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告诉你我在忍受着一个庸俗的人的侮辱,这抓碎了我七年来的一场梦;可是这缕缕的碎片粘附在我的心上!我以极大的苦痛来承受这折磨,我不能睡,我也不能沉下心去。到今天有人还在和我说到我的健康,因为他看到了我的手时时在轻轻地抖着。
我一定要说是一个庸俗的人,我还要说是庸俗中的最庸俗的,——这几乎超越一切人的想象之上。说是有这样的一个人,也能在这世界上活着,会成为使所有的听者都觉得惊讶的。我该怎么来说呢,这个人曾经是我的理想,是我的灵魂,就是到了分别的时候,我也终日守在一旁,幻想着那么一个影像,才感动得我想着我必须正直地、忠诚地努力下去。这样子我使三四年的日子都流过去,我还从来不说一句话,不为别人幸福的生活掺进一粒细沙;终于我却得到了这样无情的侮辱,只是这一下,就把我理想中的天地弄得昏暗无光。我想,这是一个梦么?是否这张短短的纸是当着恶鬼握了她的手她才写了出来?一切的事是一个短短的梦呢,还是七年来我就是在一场大梦之中?
我都没有法子来和你说了,在我从前的描画中的这个人曾使你神往,即使是分离了我也还骄傲着我们的往事,我把我们的分离说到愚蠢的家人责任,说到社会的责任;可是那美好的印象从不会在我的记忆中稍稍淡了一些下去。你是知道我的生活的,纯然过着简单的专情的生活,为了别人的缘故,我不肯使一天的日子过得有点含糊。在那间有灰灰墙壁的房屋中我寂寂地过着我的日子,一个友人说过在这样的房屋中住不到两个月就会使人变成一个疯子,可是我已经住了近两年。每面墙壁的中间呢,就悬了一个人的肖像。别人所看到的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的像(有的人还只注意到它的取景和光线),在我的心中,那却是栩栩如生的活人。它会伴着我度着迢迢的日月,它会当着我疲倦的时候给我温柔的微笑。——我时常能听到那笑着的声音。有一张就是一个侧影,那我还清楚地记得,留在那上面的还有一个美丽的黄昏,条条的黑影的亭的柱椽,倚坐在一根立柱之旁的就是一个飘着短发的人形。好像自从坐在那里之后就一直也不曾移动。我总还像听见一个人那么轻轻地说:“你总是那样慌张,这一次怕又照坏了!”感谢天,那一次是并没有照坏,正可把美的形象留下来的也就是那悬在墙上的几张影像。
多少人时常说我不该在理想中过日子,关于这一件事,我就是守着无用的记忆使自己悲伤也使自己快乐;就是在做人的一面我也是倔强的,从不苟且的,生起气来就脸红的一个人。为那过去的事我鞭策着自己,我时常想:“我该好好地活下去呵,我曾经和那样的一个人好过来的,我不能玷污她,我要努力,我不是和平常人一样的。”就这样我过了四年的日子。
我不反对别人说我愚,因为过分把信任放到人的身上使我在人生的路上受了最大的一击;可是我还守着许多空的誓语,我为着这些空的誓语在自己的脑中织着灿烂的希望。每次我遇到从那个人住着的城市中的来客,总是又胆怯又热心地问到那个人的信息。别人会告诉我说是在街上偶然遇到了,又憔悴又衰老了,于是我的心就怦怦然地跳着。我就尽着我的心力来思索,一直到客人看出我这份可笑的神情故意用大声说着话的时候我才能醒转来。这样我才记起来在我的身边有着客人,我自己也该在能力所及之内陪伴着客人谈些其他的事。
这几年来我就是一直如此,一个聪明的友人曾和我说:“你永远不会忘记她的,只有使你和那样的人过着几个月的共同生活,你才会不喜欢她了,觉得她不是理想中的那样美好。”可是现在呢。我用不着那么大的生活变动,只是短短的几句话,就把我一切过去的现时和将来的理想都打得残破了。我真要挺起身来做一个汉子,我不想到别的,我只想到对这样的一个庸俗的平凡的人,只有在遇到的时候把手掌击到脸颊上,像打一个下贱的,——我要用什么字来比拟呢,好像所有的字都不足以来形容这样的一个人了。
那张短短的纸是当我从××回来的时候看到的,最近一切琐细的不幸把我紧紧包住,我的身体又十分坏(就是一星期之前我发烧到四十度零二),我的母亲也是在严重地病着。我读过那几个字使整个的天地倒了一个身。我想着我的脸是变了色,我的手是冰一样的凉,我的心起始在急促地跳动。我不知道我是该坐着或是该站着,其实我已经是在我那间屋子里来往地在踱着了。有的时候我的头碰到了墙壁我才转回身来,我的心不能宁静。我痛恨着我自己,为什么会和这样的一个人相识?而且我更想到我的愚笨,七年中自己就是一个没有眼睛的人么?我想着这也许不是十分晚的。我还十分年轻,我该勇猛地活下去。我要把一切事都忘记,做一个虎生生的汉子。我该跳出一切往事的囚牢,使自己强硬起来。这一次我有绝大的信心,我知道我能如愿以偿,只是我自己需要更大的力量来忍受一切眼前的困磨。但是这番苦难再也不能打倒我了,我要使我的记忆中没有一点那个人的影子存在,我相信我自己,只是要稍长的时候。你该放心,我还要正直地活下去,努力自己的事,为自己,为关心我的友人们。
不要担心我的健康,我知道不久我就能全然平静下去。将来我一定能活得更好,相信我,你也该庆幸我,我可以算是重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