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死,
这战争的年代,
我是不常悲哀或感动的;
但如你那青春的夭折
我欲要向苍天怨诉了!
满红:《哀萧红》
如果能把悲哀留在人间,也还算是活在人的心上(就是极少的人也算数的)。可是有的人也曾在这世上忙碌了三十年,至终,死了,连生前以为是最亲近的人也未必记得,把活着的记忆完全擦拭得干净了,那才是人间的大悲哀!
我记得萧红从香港是这样写来的:“谢谢你的关切,我,我没有什么大病,就是身体衰弱,贫血,走在路上有时会晕倒。这都不算什么,只要我的生活能好一些,这些小病就不算事了。……”
可是就我所知道的她的生活就一直也没有好过,想起她来我的面前就浮起那张失去血色的,高颧骨的无欢的脸,而且我还记得几次她和我相对的时节,说到一点过去和未来,她的大眼睛里就蕴满了泪,一转一转地,几乎就要滴落出来了。
有一个时节她和那个叫做D的人同住在一间小房子里,窗口都用纸糊住了,那个叫做D的人,全是艺术家的风度,拖着长头发,入晚便睡,早晨十二点钟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在炎阳下跑东跑西的是她,在那不平的山城中走上走下拜访朋友的也是她,烧饭做衣裳是她,早晨因为他没有起来,拖着饿肚子等候的也是她。还有一次,他把一个四川泼刺的女用人打了一拳,惹出是非来,去调解接洽的也是她。我记得那时她曾气忿地跑到楼上来说:
“你看,他惹了祸要我来收拾,自己关起门躲起来了,怎么办呢?不依不饶的在大街上闹,这可怎么办呢?……”
又要到镇公所回话,又要到医院验伤,结果是赔些钱了事,可是这些又琐碎又麻烦的事都是她一个人奔走,D一直把门关得紧紧的,正如同她所说的那样“好像打人的是我不是他!”
可是他自有他的事情,我极少到他们的房里去,去的时候总看到他蜷缩在床上睡着。萧红也许在看书,或是写些什么。有一次我记得我走进去她才放下笔,为了不惊醒那个睡着的人,我低低地问她:
“你在写什么文章?”
她一面脸微红地把原稿纸掩上,一面也低低地回答我:
“我在写回忆鲁迅先生的文章。”
这轻微的声音却引起那个睡着的人的好奇,一面揉着眼睛一咕噜爬起来,一面略带一点轻蔑的语气说:
“你又写这样的文章,我看看,我看看……”
他果真看了一点,便又鄙夷地笑起来:
“这也值得写,这有什么好写?……”
他不顾别人难堪,便发出那奸狡的笑来,萧红的脸就更红了,带了一点气愤的说:
“你管我做什么,你写得好你去写你的,我也害不着你的事,你何必这样笑呢?”
他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他的笑没有停止。我也觉得不平,便默默地走了。后来那篇文章我读到了,是嫌琐碎些,可是他不该说,尤其在另一个人的面前。而且也不是那写什么花絮之类的人所配说的。
当她和D同居的时候,在人生的路上,怕已经走得很疲乏了,她需要休息,需要一点安宁的生活,没有想到她会遇见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他自视甚高,抹却一切人的存在,虽在文章中也还显得有茫昧的理想,可是完全过着为自己打算的生活。而萧红从他那里所得到的呢,是精神上的折磨。他看不起她,他好像更把女子看成男子的附庸。她怎么能安宁呢,怎么能使疾病脱离她的身体呢?而从前那个叫做S的人,是不断地给她身体上的折磨,像那些没有知识的人一样,要捶打妻子的。
有一次我记得,大家都看到萧红眼睛的青肿,她就掩饰地说:
“我自己不加小心,昨天跌伤了!”
“什么跌伤的,别不要脸了!”这时坐在她一旁的S就得意地说:“我昨天喝了酒,借点酒气我就打她一拳,就把她的眼睛打青了!”
他说着还挥着他那紧握的拳头做势,我们都不说话,觉得这耻辱该由我们男子分担的。幸好他并没有说出:“女人原要打的,不打怎么可以呀”的话来,只是她的眼睛里立刻就蕴满盈盈的泪水了。
在我所知道的她的生涯中,就这样填满了苦痛。如今她把苦痛留在人间,自己悄悄地走了,应该这苦痛更多地留在那两个男人的身上。可是他们,谁能为她真心而哭呢?我想更深地记得她的还该是那些在生活上和她有相当距离的人。
所以她的死,引起满红的眼泪,满红自己也想不到,不久他也和她走上一条路,把悲哀留给我们这些生存的人。我们并不只做无谓的哀伤,因为我们也了解生命不必吝惜,但是生命的虚掷是可惜。他们的宝贵的青春的生命,却是默默地虚掷了。
(选自1953年9月平明出版社出版的《靳以短篇散文小说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