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建筑是有十四层楼的,最高的是金字塔式的屋顶。在这里面有许许多多不同的组织,关于政治的,商业的;最下面的一层是有店面的Retail Stores,争奇地布置着窗架。这样高的楼的交通,除去了水门汀的楼梯之外还有两个上上下下的电梯,像垃圾箱一样地把乘客们拾进来又丢出去。
鲁阳从十二层楼的电梯口钻进来的时候是海关的钟敲过十二下后的三分钟。本来他一听见敲着第一下的时候,心里动起来了。急急地整理结束还没有完毕的文件;到了十二下敲过之后他就拿了帽子走到门口,这时候才想到不该没有收拾好就跑出来。他回过头去,看到同事们都还没有立起来,他只好懒懒地回去,自言自语地把一切都弄好,才又慌慌张张朝了电梯口跑来,可是已经站满了人的电梯,也没有等他的招呼,一直开下去了。
——还是自己跑下去吧!他心里这样想着。常是等得不耐烦了,情愿使自己的腿多受一点苦。每次走在中途,就看见那电梯翩然地上去又下来,总是比他还要快些。所以,这次他不愿意争这口气了,他知道妻是怎样等他快些回来,等他回来一同吃过饭到车站去接她的父母。他决定等下一次的电梯了。
看看人又是多起来,好在他还能保持着优越地位。等到电梯又在他站的地方张开嘴来,他好像一点力量也没有用就被拥到里面去。心都像是没有着落了,那电梯一直把他们送到下层,大家才又从里面爬出来匆匆地走向街上去。中午的太阳,正直直地照着。
这时候,正是一个个怀了轻快的心绪从办公室里钻出来。为公事占了身子的人,到星期六的下午就该像才从主人手掌里飞出来的花鸽一样欣忭。觉得是该散一散心了,该痛痛快快玩一下了,若是可能就立刻把所有烦劳、不快的事都忘去也好;虽然到星期一的早晨又该自愿地,像翱翔后的鸽子因疲倦饥饿而飞回主人的手掌似的跑回使人头痛的办公室里去。
汽车,也失去了特有的速度,只有叫着,任凭那驾驶的人是如何心急和不耐烦。本来是么,那许多有职业的人,都在这一个时候涌到街上来;又都是急急地想快些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电车呢,挤得满满的,热烘烘的背互偎着,汗透了每个人的衣服。最享福的还是在街上走着的人,因为近江,身上吹着凉爽的风。可是谁也不能这样,只要想一想这样大的一个城市,从商业区到居住区该走多少时候。
炙人的阳光,路上一块块地润着黑色的流质。那是沥青,搀和着一点贱价换来劳力的汗珠。在印度巡捕的脸上,也是光油油的,熟练地指挥着往来的车马。就是在这样忙乱之中,有的汽车就在这路口的一家大饭店前停下了,下来的人,走到凉爽适宜的厅里去,拣了近街的窗前坐了,安闲地露了一点得意,舒服的笑来,嘴里嚼着Fruit salad,安详地看着外面慌乱的情形。
才走到街上来,他就被有一点熟习的声音叫住了。
“喂,鲁阳,到哪里去?”
他停住脚回过头来,看见一个和他年岁仿佛的男子,正从一辆崭新的雪佛兰车里走出来。
这人,他一看就记起来是中学里的同学,而且也很好过一阵的均平。早就听说均平得了硕士回到中国了,现在××银行担任副经理的职务。偶然间地在路上也遇到过,因为均平总是坐在汽车里,又因为鲁阳常是设法躲避,所以一直还没有交谈过。
“啊,均平,是你呀!”他也只得打起精神来走过去和那个人握手。
“真是好久不见了!”均平露着很亲热的神气。
心里明明知道很清楚在成就上悬殊的地位,所以就存了自惭形秽的意念,处处觉到自己缺乏自然。更深一步,就是对方的友情,也以为有点骄矜的恶意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停下来?”
“忽然间汽车出了毛病。”均平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来,抹着脸上的汗,“你现在哪里?”
“就是这里面的一个贸易公司。”他指着在他们旁边巍然的建筑。
“很得意吧?”
“有什么,勉强能活下去就算。”鲁阳的嘴角上浮着苦笑。“你什么时候回到中国?”
“我么?”均平用右手数着左手的指头算着,“差不多五个月了。”
和朋友说着话,他竟会把急着要回家去的这一件事忘记了。看着在身边匆忙地走过来走过去的人,他立刻又记起来。
“我想,我就要走了。”
“没有什么事,我们一路去吃一回饭好么?”
“那,——那不必了,你住在哪里?”
“××路八十七号,你呢?”
“我,你在办公时间打一三七五二的电话找我好了。”
“那末,再会!”
“再会!”
告别了后就急忙地走向电车站,正有一路的电车停在那里。他索性跑起来了,等到他跑到,那车已经开驶了。
他还随着车跑了几步,想卖票人把车门打开,可是没有一点用,卖票人肯定地摇着头。他只好悻悻地回到停站的地方。
他的心充满了不安,想着能快些回去,反倒事事都不顺利。七路、六路、二路、一路这么多时候也没有。这么多人,都停在这里,一定都是要乘一路的。啊,来了,这机会他没错过,车才停下来,他就扁了身子挤进去。
喘定了一口气,就又把均平想起来。那是多么风采焕发的一个青年,穿了入时的衣服,还有一根手杖。真是在好运中活着的人倒是应该像那样。自己呢,由中学出来,父亲就因为营业上的失败,破产之后,人也忧愤着死去了。留下他在宠爱中养起来的独子,也不得不依附了妻的家里。由妻的父亲供给着在大学毕业,还为他在上海找了一个职业,又把小小的家庭在上海安置好。受了旁人的恩惠,心中自然有一种感激;可是赐与的人常希望着在嘴角上挂了千谢万谢,尤其是她的母亲更叨叨地要他成为一个伏在他们身下的驯羊。妻本来和他是很好的,现在也有一点变样了。她每次看到那些能给妻许多钱的丈夫,就羡慕,结果是埋怨他不该没有大的进展。为这些事,他真觉得头痛了。妻的母亲又常是两星期三星期从杭州到上海来一次,总是把忧烦不快带来。妻为着显出对于自己父母的孝顺,就逼迫着他,一句使老人家不高兴的话也不能说。而且,还不许他露了哭丧的样子——这就是说要他常是笑着。天啊,这怎么受得住呢?可是真要是不受这压迫,他就能立刻孑然地成为一个单身汉子。妻的容貌不仍然使他很热烈地爱着么?而且她在他的心中永远也是可爱的。为了一场重病,她的母亲有三个月没有来上海了。因为病后,所以她的父亲也伴了来。在他这是极不情愿的一件事,可是妻的吩咐是很明晰地记在脑中。
——这是什么生活呀!他几乎叫出来。
真也是,把不情愿一定成为情愿的,是使一个人的心该怎样痛苦呢!妻在性子好的时候这样说:“有什么法子呢,亲爱的,老人的话总不好直接驳倒的。使你受了委屈我的心里也是不高兴,只要你想着是为我忍受着就好了。”说这话,也许还给他一些温柔。若是在她也不耐烦的时候,这样的话就不容情地说出来:“不能养活自己的妻子能算是一个人么?一家老的小的对你是怎样,你自己不想一想。说你这一点话就不高兴了,好,有勇气什么地方都好去!”在这时候就是他真的去自杀,她也不会去劝阻的。
车过了靶子路的时候,乘客就渐渐地少了。他走到一个空的坐位上坐下。迎面就坐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很亲密地说话,把从公司里买回来的物件翻来覆去地看着,他深深地羡慕他们中间的柔情和像初苞的花一样的青春。同时自己也追忆着初婚时和妻的感情。现在是不容人的岁月和生活磨炼得很像上了年纪的人了,什么都觉得一点厌烦疲倦,一闭起眼来,就涌起了死板板的数目字和千张一样的提单。就是有时自己打起高兴来,碰巧妻又拖了冰冰的脸。
“你看,容,你总是这样的神气!”他仍然装成从前做惯了的脸,故意像小孩子一样地把嘴撅起来。
“什么神气?”妻把要放在箱子里的衣服一下就丢在沙发上,回过脸来,仍然没有一点笑容,两眼笔直地望着他。在等着他满意的解释。
“我是说——我是说你总像不大快活,而且,而且对我也是太冷淡了。”他也把才从朋友那里借来的《法朗士传》放下,满脸堆了笑,稍为露了一点不安。
“什么,我冷淡了你?要我怎么样才算是不冷淡了你?”不知她哪里来的怒气,一步步地在向他发泄了。
他知道当她说了如此的话,最好是不要和她争辩,等她把所有要说的话说完,气也消了,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他把头低下去,望着地板。果然她又接着说:
“又怎么样算快活呢?我们也都不算小了,还要做出那种腻腻的样子,不怕孩子们看见要笑死么!再说,你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还要装了小孩子的脸,也不怕自己难为情!——”
“容,你对于孩子们想到的太多了!”他忽然忍不住插了一句说。
“什么,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么?他们不也是‘爸爸,爸爸’地喊着你么?你以为是要我一个人负责么?那可就是你的妄想了。就说你,在自己所做的事业上一点也不知道进展,天天看这些文学书会有什么用!”她的气好像更大了,声音提高些,把他身边的书拿起来丢到地上。
这是谁纵任她使她这样地凶暴呢?他一点也不知道;可是自己会变成这样懦弱,一句话也不敢说,真是想也想不到的事情了!
默默地把书拾起来,他再把手帕掏出来拂下去附着的灰尘,故意做成了没有事的样子。可是妻呢,不但气没消,反是更大了的样子,也坐到沙发上去。孩子们叫她也不应了,要不就是把一些丧气的话说出来。
“不要叫我,只当我死了!”
于是孩子们也就哭起来,女仆走上楼来,哄着孩子们到楼下去玩,楼上只剩了他们两个。
都不说一句话,可是空气并没有缓和一点下来。他就要在最适宜的时候,到她的眼前,说不少赔罪的话;同时她更有些对他的限制,要他一一答应了,她才稍为露出一点笑来,说着:“你这人真把人气死!”
听见了这样的话,事情的严重性已经没有了,他就把那本书包好,立刻要在第二天送还给朋友。
什么事情都完了,他才能跑到没有一个人听见的地方,大大地叹一口气。
车到了××路口,他又跳下来,匆匆地向××里走去。走到自己的家门,轻轻地敲了两下,女仆就把门打开。抱在女仆手臂里的露儿,迎着他叫着:“爸爸,爸爸!”
“妈妈呢?”他也装了孩子的样子问。
孩子的手举起来,意思是说在楼上,还把小嘴撅起来。
“妈妈生气了?露宝宝真乖——”
他正在用手指划着孩子的面颊,突然间妻的声音响起来了。
“回来这样晚,还不快些走上来!”她是从楼上的窗口探出半身来气冲冲地说。
他没有回答,也没有敢朝上面望,就急急地跑上楼去。
“要你早一点来,反比平日更晚了!”
“你不知道,实在是在路上遇见一个老朋友,又等好半天的电车——”他一面说着把帽子取下来,上衣也脱去。
“又把衣服和帽子放在椅子上,孩子们弄坏了,你又该穷叫!”妻忿忿地把衣帽替他挂好。妻已经把衣服穿得很齐整,好像就等他回来吃过饭到车站上去的。
“火车要两点十分才到呢。”他好像自语地说。
“你看看现在几点钟了?”妻指了悬着的壁钟。
这时候两个针正都指在一点的上面。他的心里想着,妻为焦急而生出的气忿,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的了。
女仆走上来请他们到楼下去吃饭,五岁的林儿也跑上来牵了他的手,他们一齐走下去。在不十分欢快的情绪中吃过了一顿饭。
妻只吃了一浅碗饭就跑到楼上去,等到他站起来的时候,她已经洗过脸涂好脂粉走下来了。虽然是二十七岁了,装扮起来仍是很动人。稍有一点黄的脸色,已经用人力描抹得红红白白的了。就是生过两个孩子,身躯也还是很窈窕。她又特意把新做的纱衣穿上,在一些些风的吹动之下,真像一个天女了。
林儿还正在饭桌上任意地吃着,看见母亲打扮着下来了,从椅子上下来,跑到她的眼前,一下子扑到她的怀里。
“妈,你到哪里去?”用了含冤的声音说。
“这么油油的手,都弄到我身上来了!”她立刻想把身子退回去,她叫着女仆:“杨妈,你快领了小少爷去洗洗脸!”
被女仆捉了手的孩子,死也不肯走地抵拒着。嘴里嚷着:“我也要去。”
“林儿,不要闹!就要回来的。”他在一旁哄着。
“我也就要回来的,你们是看戏去!”林儿张开大嘴哭起来了。
“不要哭,我们去接外公外婆的,他们带来好多好吃的东西呢。”看着孩子那样伤心,他又说着。可是他的话没有一点效力,孩子仍是哭着,甚至于坐到地板上。
“好,林儿这样不听话,是要讨一顿打了。”她恨恨地指着抹了一脸泪的孩子。“不要管他!我们走吧!”
从家里出来,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不安的味道,隐隐地还听见孩子渐渐微弱的哭声。
走出里口。看看表,时候已经是一点三刻了。只有十五分钟,一点时候也不能再耽误了。
“车子若是误了班就都是你的错——”在车站前,下了洋车,走进去,她还在埋怨着。
他买好了月台票,走到等候从杭州开来的车的月台上,正响着火车进站的钟声。
他没有谈什么话,只是稍稍露出了得意的样子,朝她望了一眼。
机车喘着气,把列车缓缓地拖进站里来了;然后它高高地叫了一声,才静止下来。
他们很留意地望了火车的窗口向前面走着。在还离有三四丈的头等车窗里探出一个近五十岁男人的上半身来,向他们招着手。
“在那里了。”妻立刻加快了脚步,向着前面走。
“什么地方?”由于短视的原因,他茫茫然地问着。
“随我走好了,眼镜也不带出来!”她也不望他,尽管边说边走着。
在妻的身后走上车去,从草帽边的头发上,痒痒地流下一条汗水来。
“妈,您好了啊!”妻向了她的母亲叫着,露出笑容来。
他也向他们问好,装成了满心快活的样子。
妻的父亲仍然是那样高,那样胖;还是留了很像一位军官的胡须。她的母亲却是显然地看出比从前瘦了许多,因为外皮宽弛了,所以脸上横横竖竖地加了不少皱纹。从前,他一看见妻的母亲的脸,就觉得可怕,不快,总说是她脸上生着横肉;现在肉是没有了,可怕的样子,仍然十足地露出来。
“爸爸过夏也好,一点没有瘦,”妻说着,被赞扬的人用手摸着脱了头发光亮亮的脑袋,很高兴的神气。
“您一共有几件行李?”这是他问了。
“没有什么,天太热不大好带东西,只有五件。”她的母亲缓缓地说,就这样也听得出一点气促来。
“有五件!”他有些吃惊。
“没有什么笨重的,上面不是有两件,这桌上还堆着二件。”妻的父亲用手指点着。
上面两件是两尺长的藤篮,桌上有一件小皮箱,一个蒲包,还有一束带有污泥的鲜藕。
看见这些东西,他皱着眉头指挥了脚夫搬下去,他们也一齐走下车来。
在藤篮里也是装满了吃的东西。他真有一点发愁,他们来一次林儿大小总要吃出一回病来。
“我总想看您去,因为家里没有人照料,离不开身——”妻傍在她母亲的身边,一面走一面说着。
“唉,我真是二世为人了!”妻的母亲很伤感地说,“你近来也瘦了。”
每一次,她的母亲总要说她是瘦了。
“紫容真也会打扮,像一个十八九的姑娘似的!”她的父亲像在告诉她的母亲,然后很粗壮地笑着。
“可不是么!”妻的母亲也在附和着,带着像春风一样的笑。
被说着的妻,稍稍露一点窘,脸也微微红着,低低地说:
“妈,爸,总是取笑人!”
只有他是一个人,手里提了那小皮包,关照着掮了物件的脚夫。
“孩子们怎么没有来呢?”走到车站的门口,妻的母亲好像想起了一件大事似的朝妻问。
“在家里呢,大热的天,带出来怪麻烦的。”
“怎样,瘦了是胖了?”
“那——那倒不能说,天天看见怎么说得出。不过,却很好,没有一个生病。”
“你们真是不好,孩子也不知道关心。”本来是两个人的谈话,现在是把他也加进去了。
他故意加急了两步,到车行去叫了一部车。
到了家里,林儿仍然是怀了满腔怨愤撅起小嘴来。妻的母亲这时正在把抱在怀中的露儿的脸拼命地亲着,像是想咬下一口肉来才快意。像这样表示对于婴儿的爱,他是不大高兴的,可是他有不敢说出来,只是背了身子看着窗外的天。她的父亲这时正舒适地翻着当日报纸,坐在沙发的上面。
“妈,您不累么,先睡一下去吧!”
“可不是么,有一点累,坐坐好了,我一看见外孙就不知怎样高兴起来了。”她的母亲这样说,坐到椅子上,左手摇摇拍着胸部,“林宝宝怎样了,快带我这里来。”
这时才留意到躲在桌子后面的林儿,被注意到的孩子,反倒退缩着,不肯动一动的样子。
“去吧,外婆叫你就去吧。”他转过身子来说。
林儿像要泄尽胸中的积郁似的哇一声哭出来,扑到妻的母亲的怀里。
“宝宝,有什么话告诉我!”半命令半安慰地说着。
“妈妈不带我去接你。”林儿带哭带说着。
“真是妈妈太不对了,怎么不要孩子出去呢!”装成了替孩子出气的口吻说。“你们看,这次来林儿真的瘦了好多。”
“一天就知道胡吵,乱吃东西,哪能不瘦呢!”妻这样说。
“孩子这样小,他自己知道些什么,一定要你们好好地管啊!”妻的父亲悠闲地抬起眼来说。
“不要气了,宝宝,等一会把带的东西给你吃。”这时她的母亲低低地向着林儿说。
果然,听到了这么好的消息,林儿露了一点高兴的样子了。在这时候她说:
“林儿,大热的天,不要尽靠在外婆那里,随我去洗脸吧。”
孩子真的就乖乖地随了母亲去,把抹得满脸泥汗的脸洗干净。
能说妻的母亲对他们是不好的么?或是说她是一个没有好心肠的女人?这一点也不应该,她实在不是这样,她很爱她的女儿,也就爱他们所生的儿女们。在她的爱中,一点也没有虚伪的存在,甚至于可以说是完全纯洁的;而且好像她的爱是在过度的进展之中。因为过于爱了,所以她总希望着嫁出的女儿在夫家能享有一切精神与物质的满足,只要看到或是听到一点缺陷,她是比身受还要苦痛的。为这样的缘故,她是比任何人都更殷殷地盼着鲁阳在事业上能立刻有极大的发展,像他父亲那样的家势再在他的手中重造起来。焦急促成的气愤,为鲁阳的没有显明的进展,她是常常不客气地说着了。虽然她自己有这力量,把钱什么的多多给他们一些;可是这总觉得有一点不舒服。她并不是吝惜,她像想着受施与者的难堪,和那在心中应该堆得像山一样高的谢意,该真像山一样地压着他,使他一口气也喘不过来。想想在家里自己的女儿如何是在娇养中长起来,现在呢,常常看见她要和仆人一样地做事情。在冬天的时候,女儿的手也不是冻得一条条的裂纹,渗出血来了么?为这些事她的心总是不安,因之对于在这样的生活中的女儿更该加以异常的爱护;一方面对于她认为无能力的鲁阳,更把刺耳的话说出来。
若说他呢,也不是一个懒惰、不图长进的人。把读书是看得和吃饭一样要紧,也没有养成一个偏僻者的习气。他喜欢读一切的书,而且对于里面的意旨也颇能领略。在从前,也有过读一生书的志愿,那时妻和妻的父母也频频称赞着。到后来,环境逼了他自己抓破自己的梦,走入一般人的漩涡里。他并不是把任何一件公事不能做完善的人,可是他不知道怎样使一个经理拍着他的肩,说一句夸奖的话。就是这样,他已经觉得是很勉强的了,因为有的时候他自己的情感还不能完全在自己的意志支配之下发泄。看见身旁的人笑了,他也不得不笑;可是在他的心里就有一种隐痛。在他以为很能迁就着周遭一切的人了,旁人仍然要把他看成一个不应该在现代社会中生存的人。有的时候他也忿忿地想过:“算了吧,何必在这世界里整天地装哭装笑!”可是怎么样才能逃开这世界呢?他一想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他恋恋的,他就只有认定还是忍耐下去吧的方法。
因为把从杭州带来的食品一部分加到晚餐中去,所以比平日要晚了半小时才吃到嘴。大家都很高兴,妻更是异常的兴奋之中,絮絮地说着这样菜许久没有吃着、那样菜味好的话。他只是一口口把菜饭木木然地吃下去,反觉得不如平时那样有味。有时妻的父亲诚意地请他吃一点,他也以为有些讥讽的意味。虽然没有吃一滴酒,可是比吃着酒的妻的父亲的脸还要红一些。
吃过晚饭一些时,妻的母亲就去睡了。像往常一样地睡到他们的床上,他和妻的父亲到夜里就该歇到楼下客堂的帆布床上面。郁热的天气,到晚来才有一点风;可是这风是只在楼上的人才能觉到。屋顶的凉台,妻怕脚步的声音会打扰她的母亲的安睡;楼上呢,又为睡觉的人占了去,更是不许有一点声音;他们只好聚在楼下,有着如日间一样的热气。到这时候,蚊子又嗡嗡地飞出来,在人们不经意之下,它们可以饱饱地吃一口血去。
妻把露儿安置去睡了,女仆在厨房里洗碗筷,林儿是坐在他的腿上,听着外公讲梁山的故事。为了免去更多的蚊子,灯并没有明起来;可是在外公吸着雪茄烟的时候,就有一点小小的光明,在这光明之中隐约地看出了军人型的面容。坐在父亲身上的林儿,暗地里数着这光亮的次数,终于,模模糊糊地入睡了。
正在这时候,妻从楼上下来了。
“林儿睡了,怎么办呢?”
“放到楼上去吧,他的床我已经预备好了。”
在妻的回答中,好像有一点“连这样小的事情也不知道做”的含意。
他站起来,把睡着的孩子,抱在手臂上,一步步走上扶梯。到楼上,没有一星灯光,他慢慢地探着脚步走,很幸运地没有弄出一点声音来,把林儿已经安然放在小床上,把纱帐也放下来,他才像走进来一样地提了脚步出去。
可是,也许因为他不是像方才那样沉心静气,一脚把痰盂打翻。正想紧一步走出去,妻的母亲已经坐起来问着:
“是谁呀?”
“我,我,”他像是做了大不应该的事,吞吞吐吐地说着。
“鲁阳,你小心一点不好么?这么大的人,难道说连几步也走不好!”
本来是有许多话想说出来,可是想一想,还是不要争辩吧,他匆匆地又下楼去。
住了八天以后他们才又回到杭州去。像重又放回水中一条鱼,他立刻感到说不出的自如来。自从他们来,他就伴了妻的父亲睡到楼下去,夜间常是为成队的蚊子扰着了。虽然妻的父亲也和他一样忍受这苦,可是他每天是要到一定的时候走到办公室去,强自睁着疲倦的眼。到晚间呢,遇巧她的母亲兴致好,就要不知所云地谈到半夜之后,就是没有一句话说的他,也必须在那里陪伴着。他只有感到更疲乏,生活更无味。仍然是像被审判一样地被盘问着在办公室里的情形,知道他还是没有什么大的变动,就大大地叹一口气,像是对他的将来已经到了失望的地步。因为知道这是必然的事,反而不觉得什么,只把头低下去。在其他方面,妻和孩子们的衣服又有新的增加,室内的用具也有许多新的代替了旧的,看到这些,除开如一般人所有的小小欣悦之外还觉得像吞下一只针那样刺心。他为这些就要装成哑子一样地不说一句话,呆子一样地憨憨笑着,任凭人家用如何毒恶的话来宰割他的灵魂,他也不能哼一句。
他们走了之后,妻的性情也看出好一点来了,一天他说:
“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你的父亲母亲来我总觉得不像平日那样舒服,自然。”
“我也看的出来,老年人总是过于喜欢说话。”她说着走到衣橱的前面,“鲁阳,你看这件衣服好么?”她取出一件衣服来向他问。
“什么时候做的?”
“就是上次随了母亲在先施买的料子。”她很得意的样子。
“唔,唔,……”他点点头,知道再没有抱怨的地步,嘴角扯出凄然的笑来。
(选自1933年10月现代书局出版的《圣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