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的天呀!……我那在天上的妈妈呀!……我那在世界各处的爱妻呀!……我的心呀!……我的肝呀!……我的肺呀!……我的牙齿呀!……我的脚呀!……我的鼻子呀!……”
于是各科治疗专家,从全国的各个角落坐着飞机或是专车都来了,他们分头诊察,各自觉得自己诊察的那一部是有点毛病,可又找不出什么来。其实他的病只是在顶门上,那是三个月以前偶然在镜子里发现的,当时只是一个小小的红点,朱砂般的,露着鲜红可爱的美色,不痛,只有一点痒,一个大相士还断定他这以后还要交了不得的鸿运呢。当他闲暇的时候,他就不断地用手指抓它,掐它,慢慢地感到一点疼痛了,流了一点点的血,他立刻慌忙地吃起补血的药来;可是那疮口,却一天天地大了,血流得多了,慢慢地凹陷下去,脓血就不断地流出来,发着无比的恶臭。于是许多医生都罗致来了,但是没有一点效,那疮口尽自一天天地扩大,像一个小泉口。这使许多有良心的医生发着真诚的忏悔,怪着自己没有学来给这位了不起的大贵人治疗的本领,甚至于连病名也说不出来。有的信徒们,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好想,就顺着床跪下来为他虔诚地祈祷。病人睡着的席梦思软床在他的身躯肌肉的抖动之下微微颤着,却使他们连祷词都连接不下去,只得闭了眼睛,胡乱地祈求上帝施展他的神力。但是这一切都归无用,疮口溃烂的情形一天天地加重,连病人自己也意识到渐渐不得不和死亡接近了,终于,他最后一次睁开了眼睛,用所有残余的力量吼着:
“你们都死吧,……你们死了算计么?……我刘国栋,……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呵,……怎么我也得死?……”
但是当着他的声音微细下去,他的生命也就熄灭了。他的死耗立刻传播开去,听到的人没有不高兴的,因为他们想到从此米要跌价了,布要跌价了,药品要跌价了,花纱要跌价了,日用品全要跌价了,……人们从此可以畅快地喘一口气了。可是一股不可耐的恶臭钻进他们的鼻子里,原来这是从他那腐烂的肥胖的身躯上发出来的。从棺材的缝隙中流下来的脓血,点点滴滴地洒在街路上,于是那恶臭就在他的身后留下来。那正是大热天,苍蝇成群地飞着,当他的丧列走在街上的时候,万人都掩着鼻子,可是却掩不住他们那因愉快而微笑的脸。
可是他却什么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他闭上眼睛挺直了身子,在那个世界中他立刻又睁开眼睛苏醒过来了。他并不是由勾魂使者把铁链套在他的颈项上把他牵到地狱中去(这是每个人都以为他一定要去的地方),却由近百美丽可爱的小天使把他驮到天堂去了。他好像自然地躺在那软床的上面,轻飘飘地上升了。他生前曾经捐过一百万,修筑教堂,他的一切罪行好像早已洗清了,万能的上帝差了专使去迎接他,一派仙乐在他的耳边嗡着。
起先他沉在这美妙的氛围中,眯缝起那一双细而长的眼睛,疼痛没有了,他的心静下去;云彩在他的身边缠绕着,闪烁着的星辰像是随手都可以采撷,他伸出他那肥胖无节的手指,一只高飞的黄蜂正巧螫了他的指尖。
“哎呀!……”
他忍不住叫起来,一个小天使翩翩地飞上来,好像早已知道他的苦痛,就在他那指尖上吻了一下,疼痛立刻就消失了。他不由得咧开他那多肉的嘴笑了,伸出他那多毛的肥胖的手,抚爱般地摸着小天使的润泽的身躯。
“小宝宝,你为什么不穿衣服呢?是不是你的妈妈嫌布太贵了,不给你做衣服穿?”
那个小天使好像还不会说话,可是听得懂他的话,就微笑着,摇着他那可爱的生着卷发的头。
“好了,你做我的干儿子吧,我给你做顶好顶好的衣服穿,有顶好顶好的东西吃。”
可是那个小天使仍然笑着摇头。
“你这个小滑头,你不听我的话,不做我的儿子,那就活该冻死你,饿死你!”
他气起来了,才把那肥胖的手握起拳头来,想捶那小天使一下,可是小天使早已笑着摇着头飞开了。
“你这不识抬举的小东西,多少人想做我的干儿子我还不要哩,你倒敢看不起我,不是看你小,我总有法子对付你的!真是初生之犊不惧虎,我刘国栋就是一只虎,哼,连虎也得惧我三分的!”
尽管他这样喊叫,他也一点威风没有使出来,他那紧握着的拳头,不得不颓然地落下去了。
他正在想着:“我这是到什么地方去呀?”在朦胧的云雾中闪出一座门楼般的建筑,可是很小,像小孩的玩具一样。他心里就记起来《圣经》的话,说是富人要进天堂,比骆驼钻针眼还难;他的心在反复念着这一句话,那门楼已经逼到面前了,还是那么小,估计着连他的一条腿也过不去。可是他却不由自主地笔直向前冲去,还没有等他呀的一声叫出口,那座门楼已经留在他的后面了。他正在抹着一身冒出来的冷汗,忽然听到极温和极熟悉的声音:
“我是来迎接您的。”
他翻起眼睛来,就看到那带着谄笑的脸,那面容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的,他就问着:
“你是谁?——”还没有等到那个人的回答,他就像恍然大悟似的:“喂,我记得你,你不是代表过××会向我募过一座教堂么?”
那个人就谦卑地把身子躬下去,放着更温和的声音说:
“我永远是为主服务的,这一回,我是正式代表万能的上帝,来迎接您这位世界上的大贵人。”
“上帝?难道我已经不活着了么?”
“您是已经升了天堂,我的贵人。”
“哎呀,原来我已经死了”
“不,我的贵人,你永远和主常在。”
“滚你的吧,你这个混蛋家伙!——”
于是他就咧开大嘴号起来了,他想念他的股票和债票,他想念他的美金和英镑存款,他还想念他那在日内瓦湖畔、香港的半山上、杭州湖心里,……那些别墅,还有装在别墅里的那些女人,他更想念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他所囤积的那些德国药品,这几年来他使市面缺货,用钱也买不到,使多少不该死的人都死了,可是那药品的价格却百倍以上地涨起来。……他还想起他那无数仓库中的米、布、花纱、日用品、五金、电料,……他一面哭,一面摸着身边,果然是一点什么也没有带了来。
他的哭声,却换来了那些孩子们的笑声,他气愤地叱责着:
“你们这些小东西,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别人哭的时候你们怎么应该笑?”
一个清脆的声音回答他:
“我们低头看见世界上的人都在笑,我们才笑哩!”
“你们让我下去拑住他们的嘴!”
“你也不是不曾笑过他们的不幸呵!那么多人拑不住你一个人的嘴,怎么还能妄想拑住那么多人的嘴?”
“你们这些油嘴的捣乱分子,你们是不不知道我的威风的。”
“威风这个名词我们还没有听见过,我们只有东南西北风。”
他再也忍不住这群孩子们的戏弄,狠狠地把拳头挥下去;那些孩子们快乐地笑着飞散开了,他就没了命似的在空中跌下去。这真吓死他,他杀猪般地喊叫。可是这对他不过是一场虚惊,到了他是安稳地站在一座伟大的云石建筑的前面。
一个人早已伏在那里迎接他,他抬起头来一看,原来还是先前的那个家伙。
“唉,又是你,又是你!……”
那个人更谦虚地带着一脸极不自然的笑说:
“我永远是主的奴仆,也是富贵人的奴仆。”
“我记得你,不只那一次的事情,——”他深思似的用手指捻着颌下的微髭,“我好像见过你许多次。”
“是的,您世界上的大贵人,我做过掮客。”
“不错,不错,你是我们那一教区的执事兼掮客,我记得了,那么你现在呢?”
“我还兼做掮客,——做天上人间的中人。”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你知道我还有点货,在我升天之前没有脱手,将来还得麻烦你老兄多帮忙。”
他也带笑容,只要他的财货还有办法,他就不再那么看重死生了。
“岂敢,岂敢,小子将来一定为您服务的,——其实,也是生活所迫,物价高涨,不掮简直就活不下去了!以后还得请您多关照,唉唉,我倒忘记传达要事了,天上的众神,正在上面等待您,请您到上边去吧。”
他于是就有点惧怕似的嗫嚅地说:
“是不是在你传道的时候告诉我的,这就是最后的审判?”
“大体的形式总得有的,不过您不要怕,天上众神心里都很欢迎您哩!好,您随我来吧,我替您去通报。”
只这样说过之后,他们连脚步都不曾移动,就已经站在那伟大的建筑的前面了。这时,忽然他发觉只是他一个人,那一个来迎接他的又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他跨一步,便踏进了那高深的前厅,每一步都响着极大的回音,虽然在人世上他是赫赫的大人物,这时因为想起神和人的不同,心中自然就涌起几分恐惧,不得不畏葸地迈着脚步。一举步间,他已经站在一眼望不尽的大厅的进口那里了。
远远地,他看不清那中间有些什么,他揉了揉眼睛,才看出在云雾缭绕之中,上面坐了一排人。凭着幼年时做道场的图像的记忆,仿佛上面坐着的该是十殿阎罗,旁边站了许多人,该是那掌生死簿的判官、牛头马面和大小鬼卒。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就仔细地搜寻着是不是有油锅刀山和炮烙的火柱,若是有的话,他自己都知道是逃不过的。可是没有,他又走进了一级,原来上边坐着的是带着慈祥面容的基督耶稣和使徒们。连那个犹大也端坐在上面。他的心放松了一些,他心中暗自歌颂着西方文明的崇高,使他不会忍受什么体肤的刑罚。这时,他才看清左右侍立的人原来是唱诗班,大风琴和手风琴嗡嗡泱泱地响着,幼童高音浮在一切的声响之上,更曼妙地唱着;在这么调谐婉柔的合奏之下,一切可怕的事早已飞散了。他的精神振作起来,就好像那一年他面觐元首接受大勋章时的昂步,把他那肥胖的身躯,又向前移动了些步。
乐声戛然止了,这引起他的惊疑。一声嘹亮的号角,响澈了沉静的空间。坐着的那一大群人忽然都站起来了。一个洪亮的声音从空中传过来:
“在天的众神,欢迎从人世来的大实业家,大经济学者,大爱国志士刘国栋先生!”
他的心一松,脸上自然而然堆满了笑容,更紧了两步,直趋那长案前站定。他的心里暗暗想着:
“任他们咒我钻不脱鬼门关,逃不掉最后的审判、现在我还不是来了,有什么可怕的!人必得要有钱,有钱买得鬼推磨——”
这样,他把存留的一点点的畏缩的心也失去了,腆着那个大肚子,把两只肥手盖在那上面,好像护着他那一肚皮的脂膏,两只脚分叉着立定,把脸一抬,———呵,原来上面坐的都是些熟人:那中间不是和他有交情的李督办?他生前有二十六个姨太太,和他打了一次牌,输过五十万,后来是在听经会里被人刺死的;那边又是做过总长的黑“财神”,他个人曾经发过万万元的钞票,使老百姓都去啃树根,和他也有过交易上来往;另外坐着一位肥胖的大亨,包庇烟赌走私,算是一个国际间的人物,在那华洋通商大埠是第一名的首领;还有一位长了一脸横肉的老太婆,她曾经生了五个做马贼军阀的儿子,使中国几十万以上的人受了他们的害。……这些人都暗暗地和他打着招呼,过后又都装着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坐下去了。
他的心一沉,暗自想着:
“莫非人到了天堂,心能变了,好像要来对付我一下似的!”
他再向上边望望,他们都像是很忙碌地翻着册簿,在查看些什么似的,他的心里又想:
“你们要来惩罚我,哼,不配!我的罪孽不见得比你们造得大,我还不倚势压人,我全是将本求利……”
他的眼一斜,原来迎迓他的那个教堂执事兼掮客也大模大样地坐在长案的一端。他望望他,他向他做一副鬼脸!
“这小子也在上边充数,这还算得了什么天堂,要知道是这样,我还不如下地狱!”
他气愤不平地站在那里,为了使他的怒气消下一些去,他不断地用手掌拍着肚皮。可是为支持他那肥胖的身躯,他的两腿感到酸痛,因为在人间的时候,他从来不站立的。
他正在想着的时候,好像有一只手轻轻地一拉,他向下一坐,—只柔软的皮椅,早在他的身下接住他。他心里想:只有想到什么就有什么这一点,天堂才算是可贵的。
坐在上面的一排人,自然是忙碌个不停,好像他的案件非常重大复杂,这使他的心不由得又忐忑不定。他想起,当他还活在人世上的时候,有一次清查囤积,任民众自由检举,也曾使他心惊肉跳过;可是那一次的事正应了“雷声大雨点小”的俗话,连他的一根毫毛也未曾吹动,倒是几个小囤户倒了大霉,弄得家破人亡,再也爬不起来。他的心里就盼着这最后的审判也和上次的相同才好。他还没有想完,坐在正中的那一个就用极其严厉的口吻向他问着了:
“你就是刘国栋么?”
“是,我是刘国栋——国家的国,栋梁的栋。”
“你的父亲是——”
“我和救主,还有我们的圣人一样,我不知道我的父亲该是谁。”
“你的年龄?”
“那我也记不清,我的数目字不是用来记年龄的。”
“那么你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我曾经做过军需总监,财政总长,××银行董事长——一直到我离开人间的时候,我还是一切国家和商业银行的董事,我是第一个融合官商的人,说起来我还称得起是一个发明家哩,哈哈哈!”
“可是你看,这一些都是控告你的案件,有凭有据;而且自从你死了之后,人间的笑声一直冲到天堂,连我们都感受到不安呢,可见得众人是多么盼你死呀!”
“多数人的意见也未见很是可靠的。”
他还强项地为自己辩着,因为在他的心中早就打定了一个念头,他想:“我虽不是好人,你们也全都是痞子,《圣经》上不是说过一个故事,要没有罪的人才能裁制罪人,比起你们所造的罪孽来,我真还算不得什么,那你们怎么配来审判我!”
“我知道,我知道,——”那个坐在正中的人连说了两句,不知道是承认他所说的多数人的意见不可靠,还是知道他那份不服的心情。“不过民意总不能泯没的,我们虽然是在天之神,也是非常尊重民意的,人民告发你垄断居奇,使人民的生活陷于苦痛之中,关于这一点,你有什么话说?”
还没有等他张嘴,审判者之一就站起来为他辩护了。
“本席以为这一点他的动机完全是为了国家,使人民能够节省物力,减少无谓的消耗,也就是增加国家经济的力量,这是实行经济战所不可免的手段,那些大经济学家,为了这个问题正在焦心苦思,难为他用这简而易举的方法,得以实现最理想的方策。不但不是罪,这还是他的大功哩!”
那个人说完,轻轻抹着额上的汗,得意地望了他一眼,才坐下去。这使他记起来他也是一个才被飞机炸死不久的大囤户,想不到他也成了神。他还记起来他们曾经合手做过布匹和棉纱的生意,还有点拜耳的西药。
“第二件,是关于粮食问题,你生前囤积大批粮食,一面低价压迫农户,一面高价应市,结果直接间接由没有饭吃而发生的死亡,为数甚多,这也是你的一大罪。”
“节省粮食原来是美德,那些老的少的,没有用的残废的正该在此时间死去,免得糟蹋有用的粮食,这也是为保存国家元气着想,怎么能算是他的罪过?”
这也是另外一个为他辩解的,他也看他好面熟,过后就想起来他原来是×省的大绅粮,就因为囤积粮食被人民给砸死的,这么一个人,死了也是一个神!
“还有第三件,经营证券外币,买空卖空,捣乱金融市场,陷国家财政于不利的地位。”
“我的亲爱的主呵,关于这一点,容我代做一点卑微的解释,——”这是那个教堂执事兼掮客说话了,“那也全是为了调节有无,使市场得以活动,否则无买无卖,陷于停滞的状态中,我的主呵,那不就引起极大的恐慌么?”
“那么关于武装走私,偷运资敌的一项罪,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一次,真是由他自己答复了:
“我武装走私,正是用我的力量,从敌人的手下抢运物资,增加我们抗战的力量;至于偷运资敌,我运过去的不过是些粮食和土物,日本人不吃我们的米大家是知道的,他们也不要用我们的土产品,根本我是接济我们在沦陷区中的同胞,难道这也能构成我的罪名?”
他理直气壮地为辩护一通,可是对他的控告还没有完:
“有人控告你,抗战以后,依借你特殊的地位,在统制外汇之下还增加了一万万美金存款,广营别墅美人,为世界上的人士们所不齿,我想关于这两点,你大约没有话可说了吧?”
“增加国外存款,正是光大国辉,不要使外国人看不起我们中国人。我对国家民族既然有了这么多的贡献,那么我修筑些休养的陋室,该算不得罪过吧?而且我一直也没有把它们看做我个人私有的产业,不是那些到外国考察的大官大学者们,时常住在我的别墅里边么?既然不是为己,即使是有罪也不该我一个人承受吧?”
“还有,还有,你那些美人呢?”
那个审问的人也笑眯眯地捋着他的长胡子特意提起达一点。
“那我全是为了慈善的缘故,世界上闹着多么大的饥荒呵!有多么大的变乱呵!我使她们住在坚固的堡垒中,忘忧地生活,难道这不是人道主义的抬头么?在她们,从此衣食无虑,在我,也算是实行了合理的生活,你们诸位说说,是不是?是不是?”
“是,是,是……”
应声不迭地从每个人的嘴里迸出来,关于这一点,好像大家全有兴趣,欢呼和笑声,轰雷般地响着,立刻那点紧张的情况,在大家的欢笑之中飞散了。那些人都已经坐不安稳了:有的伸懒腰;有的打呵欠;有的挖鼻子;有的用小手指挖耳朵:还有一个爽性用手捏着那烂脚趾,过后还放在鼻尖嗅着;正中的那位主审官,用一根细纸捻通着鼻孔,等他爽快地打了一个大喷嚏之后,才通身舒畅地站起来郑重地说:
“刘国栋生前既然为国为民,勤劳功高,自应升入天堂,列为众神之一,无庸多议,——”
接着乐声又起来了,一阵春风,把笑容又卷上了每个人的脸。大家一齐离位来向他握手称贺,他有点不知所措地一面和他们握手,一面不住地点着头。他心里想着从此他也是做为天上人间主宰中的一个了。
那个主审的人趋过来和他抱歉地说:
“真对不起老兄,总得具一个形式,否则别人要批评哩。”
“我知道大神的苦衷,我想天上人间总是一样的。”
提起人间,引起大神的心思,他关心地问:
“我那些宠幸,不知道,不知道,……”
“她们,她们,——”他闪了闪眼,“都进了庵庙修行了。”
“那才好,那才好,——”他又转过脸去叫:“为欢迎我们新同伙,我们应该大开筵席。”
“不,不,这是战时,必须以身作则,提倡节约,预备些茶点,还是开一个座谈会吧。”
“这样太单调了,没有意味。”
“当然请几位女神来参加,这件事交给我们的女同志去办,一定是尽美尽善。”
说着的人用眼瞟着那个凶眉恶目的老太婆,她居然笑了,撒娇般地骂着:
“你们这群色情狂,死也忘不了我们!”
可是她径自姗姗地出去了。这时在他的耳边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响着:
“国老,国老,我问你人间的六〇六是什么行市?”
“你要什么牌子的?”
“不是我要,我想脱手点,真正德国老牌,一点也不假,——”
“你有多少针?”
“万八千的总还有,——”
“归我吧,行市随你定,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全收了。”
“那,那,——”说的人反倒有点犹疑了,“我还有,我还有点扑瘧母星、阿的平、药特灵——”
他正在静心侧着耳朵谛听,可是从另一只耳朵里又灌进来一个更有力些的声音:
“我还有些大小五金、机器、马达,听说人间正缺货,我可以让出去点。”
“好呀,那是好事,你把货色花单开一个给我吧,价目也开上,看看怎么样再说,——”
可是那边已经有人不耐烦地叫起来了:
“有话我们等一下大家公开地讨论不好么?何必这样急——”
这时,那个也是众神之一的教堂执事兼掮客,哭丧着脸和他诉苦般地说:
“您说,我可怎么办,我是从来没有货色的,辛辛苦苦得来一点钱,生怕有什么损耗,我就和洋牧师商量,他就劝我折成港币存在香港的银行里,那是完全为了安全起见,丝毫没有不爱国的心,因为那时候抗战还没有开头哩!——”
他才伤心地倾诉到这里,别人都不耐烦地叫着要他们坐下,原来他们都已坐完了,剩下两个空位给他们。他就坐在他的身边,一口气也不喘地又继续说下去了:
“——谁想得到抗战来了,我的存款也一天天地高起来,那时候我心里正着实地喜欢哩!真是一步也不用动,眼看着它的兑价高起来,谁又想得到,鬼子还敢打香港,这一下,香港完了倒不关我的事,我的存款也无影无踪了,我的港币连行市都没有了!你看,这可要我怎么办?我就是那么一气,一口痰塞住了,离开了人世。可是我一直也忘不下,我不知道有什么善后的办法,我这才是‘屋漏偏遭连夜雨’,我是多么可怜呀?”
他两手合在胸前,眼睛向上翻望,顺势就跪下去了,做出虔诚祈祷的姿势。
“丢开你那世俗的祈祷形式吧,大家不是都在这里,你想求谁就朝谁说吧。”一个人不耐烦地说。一个人又半调侃似的说:
“所以我们一定得维护帝国主义的利益,将来再把香港归他们,要他们收拾港币。”
“说起港币来,”刘国栋有条不紊地回答着,“那我还许比你多些,那犯什么愁呢,反正是天塌压大家的事,大家都倒霉!”
“你是大财主,九牛一毛的事。我的让给你,好不好?”他露着极其可怜的口吻向他哀求着。他肯定地摇着头:
“现在你还能说如果我答应了你,我就可升天堂么?我已经是神了,我也用不着再讨你的好,我想你也没有法子再说如果你不听从我,我把你打入地狱去!”
这时,那位大神又插过来:
“我也有点货,我的货和我的信条有点连带关系,——”
“我还不知道您的信条是什么?”
“你真是一个十足的傻瓜,我虽然不打什么招牌,我的做为,你总该看得出来。我相信武力,我相信杀戮,杀光了,打净了,自然和平在望,你和那些老百姓说那些婆婆妈妈的大道理干什么,只有动手就是了,你不记得么,天不下雨,我都用大炮轰天——”
“幸亏现世没有像您这样的人了,否则我们都得挨轰!”
“现在我才知道当时的错误,你不要怕,炮弹连半天高也飞不到。”
“那么您到底存了点什么货色?”
“烈性炸药、毒气,还有大炮,克虏伯厂的,都是那年我自己订的货。听说世上又在打了,一定又需要这类武器的,我总觉得对于人类,爱之不如杀之,使他们一下就得到永远的安宁。——”
正说到这里,一阵女人的笑语声自远而近了,每个人都留下来伸长颈子谛听,那声音自远而近,又远了,他们正有点失望,一个十五岁的仙女来通报她们径自到乐园去了,请他们立刻也到那边去共开一个迎接人间大贵人的跳舞会。
于是这些人,全忘了那点礼貌和那点尊严,提起衣服的,拉着胡子的,拔起脚来就争先恐后地从通到外面的一个窄门挤出去了。
乐园里正荡着淫佚的、下流的、疯狂的音乐,众神就像趋膻的群蝇,嗡嗡地飞进去了。
一九四二年八月十三日
(选自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过去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