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一相

  传言着一个善于扮演猴戏的伶人为了逼真起见,自己就蓄养一头马猴,闲来揣摩它的动作。有的人却说是“每日”都牵了猴子,就是睡觉也放在一间屋子里,更有人说不是一头,乃是三头(当然还有人说是四头的)。最惊人的说法是他就生活在一群猴子的中间,和它们几乎成了朋友,懂他们的言语情感,甚至于也会说它们的话。“——要不然你看他怎么能学得那样像,眼睛,嘴,手掌,和一切的小动作……”

  我开始迷惑了,我不知真实在哪里,我甚至疑心着这不同的传说的源泉是否一个。

  我就记起来当着我在中学时候所玩过的游戏,那是把一句话由一个人低低地耳语着传给第二个人,再由第二个人传给第三个……这样子传过了十几个或是二十多个人,再由那个最末后的人把所听到的话说出来。这句话的增补与缺残时时使第一个人露了极度的惊愕,想着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一句话呢?

  也许别人以为这样琐小的事拿来说,是太不公平了。既然走进社会中,为什么不把眼睛大睁开呢?多容忍,多原谅,然后再来看看人与人之间是怎么样活下来?

  “真实仍然是不存在的。”也许我要大声叫出来,若是我有一张自在的嘴。

  打着谎言或是欺骗着几乎成为天性了。有谁肯老老实实地把自己显给别人呢?有人说自己是了不得的好心人,在僻静的街上,他也许把一个随了他讨一个小钱的乞丐踢一脚(他会说那是因为疑心那个追随者是一个歹人);但是在日报上他却是一个时常露面的慈善家。因为大额的捐款,报上会用红色的油墨印出他的名字。他赈济水灾,救助贫困,在小报上还有人赋诗以咏风雅,因为他花了二十万的数目,娶了一位名闺。

  在我们生存着的社会上正有不少这样的人。他们是人物,是长者,喜欢用教训的话来告诫年轻的人:

  “你们应该遵从,不该怀疑,这个社会不是很好的么?想想看,好几千年了,就都是这样子下来,若不然早就该被打翻了吧!……”

  一眼所看到的社会,也许正如这些长者所说,是平顺圆滑地存在着,好像是没有破绽似的……

  我发了三天烧,没有走出家门,第一天坐了车去看一个友人,就望到在路旁缕缕行着的妇人和孩子们。老的,年轻的,牵了母亲的手在哭着的,存在于世界上的一切悲惨愁苦相为他们占尽了。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知道他们正是失去了家园的人们。在那方土地上,不是也使我从孩提长成了一个人么?他们对我是熟稔的,生长在那土地上的一切都还清晰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

  “可是他们为了什么呢?”我不得不自问着了,虽然是秋天,太阳还放射着炎热,他们走着。有的妇人抱着一个,拉着一个,被扯开的前胸,露出深紫的颜色。

  终于我知道了(这是在他们的话语中听取来的),他们的一点生活的仰仗中断了,为着尚有这一点活的力量,奔波到一座金门的前面,哀恳那些高贵的人们继续使他们活下来。

  “我并没有以我的威权来宣布你们的死刑呵!”

  一个高贵的人也许要这样咆哮着,随后他会要他们散开去,麇集着的人也许不会听从他的话,于是他可以吩咐些人来驱逐,为了“公共治安”的关系。

  社会是平静地,光滑地过着日子。没有一点什么不安。这是一个不移的真实。啜泣着的,哭号着的自有他们自己的角落。偶然间一顾及,稳重的长者就会说:

  “管他们这些人干什么,谁不要他们回家呢?他们不愿意回家,故意躲在这里和我们为难,今年水灾又那么重,谁还能顾到他们,而且,这些人……”

  这个社会也许是那么安好的,若是我只生一对能听些在我耳边低低话语的耳朵。

  多少人都忽略了其他的人都还生有一双眼睛的;但是即使看到了,也不过增重自己的愤懑,嘴早就成了一个无用的累赘了;除开了用它吞着每日的饭和水。

  有什么好说的呢,在这个光荣伟大的时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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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靳以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14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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