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爲了裝點這悽清的除夕,友人從市集上買來一對紅燭。劃一根火柴,便點燃了,它的光亮立刻就劈開了黑暗,還抓破了沉在角落上陰暗的網。
-
以秋光餞別我的鳳凰山說:“我難道不值得勾留嗎?”咳!我如果不願勾留,我也不臨去幾回頭了!一九二三,一○,二○,在衙前舟中。
-
玻璃磚也似的春寒,壓扁了繭也似的夢兒,從綿密而脆薄的繭囊中,擠出個懵騰的夢蛹兒來。
-
明知是網,偏愛投將網裏去;懵懂的魚兒,也沒這樣蠢啊!如果入網是甘心的,出網時自然難免傷心了。
-
一私語,月也迴避了,燈也瞞過了,嚴密得很啊,豈但夜半無人?二原不是祕密的,何庸私語呢?然而畢竟私語了,許爲的謹慎些兒吧;——不,許爲的甜蜜些兒吧!三果然,私語底滋味,再甜蜜沒有了;
-
除非做了鏡中人,把鏡外的我,做了影子,才能認識我底真面目。一九二四,一一,九,在江灣。
-
面前一張白紙,想寫下幾行黑字。黑字在腦中迴旋,白紙在桌上睡眠。黑字底筋斗翻得越多,白紙底鼾聲起得越大。
-
布機軋軋,雄雞啞啞。布長夜短,心亂如麻。四更落機,五更趕路:空肚出門,上城賣布。
-
飯碗端起,我就記起——他,他姓李!飯碗端起,我就記起——他,他死在蕭山縣監獄裏!飯碗端起,我就記起——他,他是中國農民犧牲者第一!飯碗端起,我就記起——“其餘沒有人了嗎”,難道中國
-
掛掛紅燈!掛掛紅燈!快快天晴!快快天晴!再不天晴,水沒田塍;田塍水沒,沒得收成。
-
渴殺苦,渴殺苦!田幹稻枯,田幹稻枯!渴殺稻田,苦殺農夫!腳踏桔槔,心如轆轤;心焦力乏,汗下如雨。
-
脫卻布褲,脫卻布褲,不脫布褲,汗流雙股;脫卻布褲,雙股泥污。種田苦,種田苦!脫卻布褲,脫卻布褲!田租不清,田主不許;脫褲當錢,補還田主。
-
泥滑滑,泥滑滑!泥若不滑,秧也難插;插不得秧,活活餓煞!果然農夫都餓煞,田主怎地活法?泥滑滑,活菩薩!一九二一,七,一○,在杭州。
-
割麥過荒,割麥過荒!秋收不好,春末無糧;鬥米千錢,米貴非常!沒錢糴米,割麥過荒!割麥過荒,割麥過荒!欠租舊約,麥熟清償;未到麥熟,肚餓難當!剜肉補瘡,割麥過荒!割麥過荒,割麥過荒!
-
一花間的露珠,到底僥倖呵!分了些花粉底芬芳,聽東風底分付,滴滴地從詩人底心頭,滴到詩人底腕底。
-
一流螢,一閃一閃的。雖然只是微光,也未始不是摸索暗中的一助,如果在黑夜長途旅客底眼中。
-
雙燕在樑間商量著:“去不去?去不去?”她說:“不要去!不重去!”他說:“不如去!不如去!”最後,同意了:“一齊去!一齊去!”雙燕去了,把秋光撇下了。
-
枕頭兒不解孤眠苦,驀逗起別離情緒;相思何處訴,向夢裏別尋歸路。雖則軟魂如絮,覆水重山攔不住;和風和雨,飛過錢塘去。一九二二,八,二二,在杭州。
-
讓秋之淚獨流吧!淚不許,秋也不許。——我也知秋之淚是不獨流的。我也知秋之淚是不獨流的。說是偶然,偶然的淚多著哩,何必讀秋之淚?不忍秋之淚獨流的,最是鏡中人。
-
秋風也不回頭,秋水也不回頭,只愛送將人去海西頭。前夜也月如鉤,昨夜也月如鉤,今夜偏偏無月上簾鉤。人去也倦登樓,月黑也倦登樓,卻怕歸魂飛夢墮層樓。
-
重重地緊緊地壓住我肩頭的,是甚麼呢?——債呵!有主的債,是還得了的;無主的債,還得了嗎?做一天人,還一天債,欠一天債,除死方休吧!死了,休了,債也許依然不了咧!還有來生嗎?——來生
-
熹微的晨光裏,一隻小鳥,從白漫漫的宿霧裏飛來,坐在玫瑰花最高的枝上,開始唱那小曲——稱爲黎明之歌的,彷彿在喚醒那沈睡的姊妹們。
-
白天哪,爲甚麼點起蠟燭來呢?我也知是白天哪,但是我怎地瞧不見人影呀!哦,黑暗之幕,罩住了白天之面了!點起蠟燭來,也許透過黑暗之幕而見到幾個人影吧。
-
醒也不尋常,醉更清狂,記從夢裏學荒唐;除卻悲歌當哭外,哪有文章?都要淚擔當,淚太勿忙。腹中何止九迴腸?多少生平恩怨事,子細評量。
-
又把斜陽送一回,花前雙淚爲誰垂?——舊時心事未成灰。幾點早星明到眼;一痕新月細於眉:黃昏值得且徘徊!一九二三,三,一九,在紹興。
-
春來花滿;花飛春半:花滿花飛,忙得東風倦。開也非恩,謝也何曾怨?冷落溫存,花不東風管。一九二三,三,二一,在紹興。
-
均勻呵,春雨;然而爲甚不曾沾潤到——我這枯燥的心上?輕細呵,春雨;然而脆弱的花心,卻嫌你重了。繁碎呵,春雨;然而獨坐無眠的我,卻只得到異樣的寂靜。
-
我底故鄉在哪裏?——我是生長於夢中的,夢是我底故鄉呵!我底故鄉在哪裏?——我是從“未來”旅行到此的,“未來”是我底故鄉呵!人人都有故鄉;漂流的我,似乎也得創造出一個故鄉來。
-
向人前墮淚;也非容易;且揀無人處,獨自一淋漓。一九二八,二,一九,在杭州。
-
請在你底水甕裏,滿滿地汲了!是你不可不回家去的時候了!爲甚麼你用手兒把水攪拌著,時時把那在路旁單調的懶散的場所的誰們偷看呢?請在你底水甕裏,滿滿地汲了!就向家裏回去吧!早晨經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