請嫂夫人去如何?”



    “你問她,那是她的事。她昨天已對我說過了,我也沒反對她去。 ”他於是向着樓上叫志能說:“妹妹,妹妹,請你下來,這裏有事要同你商量。”妻子手裏打着線活,慢慢地踱下樓來。他說:“黃先生要你去辦黨,你能辦麼?我看你有時雖然滿口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民生主義,若真是教你去做,你也未必能成。”妻子知道丈夫給她開玩笑,也就順着說:



    “可不是,我哪有本領去辦黨呢?”



    黃先生攔着說:“你別聽夢鹿兄的話,他總想法子攔你,不要你出去做事。”他說着,對夢鹿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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