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春桃 (3)

    說到這裏,春桃買了燒餅回來。她見二人談得很投機,心下十分快樂。



    “近來我常想着得多找一個人來幫忙,可巧茂哥來了。他不能走動,正好在家管管事,檢檢紙。你當跑外賣貨。我還是當撿貨的。咱們三人開公司。”春桃另有主意。



    李茂讓也不讓,拿着燒餅往嘴送,像從餓鬼世界出來的一樣,他沒工夫說話了。



    “兩個男人,一個女人,開公司?本錢是你的?”向高發出不需要的疑問。



    “你不願意麼?”婦人問。



    “不,不,不,我沒有什麼意思。”向高心裏有話,可說不出來。



    “我能做什麼?整天坐在家裏,幹得了什麼事?”李茂也有點不敢贊成。他理會向高的意思。



    “你們都不用着急,我有主意。”



    向高聽了,伸出舌頭舐舐嘴脣,還吞了一口唾沫。李茂依然吃着,他的眼睛可在望春桃,等着聽她的主意。



    撿爛紙大概是女性中心的一種事業。她心中已經派定李茂在家把舊郵票和紙菸盒裏的畫片檢出來。那事情,只要有手有眼,便可以做。她合一合,若是天天有一百幾十張捲煙畫片可以從爛紙堆裏檢出來,李茂每月的伙食便有了門。郵票好的和罕見的,每天能檢得兩三個,也就不劣。外國菸捲在這城裏,一天總銷售一萬包左右,紙包的百分之一給她撿回來,並不算難。至於向高還是讓他檢名人書札,或比較可以多賣錢的東西。他不用說已經是個行家,不必再受指導。她自己幹那吃力的工作,除去下大雨以外,在狂風烈日底下,是一樣地出去撿貨。尤其是在天氣不好的時候,她更要工作,因爲同業們有些就不出去。



    她從窗戶望望太陽,知道還沒到兩點,便出到明間,把破草帽仍舊戴上,探頭進房裏對向高說:“我還得去打聽宮裏還有東西出來沒有。你在家招呼他。晚上回來,我們再商量。”



    向高留她不住,便由她走了。



    好幾天的光陰都在靜默中度過。但二男一女同睡一鋪炕上定然不很順心。多夫制的社會到底不能夠流行得很廣。其中的一個緣故是一般人還不能擺脫原始的夫權和父權思想。由這個,造成了風俗習慣和道德觀念。老實說,在社會裏,依賴人和掠奪人的,纔會遵守所謂風俗習慣;至於依自己的能力而生活的人們,心目中並不很看重這些。像春桃,她既不是夫人,也不是小姐;她不會到外交大樓去赴跳舞會,也沒有機會在隆重的典禮上當主角。她的行爲,沒人批評,也沒人過問;縱然有,也沒有切膚之痛。監督她的只有巡警,但巡警是很容易對付的。兩個男人呢,向高誠然念過一點書,含糊地瞭解些聖人的道理,除掉些少名分的觀念以外,他也和春桃一樣。但他的生活,從同居以後,完全靠着春桃。春桃的話,是從他耳朵進去的維他命,他得聽,因爲於他有利。春桃教他不要嫉妒,他連嫉妒的種子也都毀掉。李茂呢,春桃和向高能容他住一天便住一天,他們若肯認他做親戚,他便滿足了。當兵的人照例要丟一兩個妻子。但他的困難也是名分上的。



    向高的嫉妒雖然沒有,可是在此以外的種種不安,常往來於這兩個男子當中。



    暑氣仍沒減少,春桃和向高不是到湯山或北戴河去的人物。他們日間仍然得出去謀生活。李茂在家,對於這行事業可算剛上了道,他已能分別哪一種是要送到萬柳堂或天寧寺去做糙紙的,哪一樣要留起來的,還得等向高回來鑑定。



    春桃回家,照例還是向高侍候她。那時已經很晚了,她在明間裏聞見蚊煙的氣味,便向着坐在瓜棚底下的向高說:“咱們多會點過蚊煙,不留神,不把房子點着了纔怪咧。”



    向高還沒回答,李茂便說:“那不是薰蚊子,是薰穢氣,我央劉大哥點的。我打算在外面地下睡。屋裏太熱,三人睡,實在不舒服。”



    “我說,桌上這張紅帖子又是誰的?”春桃拿起來看。



    “我們今天說好了,你歸劉大哥。那是我立給他的契。”聲從屋裏的炕上發出來。



    “哦,你們商量着怎樣處置我來!可是我不能由你們派。”



    她把紅帖子拿進屋裏,問李茂,“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他的?”



    “是我們倆的主意。要不然,我難過,他也難過。”



    “說來說去,還是那話。你們都別想着咱們是丈夫和媳婦,成不成?”



    她把紅帖子撕得粉碎,氣有點粗。



    “你把我賣多少錢?”



    “寫幾十塊錢做個彩頭。白送媳婦給人,沒出息。”



    “賣媳婦,就有出息?”她出來對向高說,“你現在有錢,可以買媳婦了。若是給你闊一點……”



    “別這樣說,別這樣說。”向高攔住她的話,“春桃,你不明白。這兩天,同行的人們直笑話我……”



    “笑你什麼?”



    “笑我……”向高又說不出來。其實他沒有很大的成見,春桃要怎辦,十回有九回是遵從的。他自己也不明白這是什麼力量。在她背後,他想着這樣該做,那樣得照他的意思辦;可是一見了她,就像見了西太后似的,樣樣都要聽她的懿旨。



    “噢,你到底是念過兩天書,怕人罵,怕人笑話。”



    自古以來,真正統治民衆的並不是聖人的教訓,好像只是打人的鞭子和罵人的舌頭。風俗習慣是靠着打罵維持的。但在春桃心裏,像已持着“人打還打,人罵還罵”的態度。她不是個弱者,不打罵人,也不受人打罵。我們聽她教訓向高的話,便可以知道。



    “若是人笑話你,你不會揍他?你露什麼怯?咱們的事,誰也管不了。”



    向高沒話。



    “以後不要再提這事吧。咱們三人就這樣活下去,不好麼?”



    一屋裏都靜了。吃過晚飯,向高和春桃仍是坐在瓜棚底下,只不像往日那麼愛說話。連買賣經也不念了。



    李茂叫春桃到屋裏,勸她歸給向高。他說男人的心,她不知道,誰也不願意當王八;占人妻子,也不是好名譽。他從腰間拿出一張已經變成暗褐色的紅紙帖,交給春桃,說:“這是咱們的龍鳳帖。那晚上逃出來的時候,我從神龕上取下來,揣在懷裏。現在你可以拿去,就算咱們不是兩口子。”



    春桃接過那紅帖子,一言不發,只注視着炕上破席。她不由自主地坐下,挨近那殘廢的人,說:“茂哥,我不能要這個,你收回去吧。我還是你的媳婦。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不做缺德的事。今天看你走不動,不能幹大活,我就不要你,我還能算人麼?”



    她把紅帖也放在炕上。



    李茂聽了她的話,心裏很受感動。他低聲對春桃說:“我瞧你怪喜歡他的,你還是跟他過日子好。等有點錢,可以打發我回鄉下,或送我到殘廢院去。”



    “不瞞你說,”春桃的聲音低下去,“這幾年我和他就同兩口子一樣活着,樣樣順心,事事如意;要他走,也怪捨不得。不如叫他進來商量,瞧他有什麼主意。”她向着窗戶叫,“向哥,向哥!”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出來一瞧,向哥已不在了。



    這是他第一次晚間出門。她愣一會,便向屋裏說:“我找他去。”



    她料想向高不會到別的地方去。到衚衕口,問問老吳。老吳說往大街那邊去了。她到他常交易的地方去,都沒找着。人很容易丟失,眼睛若見不到,就是渺渺茫茫無尋覓處。快到一點鐘,她才懊喪地回家。



    屋裏的油燈已經滅了。



    “你睡着啦?向哥回來沒有?”她進屋裏,掏出洋火,把燈點着,向炕上一望,只見李茂把自己掛在窗櫺上,用的是他自己的褲帶。她心裏雖免不了存着女性的恐慌,但是還有膽量緊爬上去,把他解下來。幸而時間不久,用不着驚動別人,輕輕地撫揉着他,他漸次甦醒回來。



    殺自己的身來成就別人是俠士的精神。若是李茂的兩條腿還存在,他也不必出這樣的手段。兩三天以來,他總覺得自己沒多少希望,倒不如毀滅自己,教春桃好好地活着。春桃於他雖沒有愛,卻很有義。她用許多話安慰他,一直到天亮。他睡着了,春桃下炕,見地上一些紙灰,還剩下沒燒完的紅紙。她認得是李茂曾給他的那張龍鳳帖,直望着出神。



    那天她沒出門。晚上還陪李茂坐在炕上。



    “你哭什麼?”春桃見李茂熱淚滾滾地滴下來,便這樣問他。



    “我對不起你。我來幹什麼?”



    “沒人怨你來。”



    “現在他走了,我又短了兩條腿……”



    “你別這樣想。我想他會回來。”



    “我盼望他會回來。”



    又是一天過去了,春桃起來,到瓜棚摘了兩條黃瓜做菜,草草地烙了一張大餅,端到屋裏,兩個人同吃。



    她仍舊把破帽戴着,背上簍子。



    “你今天不大高興,別出去啦!”李茂隔着窗戶對她說。



    “坐在家裏更悶得慌。”



    她慢慢地踱出門。做活是她的天性,雖在沉悶的心境中,她也要幹。中國女人好像只理會生活,而不理會愛情,生活的發展是她所注意的,



    愛情的發展只在盲悶的心境中沸動而已。自然,愛只是感覺,而生活是實質的,整天躺在錦帳裏或坐在幽林中講愛經,也是從皇后船或總統船運來的知識。春桃既不是弄潮兒的姊妹,也不是碧眼胡的學生,她不懂得,只會莫名其妙地納悶。



    一條衚衕過了又是一條衚衕。無量的塵土,無盡的道路,涌着這沉悶的婦人。她有時嚷“爛紙換洋取燈兒”,有時連路邊一堆不用換的舊報紙,她都不撿。有時該給人兩盒取燈,她卻給了五盒。胡亂地過了一天,她便隨着天上那班只會嚷嚷和搶吃的黑衣黨慢慢地踱回家。仰頭看見新貼上的戶口照,寫的戶主是劉向高妻劉氏,使她心裏更悶得厲害。



    剛踏進院子,向高從屋裏趕出來。



    她瞪着眼,只說:“你回來……”其餘的話用眼淚連續下去。



    “我不能離開你,我的事情都是你成全的。我知道你要我幫忙。我不能無情無義。”其實他這兩天在道上漫散地走,不曉得要往哪裏去。走路的時候,直像腳上扣着一條很重的鐵鐐,那一面是扣在春桃手上一樣。加以到處都遇見“還是他好”的廣告,心情更受着不斷的攪動,甚至餓了他也不知道。



    “我已經同向哥說好了。他是戶主,我是同居。”



    向高照舊幫她卸下簍子。一面替她抹掉臉上的眼淚。他說:“若是回到鄉下,他是戶主,我是同居。你是咱們的媳婦。”



    她沒有做聲,直進屋裏,脫下衣帽,行她每日的洗禮。



    買賣經又開始在瓜棚底下念開了。他們商量把宮裏那批字紙賣掉以後,向高便可以在市場裏擺一個小攤,或者可以搬到一間大一點點的房子去住。



    屋裏,豆大的燈火,教從瓜棚飛進去的一隻油葫蘆撲滅了。李茂早已睡熟,因爲銀河已經低了。



    “咱們也睡吧。”婦人說。



    “你先躺去,一會我給你捶腿。”



    “不用啦,今天我沒走多少路。明兒早起,記得做那批買賣去,咱們有好幾天不開張了。”



    “方纔我忘了拿給你。今天回家,見你還沒回來,我特意到天橋去給你帶一頂八成新的帽子回來。你瞧瞧!”他在暗裏摸着那帽子,要遞給她。



    “現在哪裏瞧得見!明天我戴上就是。”



    院子都靜了,只剩下晚香玉的香還在空氣中游蕩。屋裏微微地可以聽見“媳婦”和“我不愛聽,我不是你的媳婦”等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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