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

  对于那些选择了高贵的从业,以救人为己任的医生们该有什么话可以说呢?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说是能医疗人的病痛,奉公守法,注重道德,更被尊为有仁慈心肠的。这不是过誉,大部分人都是那么殷切地想活下来,只有他们,在能力所及(当然还得有满意的酬报)能为人解脱疾病。他们能使那些因为没有法子活下去而自杀的人再生;他们也能以社会道德为理由,严厉拒绝那些实在无法再养活孩子们的贫苦夫妻们的请求堕胎。但是当着一个人,充满了活下去的力量,却缺少活下去的物质条件,又为疾病打倒了,恳求着那些人的慈悲,所得到的将是什么呢?

  由于母亲的病,我见到了不少神圣的医生们。记得一个是被尊为第一流中的佼佼者,经过友人的介绍,我才在电话中被请到他的医寓去。一进门,便看到了一张生着角的神农氏像(我该提一声,这个医生是去过英国的,至今还悬着羊皮的毕业证书)。一个管理事务的人立刻迎了我,和我立谈些时。他有一点埋怨我的住所为什么不是在租界里而在偏僻的××,又对于我的家没有自用汽车觉得有点遗憾!我那时候是焦急的,因为母亲的呻吟好像时时都在耳中响着(母亲已经故去了,唯愿她灵魂安宁)。终于告诉我幸而有×先生介绍,大夫已经答应去了。

  随着我就被让进等候的前厅里。那是一间没有窗子的房屋,只由未曾关闭的门和通到手术室的甬道中透进来光亮。地板涂了蜡,十分滑,在空的座位上已经守候了五个或六个先来的人,我就被让在一个建漆的圆凳上坐下了。

  我的心是焦灼的,我不能安然坐在那里,我看见也在等候着的母与子,我的心就更被搅乱。我知道我母亲的病,我只盼医生能立刻随了我去,诊断之后和我说一声:病虽是沉重到了极点了,还能有一点法子好想。

  一扇关闭着的门开了,走出一个不大高的身形来,所有守候者的眼睛都殷切地望着他,随着他的脚步在移动;可是他却是毫不动情地挺着身子,歪着头,嘴唇还嘘外国小调。他完全是在他自己的王国中活着,好像没有一个人在他的面前存在,所有等候的人是来乞求他的恩惠,他忘记了他自己是靠别人的豢养的。

  等到这些病人都依次看过了,才由那个管理者和我说医生预备随着我去了。我看看钟,已经是十二点半(我该说出来我是十点半钟就来到)。但是那时候,只要知道他是就要随我去,我的心就万分欢喜。他冷冷地和我点一下头,我们一齐走进守在门外的一部汽车(这部车是我早就租来等在门口的)。

  到了我的家,诊察没有一刻钟就毕事了。我的母亲用切望的眼睛看着他,我们也殷殷地等着他的话,总算他还是仁慈的,在另外的一间屋子里,他告诉我母亲的病已经没有治法了。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事,可是更一次地听到,就又冒了一次冷汗。我的手指微微抖着,我请求他,是不是还有最后的方法,他摇着头,为了使病人安心起见,他开了一个药方。我就和他说到母亲是维系着这个家的唯一的人,我们六个弟兄,需要我们的母亲.我们的父亲远远在××。

  “你的父亲在××么?”

  他突然间像是颇感兴趣地说。

  “是的,他在那边住过二十年。”

  “那好极了,那好极了,你也去过么?”

  “我去过,我们从小都是在那边长大的。”

  “那我请问你一句,在那边行医是不是一件有利的事情?——”他怕我听不懂,就又说:“是不是可以多赚一点钱?”

  ——什么?我几乎叫起来了,他不是给我们同情,也不是对于将死的病人存着怜悯之心,当着我的心完全为母亲将为死亡攫取的恐怖所抓住的时候,他那么郑重地和我说到钱。他要钱,要鬼抓去了他,把他的躯体塞满了钱吧!

  我忍住了我的愤怒,却给了他冷峻的回答:

  “不可能,那边有许多设备好的医院,而且,而且,——”我故意把声音提高了一些:“他们的价钱也讨得合理。”

  这是真实的事,像他那一次出诊,所得正可以抵一个小职员整月的收入。就是随了他的一个仆人,也还公然要讨些小账。他却是一个医生,我想他该改行业了,他的家资已经可以使他成为一个高利贷者。

  他也许想得出我是故意有一点讽刺他,他看了我一眼,我就又把他送回去。从此我不再到他那里去。在他的行业中,自然他是一个能干有为的人,他的医理也许是精湛的;可是我早就自许着,若是有一天为病所打倒,我将静候死亡的幽幽的手,我不会要这样的功利者来搅扰我的安宁。

  再要说到一个是长了花白胡子的,他是全从书里得来的学理。在前年他治死了自己的儿子,他很伤心,怀了救世救人的心,他又关在家中读了一年书。可是他成为唯一的把话都在我母亲面前叫出来的人。他叫:

  “这病我没有法子治,什么都坏了!——”

  “先生请到外面谈吧。”

  “为什么不早去请我?这都养成病了,我不胡治,我不能治!”

  他摇着头,他的胡子飘着,我几乎想跳过去拉下他的胡子来。若不是怕吓了母亲我什么都能干出来,我只担心母亲,母亲是那么爱我,我也那么爱母亲。

  因为一个外科医生的施行手术我几乎把他打下床来。他是一个笨蛋,只会说大话,看到母亲苦痛的脸我只想把我的手掌盖上他的脸。他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只凭了一点点经验也享着盛名。在这个浮嚣的城市中,也只能生出这样被信赖的人物。他的药料是相同的,可往复地换着名字。有一次只把平常的白油留下了忘记该和在里面的药粉。他的疏忽使他不能算是一个人,可是他却是一个治人的医生。

  是的,我该再重复着,若是我为病打倒了,我就等待着死亡。要这些医生们和鬼去纠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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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靳以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20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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