綴網勞蛛鐵魚的鰓 (2)

    這位發明家的性格是很板直的,不大認識他的,常會誤會以爲他是個犯神經病的,事實上已有人叫他做“戇雷”。他家裏沒有什麼人,只有一個在馬尼剌當教員的守寡兒媳婦和一個在那裏唸書的孫子。自從十幾年前辭掉船塢的工作之後,每月的費用是兒媳婦供給。因爲他自己要一個小小的工作室,所以經濟的力量不能容他住在那割讓島上。他雖是七十三四歲的人,身體倒還康健,除掉做輪子、安管子、打銅、銼鐵之外,沒別的嗜好,煙不抽,茶也不常喝。因爲生存在兒媳婦的孝心上,



    使他每每想着當時不該辭掉船塢的職務。假若再做過一年,他就可以得着一分長糧,最少也比吃兒媳婦的好。不過他並不十分懊悔,因爲他辭工的時候正在那裏大罷工的不久以前,愛國思想膨脹得到極高度,所以覺得到中國別處去等機會是很有意義的。他有很多造船工程的書籍,常常想把它們賣掉,可是沒人要。他的太太早過世了,家裏只有一個老傭婦來喜服事他。那老婆子也是他的妻子的隨嫁婢,後來嫁出去,丈夫死了,無以爲生,於是回來做工。她雖不受工資,在事實上是個管家,雷所用的錢都是從她手裏要,這樣相依爲活已經過了二十多年了。



    黃去了以後,來喜把飯端出來,與他一同吃。吃着,他對來喜說:



    “這兩天風聲很不好,穿履的 也許要進來,我們得檢點一下,萬一變亂臨頭,也不至於手忙腳亂。”



    來喜說:“不說是沒什麼要緊了麼?一般官眷都還沒走,大概不至於有什麼大亂吧。”



    “官眷走動了沒有,我們怎麼會知道呢?告示與新聞所說的是絕對靠不住的,一般人是太過信任印刷品了。我告訴你吧,現在當局的,許多是無勇無謀、貪權好利的一流人物,不做石敬瑭獻十六州,已經可以被人稱爲愛國了。你念摸魚書和看殘唐五代的戲,當然記得石敬瑭怎樣獻地給人。”



    “是,記得。”來喜點頭回答,“不過獻了十六州,石敬瑭還是做了皇帝!”



    老頭子急了,他說:“真的,你就不懂什麼叫做歷史!不用多說了,明天把東西歸聚一下,等我寫信給少奶奶,說我們也許得往廣西走。”



    吃過晚飯,他就從桌上把那潛艇的模型放在箱裏,又忙着把別的小零件收拾起來。正在忙着的時候,來喜進來說:“姑爺,少奶奶這個月的家用還沒寄到,假如三兩天之內要起程,恐怕盤纏會不夠吧?”



    “我們還剩多少?”



    “不到五十元。”



    “那夠了。此地到梧州,用不到三十元。”



    時間不容人預算,不到三天,河堤的馬路上已經發現侵略者的戰車了。市民全然像在夢中被驚醒,個個都來不及收拾東西,見了船就下去。火頭到處起來,鐵路上沒人開車,弄得雷先生與來喜各抱着一點東西急急到河邊胡亂跳進一隻船,那船並不是往梧州去的,沿途上船的人們越來越多,走不到半天,船就沉下去了。好在水並不深,許多人都坐了小艇往岸上逃生,可是來喜再也不能浮上來了。她是由於空中的掃射喪的命或是做了龍宮的客人,都不得而知。



    雷身邊只剩十幾元,輾轉到了從前曾在那工作過的島上。沿途種種的艱困,筆墨難以描寫。他是一個性格剛硬的人,那島市是多年沒到過的,從前的工人朋友,就使找着了,也不見得能幫助他多少。不說梧州去不了,連客棧他都住不起。他只好隨着一班難民在西市的一條街邊打地鋪。在他身邊睡的是一箇中年婦人帶着兩個孩子,也是從那剛淪陷的大城一同逃出來的。



    在幾天的時間,他已經和一個小飯攤的主人認識,就寫信到馬尼刺去告訴他兒媳婦他所遭遇的事情,叫她快想方法寄一筆錢來,由小飯攤轉交。



    他與旁邊的那個中年婦人也成立了一種互助的行動。婦人因爲行李比較多些,孩子又小,走動不但不方便,而且地盤隨時有被人佔據的可能,所以他們互相照顧,雷老頭每天上街吃飯之後,必要給她帶些吃的回來。她若去洗衣服,他就坐着看守東西。



    一天,無意中在大街遇見黃,各人都訴了一番痛苦。



    “現在你住在什麼地方?”黃這樣問他。



    “我老實說,住在西市的街邊。”



    “那還了得!”



    “有什麼法子呢?”



    “搬到我那裏去吧。”



    “大家同是難民,我不應當無緣無故地教你多擔負。”



    黃很誠懇地說:“多兩個人也不會費得到什麼地步,我跟着你去搬吧。”說着就要叫車。雷阻止他說:“多謝,多謝盛意。我現在人口衆多,若都搬了去,於府上一定大大地不方便。”



    “你不是隻有一個傭人麼?”



    “我那來喜不見了,現在是另一個帶着兩孩子的婦人,是在路上遇見的。我們彼此互助,忍不得,把她安頓好就離開她。”



    “那還不容易麼?想法子把她送到難民營就是了。聽說難民營的組織,現在正加緊進行着咧。”



    他知道黃也不是很富裕的,大概是聽見他睡在街邊,不能不說一兩句友誼的話。但是黃卻很誠懇,非要他去住不可,連說:“不像話,不像話!年紀這麼大,不說你媳婦知道了難過,就是朋友也過意不去。”



    他一定不肯教黃到他的露天客棧去,只推到難民營組織好,把那婦人送進去之後再說,黃硬把他拉到一個小茶館去,一說起他的發明,老頭子就告訴他那潛艇模型已隨着來喜喪失了。他身邊只剩下一大卷藍圖和那一座鐵鰓的模型,其餘的東西都沒有了。他逃難的時候,那藍圖和鐵鰓的模型是歸他拿,圖是卷在小被褥裏頭,他兩手只能拿兩件東西。在路上還有人笑他逃難逃昏了,什麼都不帶,帶了一個小木箱。



    “最低限度,你把重要的物件先存在我那裏吧。”黃說。



    “不必了吧,住家孩子多,萬一把那模型打破了,我永遠也不能再做一個了。”



    “那倒不至於。我爲你把它鎖在箱裏,豈不就成了麼?你老哥此後的行止,打算怎樣呢?”



    “我還是想到廣西去,只等兒媳婦寄些路費來,快則一個月,最慢也不過兩個月,總可以想法子從廣州灣或別的比較安全的路去到吧。”



    “我去把你那些重要東西帶走吧。”黃還是催着他。



    “你現在住什麼地方?”



    “我住在對面海的一個親戚家裏,我們回頭一同去。”



    雷聽見他也是住在別人家裏,就斷然回答說:“那就不必了,我想把些少東西放在自己身邊,也不至於很累贅,反正幾個星期的時間,一切都會就緒的。”



    “但是你總得領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下次可以找你。”



    雷被勸不過,只得同他出了茶館,到西市來。他們經過那小飯攤,主人就嚷着:“雷先生,雷先生,信到了,信到了。我見你不在,教郵差帶回去,他說明天再送來。”



    雷聽了幾乎喜歡得跳起來,他對飯攤主人說了一聲“多煩了”,回過臉來對黃說:“我家兒媳婦寄錢來了,我想這難關總可以過得去了。”



    黃也慶賀他幾句,不覺到了他所住的街邊。他對黃說:“對不住,我的客廳就是你所站的地方,你現在知道了。此地不能久談,請便吧。明天取錢之後,去拜望你,你的地址請開一個給我。”



    黃只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寫上地址交給他,說聲“明天在舍下恭候”就走了。



    那晚上他好容易盼到天亮,第二天一早就到小飯攤去候着。果然郵差來到,取了他一張收據把信遞給他。他拆開信一看,知道他兒媳婦給他匯了一筆到馬尼刺的船費,還有辦護照及其他需用的費用,都教他到匯通公司去取。他不願到馬尼刺去,不過總得先把需用的錢拿出來再說。到了匯通公司,管事的告訴他得先去照相辦護照。他說,是他兒媳婦弄錯了,他並不要到馬尼刺去,要管事的把錢先交給他;管事的不答允,非要先打電報去問清楚不可。兩方爭持,弄得毫無結果,自然錢在人家手裏,雷也無可如何,只得由他打電報去問。



    從匯通公司出來,他就踐約去找黃先生,把方纔的事告訴他,黃也贊成他到馬尼刺去。但他說,他的發明是他對國家的貢獻,雖然目前大規模的潛艇用不着,將來總有一天要大量地應用;若不用來戰鬥,至少也可以促成海下航運的可能,使侵略者的封鎖失掉效力。他好像以爲建造的問題是第二步,只要當局採納他的,在河裏建造小型的潛航艇試試,若能成功,心願就滿足了。材料的來源,他好像也沒深深地考慮過。他想,若是可能,在外國先定造一隻普通的潛艇,回來再修改一下,安上他所發明的鰓、遊目等等,就可以了。



    黃知道他有點戇氣,也不再去勸他。談了一回,他就告辭走了。



    過一兩天,他又到匯通公司去,管事人把應付的錢交給他,說:馬尼刺回電來說,隨他的意思辦。他說到內地不需要很多錢,只收了五百元,其餘都教匯回去。出了公司,到中國旅行社去打聽,知道明天就有到廣州灣去的船。立刻又去告訴黃先生,兩人同回到西市去檢行李。在卷被褥的時候,他才發現他的藍圖,有許多被撕碎了。心裏又氣又驚,一問才知道那婦人好幾天以來,就用那些紙來給孩子們擦髒。他趕緊打開一看,還好,最裏面的那幾張鐵鰓的圖樣仍然好好的,只是外頭幾張比較不重要的總圖被毀了。小木箱裏的鐵鰓模型還是完好,教他雖然不高興,可也放心得過。



    他對婦人說,他明天就要下船,因爲許多事還要辦,不得不把行李寄在客棧裏,給她五十元,又介紹黃先生給她,說錢是給她做本錢,經營一點小買賣;若是辦不了,可以請黃先生把她母子送到難民營去。婦人受了他的錢,直向他解釋說,她以爲那捲在被褥裏的都是廢紙,很對不住他。她感激到流淚,眼望着他同黃先生,帶着那捲剩下的藍圖與那一小箱的模型走了。



    黃同他下船,他勸黃切不可久安於逃難生活。他說越逃,災難越發隨在後頭;若迴轉過去,站住了,什麼都可以抵擋得住。他覺得從演習逃難到實行逃難的無價值,現在就要從預備救難進到臨場救難的工作,希望不久,黃也可以去。



    船離港之後,黃直盼着得到他到廣西的消息。過了好些日子,他才從一個赤坎來的人聽說,有個老頭子搭上兩期的船,到埠下船時,失手把一個小木箱掉下海里去,他急起來,也跳下去了。黃不覺滴了幾行淚,想着那鐵魚的鰓,也許是不應當發明得太早,所以要潛在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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