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東野先生 (4)

    他們正在談着,孩子跑進來說:“嬸嬸,外面有一個人送信來,說要親自交給你。”她立時放下手活說了一聲“失陪”,便隨着孩子出去了。夢鹿目送着她出了廳門,黃先生低聲對他說:“你方纔那些話,她聽了不生氣麼?這叫我也很難爲情。你這一說,她一定不肯去了。”夢鹿回答說:“不要緊,我常用這樣的話激她。我看,現在有許多女子在公共機關服務,不上一年半載若不出差錯,便要厭膩她們的事情,尤其是出洋回來的女學生,裝束得怪模怪樣,講究的都是宴會跳舞,哪曾爲所要做的事情預備過?她還算是好的。回國後還不十分洋化,可喜歡談政治,辦黨的事情她也許會感興趣,只與我不相投便了,但無論如何,我總不阻止她,只要她肯去辦就成。”



    他們說着,妻子又進來了。夢鹿問:“誰來的信,那麼要緊?”



    妻子靦腆地說:“是卓先生的,那個人做事,有時過於鄭重,一封不要緊的信,也值得這樣張羅!”說着,一面走到原處坐下做她的活。



    丈夫說:“你始終沒告訴我卓先生是幹什麼事的人。”妻子沒說什麼。



    他怕她有點不高興,就問她黃先生要她去辦黨的事她答應不答應。她沒有拒絕,算是允許了。



    黃先生得了她的允許,便站立起來,志能止住說:“現在快三點鐘,請坐一回,用過點心再走未晚。”



    黃先生說:“我正要請東野先生一同到會賢居去吃炒粉,不如我們都去吧,也把延禧帶去。”



    她說:“家裏僱着廚子,倒叫客人請主人出去外頭吃東西,實在難爲情了。”



    夢鹿站起來,向窗外一看,說:“不要緊,天早晴了。黃先生既然喜歡會賢居,讓我做東,我們就一同陪着走走吧。”



    妻子走到樓梯旁邊順便問她丈夫早晨去找雁潭的事,他搖搖頭說:



    “還沒找着,過幾天再打聽去。他早已搬家了。”



    妻子換好衣服下來,一手提着鏡囊,一手拿着一個牛奶瓶子,對丈夫說:“大哥,你今天忘了喝你的奶子了,還喝不喝?”



    “噢,是的,我們正渴得慌,三個人分着喝完再走吧。”



    妻子說:“我不喝,你們二位喝吧。我叫他們拿兩個杯來。”她順手在門邊按電鈴。丈夫說:“不必攪動他們了,這裏有現成的茶杯,爲什麼不拿出來用?”他到牆角,把那古董櫃開了,拿出一個茶碗,在抽屜裏拿出一張白紙來揩拭幾下,然後倒滿了一杯遞給客人。黃先生讓了一回,就接過去了。他將瓶子送到脣邊,把剩下的奶子全灌入嘴裏。



    妻子不覺笑起來,對客人說:“你看我的丈夫,喝牛乳像喝汽水一樣,也不怕教客人笑話。”正說着,老媽子進來,妻回頭對她說:“沒事了,你等着把瓶子拿去吧。噢,是的,你去把延禧少爺找來。”老媽子應聲出去了。她又轉過來對黃先生笑說:“你見過我丈夫的瓶子書架麼?”



    “哈,哈,見過!”



    夢鹿笑着對黃先生說:“那有什麼稀奇,她給我換了些很笨的木櫃,我還覺得不方便哪。”



    他們說着,便一同出門去了。



    殷勤的家雀一破曉就在屋角連跳帶噪,爲報睡夢中人又是一天的起首。延禧看見天氣晴朗,吃了早飯,一溜煙地就跑到學校園裏種花去了。



    那時學校的時計指着八點二十分,夢鹿提着他的書包進教務室,已有幾位同事先在那裏預備功課。不一會,上課鈴響了。夢鹿這一堂是教延禧那班的歷史,鈴聲還沒止住,他已比學生先入了講堂,在黑板上畫沿革圖。



    他點名點到丁鑑,忽然想起昨天借了她的雨傘,允許今天給帶回來,但他忘記了。他說:“丁鑑,對不起,我忘了把你的雨傘帶回來。”



    丁鑑說:“不要緊,下午請延禧帶來,或我自己去取便了。”



    她說到“延禧”時,同學在先生面前雖不敢怎樣,坐在延禧後面的,卻在暗地推着他的背脊。有些用書擋着向到教壇那面,對着她裝鬼臉。



    夢鹿想了一想,說:“好,我不能失信,我就趕回去取來還你吧,下一堂是自由習作,不如調換上來,你們把文章做好,我再給你們講歷史,待我去請黃先生來指導你們。”他果然去把黃先生請來,對他說如此這般,便急跑回家辦那不要緊的大事去了。大家都知道他的瘋氣,所以不覺得稀奇。



    這芳草街的寓所,忽然門鈴怪響起來。老媽子一開門,看見他跑得氣喘喘地,問他什麼原故,他只回答:“拿雨傘!”



    老媽子看着他發怔,因爲她想早晨的天氣很好。妻子在樓上問是誰,老媽子替回答了。她下來看見夢鹿額上點點的汗,忙用自己的手巾替他擦。她說:“什麼事體,值得這樣着急?”



    他喘着說:“我忘了把丁鑑的雨傘帶回去!到上了課,才記起來,真是對不起她!”說完,拿着雨傘反身就要走。



    妻子把他揪住說:“爲什麼不坐車子回來,跑得這樣急喘喘地?且等一等,僱一輛車子回去吧。小小事情,也值得這麼忙,明天帶回去給她不是一樣麼?看你跑得這樣急,若惹出病來,待要怎辦?”



    他不由得坐下,歇一會,笑說:“我怎麼沒想到坐車子回來?”妻子在一旁替他拭額上的汗。



    女僕僱車回來,不一會,門鈴又響了。妻子心裏像預先知道來的是誰,在老媽子要出去應門的時候告訴她說:“若是卓先生來,就說我不在家。”老媽子應聲“哦”,便要到大門去。



    夢鹿很詫異地對妻子說:“怎麼你也學起官僚派頭來了!明明在家,如何撒謊?”他拿着丁鑑的雨傘,往大門跑。女僕走得慢,門倒教他開了,來的果然是卓先生!



    “夫人在家麼?”



    “在家。”夢鹿回答得很乾脆。



    “我可以見見她麼?”



    “請進來吧。”他領着卓先生進來,妻子坐在一邊,像很納悶。他對妻子說:“果然是卓先生來。”又對卓先生說:“失陪了,我還得到學校去。 ”



    他回到學校來,三小時的功課上完,已經是十一點半了。他挾着習作本子跑到教務室去,屋裏只有黃先生坐在那裏看報。



    “東野先生,功課都完了麼?方纔習作堂延禧問我‘安琪兒’怎解,我也不曉得要怎樣給他解釋,只對他說這是外國話,大概是‘神童’或是‘有翅膀的天使’的意思。依你的意思,要怎樣解釋?可怪人們偏愛用西洋翻來的字眼,好像西洋的老鴉,也叫得比中國的更有音節一般。”



    “你說的大概是對的,這些新名詞我也不大高明,我們從前所用的字眼,被人家罵做‘盲人瞎馬的新名詞’,但現在越來越新了,看過之後,有時總要想了一陣,才理會說的是什麼意思,延禧最喜歡學那些怪字眼。說他不懂呢?他有時又寫得像一點樣子。說他懂呢?將他的東西拿去問他自己,有時他自己也莫名其妙,我們試找他的本子來看看。”



    他拿起延禧的卷子一翻,看他自定的題目是“失戀的安琪兒”,底下加了兩個字“小說”在括弧當中,夢鹿和黃先生一同念。



    “失戀的安琪兒,收了翅膀,很可憐變成一隻灰色的小丑鴨,在那薔薇色的日光底下顫動。嘴裏咒詛命運的使者,說:‘上帝呵,這是何等異常的不幸呢?’赤色的火焰像微波一樣跟着夜幕驀然地捲來,把她女性的美麗都吞嚥了!這豈不又是一場赤色的火災麼?”



    黃先生問:“什麼叫做‘灰色的’‘赤色的’‘火災’‘上帝呵’等等,我全然不懂!這是什麼話?”



    夢鹿也笑了:“這就是他的筆法,他最喜歡在報上雜誌上抄襲字眼,這都是從口袋裏那本自抄的《袖珍錦字》翻出來的。我用了許多工夫給他改,也不成功,只得隨着他所明白的順一順罷了。”



    黃先生一面聽着,一面提着書包往外走,臨出門時,對夢鹿說:“昨天所談的事,我已告訴了那位朋友,不曉得嫂夫人在什麼時候能見他?”



    夢鹿說:“等我回去再問問她吧。”他整整衣冠,把那些本子收在包裏,然後到食堂去。



    下午功課完了,他又去打聽雁潭的地址,他回家的時候恰打六點。女僕告訴他太太三點鐘到澳門去了。她遞給他一封信,夢鹿拆開一看,據說是她的姑母病危,電信到時已到開船時候,來不及等他,她應許三四天後回家。夢鹿心裏也很難過,因爲志能的親人只剩下在澳門的姑母,萬一有了危險,她一定會很傷心。



    他到書房看見延禧在那裏寫字,便對他說:“你嬸嬸到澳門去了,今晚上沒有人給你講書。你喜歡到長堤走走麼?”孩子說:“好吧,我跟叔叔去。”他又把日間所寫的習作批評了一會,便和他出門去。



    志能去了好幾天沒有消息,夢鹿也不理會。他只一心惦着找雁潭的下落,下完課,就在豪賢街一帶打聽。



    又是一個下午,他經過一條小巷,恰巧遇見那個賣過鼠肉餛飩的,夢鹿已經把他忘掉,但他一見便說:“先生,這幾天常遇見,莫不是新近從別處搬到這附近來麼?”夢鹿略一定神,才記起來。他搖頭說:“不,我不住在這附近,我只要找一個朋友。”他把事由給賣餛飩的述說一遍。真是湊巧,那人聽了便說他知道,他把那家的情形對夢鹿說,夢鹿喜出望外,連說:“對對!”他謝過那人,一直走到所說的地址。



    那裏是個營業的花園,花匠便是園主,就在園裏一座小屋裏住,挨近金魚池那邊還有兩座小屋,一座堆着肥料和塘泥,旁邊一座,屋脊上瓦塊凌亂,間用茅草鋪蓋着,一扇殘廢的蠔殼窗,被一根粘滿泥漿的竹竿支住。地上一行小坳,是屋檐的溜水所滴成,破門裏便是一廳一房,窗是開在房中的南牆上,所以廳裏比較暗。



    廳上只有一張黃到帶出黑色的破竹牀,一張三腳不齊的桌子,還有一條長凳。牆下兩三個大小不等欲裂不裂的破烘爐,落在地下一掬燒了半截的雜柴。從一個爐裏的殘灰中還隱約透出些少零星的紅焰。壁上除被炊煙薰得黝黑以外,沒有什麼裝飾。桌上放着兩雙筷子和兩個碗,一碗盛着不曉得吃過多少次的腐乳,一碗盛着蘿蔔,還有幾莢落花生分散在舊報紙上。夢鹿看見這光景,心裏想一定是那賣餛飩的說錯了。他站在門外躊躇着,不敢動問屋裏的人。在張望間,一個二十左右的女孩子從裏間扶着一位瞎眼的老太太出來。她穿的雖是經過多數次補綴的衣服,卻還光潔,黑油油的頭髮,映着一副不施脂粉的黃瘦臉龐,若教她披羅戴翠,人家便要贊她清俊;但是從百補的布衫襯出來,可就差遠了。



    夢鹿站了一會,想着雁潭的太太雖曾見過,可不像裏頭那位的模樣,想還是打聽明白再來,他又到花匠那裏去。



    屋裏,女兒扶着老太太在竹牀上,把筷子和飯碗遞到她手裏。自己對坐在那條長凳上,兩條腿夾着桌腿,爲的是使它不左右地搖晃,因爲那桌子新近缺了一條腿,她還沒叫木匠來修理。



    “娘,今天有你喜歡的蘿蔔。”女兒隨即挾起幾塊放在老太太碗裏,那蘿蔔好像是專爲她預備的,她還把花生剝好,盡數給了母親,自己的碗裏只有些腐乳。



    “慧兒,你自己還沒得吃,爲什麼把花生都給了我?”其實花生早已完了,女兒恐怕母親知道她自己沒有,故意把空莢捏得呯呯地響。她說:



    “我這裏還有呢。”正說着,夢鹿又回來,站在門外。



    她回頭見破門外那條泥濘的花徑上,一個穿藍布大褂的人在那裏徘徊。起先以爲是買花的人,並不介意。後來覺得他只在門外探頭探腦,又以爲他是“花公子”之流,急得放下飯碗,要把關不嚴的破門掩上。因爲向來沒有人在門外這樣逗留過,女孩子的羞恥心使她忘了兩腿是替那三腿不齊的桌子支撐着的,起來時,不提防,砰然一聲,桌子翻了!母親的碗還在手裏,桌上的器具滿都摔在地上,碎的碎,缺的缺,裂的裂了。



    “什麼原故?怎麼就滑倒了?”瞎母親雖沒生氣,卻着急得她手裏的筷子也掉在地上。



    女兒沒回答她,直到門邊,要把破門掩上。夢鹿已進一步踏入門裏。他很和藹地對慧兒說:“我是東野夢鹿,是雁潭哥的老同學,方纔才知道你們搬到這裏來。想你就是環妹吧?我雖然沒見過你,但知道你。 ”慧兒不曉得要怎樣回答,門也關不成,站在一邊發愣。夢鹿轉眼看見瞎老太太在竹牀上用破袖掩着那聲淚俱盡的臉。身邊放着半碗剩下的稀飯,地下破碗的片屑與菜醬狼藉得很,桌子翻倒的時候,正與他腳踏進來同時,是他眼見的。他俯身把桌子扶起來,說:“很對不起,攪擾你們的晚飯。” 女兒這才蹲在地上,收拾那些殘屑,屋裏三個人都靜默了,夢鹿和女孩子撿着碎片,只聽見一塊一塊碗片相擊的聲,他總想不到雁潭的家會窮到這個地步。少停,他說一聲“我一會兒回來”,便出門去了。



    原來雁潭於前二年受聘到廣州,只授了三天課就一病不起。他有兩個妹妹,一個名叫翠環,一個就叫慧兒。他的妻子是在東洋時候娶的,自他死後不久便投到無着庵帶髮修行去了。老母因兒子死掉,更加上兒媳婦出家,悲傷已極。去年忽然來了一個人,自稱爲雁潭的朋友,獻過許多殷勤,不到四個月,便送上二百元聘金把翠環娶去。家人時常聚在一起,很熱鬧了一些時日。但過了不久,女婿忽然說要與翠環一同到美國留學去。他們離開廣州以後大約二十天,翠環在太平洋中來信,說她已被賣,那人也沒有蹤跡了!



    一天,母親忽得了一封沒貼郵票的欠資信,拆開是一幅小手絹,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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