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在这情形之下,我们长着长着,……
当我们走出来的时候,五光十色使我们的眼睛晕眩了,一时张不开来,胆小的便又逃避般地跳回那间木屋里,情愿把自己关在那一无所见的陋室中;可是我们这些野生野长的孩子们,就做了一名勇敢的闯入者,终于冲到纷杂的人世中去了,凭着那股勇气,不顾一己的伤痛,毕竟能看了,能听了,也能说了。于是当我们再踱入那无窗的,遮住了窗的屋子里,我们就感觉到死一般的窒闷。
最使我喜悦的当然是能耸立在高高的山顶,极目四望,那山啊河啊的无非是小丘和细流,一切都收入眼底;整个的心胸全都敞开了,也还不能收容那广阔的天地。一声高啸,树叶的海都为那声音轻轻推动,霎时间,云涌雾滚,自己整个消失在白茫茫之中了,可是我并不慌张,还清楚地知道,仍是挺拔地站在峭峰之上。
可是现实生活却把我们安排在蠢蠢的人世里,我们不能超俗拔尘地活在云端,我们也只好是那些蠕蠕动着的人类之一,即使不想去触犯别人,别人也要来挤你的。用眼睛相瞪,用鼻子相哼,用嘴相斥——几乎都要到了用嘴相咬的地步了。
于是当我过了烦恼的一日,便走回我的房子,这时,一切该安静下来,为着从窗口泻进来的一片月光,我不忍开灯,便静静地坐到窗前,看看远近的山树,还有那日夜湍流的白花花的江水,若是一个无月夜呢,星星像智慧的种子,每一颗都向我闪着,好像都要跃入我灵魂的深处,我很忙碌地把它们迎入我的心胸。
每一个早晨,当我被梦烦苦够了,才一醒来,就伸手推开当头的窗,一股清新的气流随即淌进来了。于是我用手臂支着头,看出去,看到那被露水洗过的翠绿的叶子,还有那垂在叶尖的滚圆的水珠,鸣啭的鸟雀不但穿碎了那片阳光,还把水珠撞击下来,纷纷如雨似的落下去呢!也许有一只莽撞的鸟,从那不曾关闭的窗口飞了进来,于是带来那份自然的生气,它在我那屋顶上圜飞,终于有点慌张了,几次碰到壁角或是粉顶上,我虽然很为它担一份心,可是我也不能指引它一条路再回到那大自然的天地中。我的眼和心也为它匆忙着,它还有那份智巧,朝着流泻光亮的所在飞去,于是它又穿行在蓝天绿树的中间了。我再听不到那急促的鸣叫,有的是那高啭低鸣的万千种鸟底声音,我那么欢喜听,可是我看不见,我只知道少数的几种名字。还有那揉合了多少种的花草的香气,也尽自从窗口涌流进来,是的,我不能再那么懒睡在床上了,我霍地跳起来,也投身到窗外自由的世界中!我知道人类是怎样爱好自然,爱好自由的天地,我还记得,当着病痛使我不得不把自己交给医生的时候,我像一只羊似的半躺在手术台上,更大的疼痛使我忘记我的病痛了,额间的汗珠不断地涨起来,左手抓着右手,我闭紧嘴,我听到刀剪在我的皮肉上剪割的声音,半呆的眼,却定定地望着迎面的大窗,花开了,叶子也绿了,白云无羁绊地飘着,“唉唉,”我心里叫着:“我为什么不是那只在枝上跳跃的小鸟呢?那我就不必受这些苦痛了!”
我渐渐也懂得那些被囚禁的信徒们的心,看到从那高高的窗口透进的一柱阳光,便合掌跪在地上,虔诚地以为那就是救主的灵应,大神的光辉,好像那受难的灵魂,便由此而得救似的。是的,他们已经被残暴的罗马君主拘捕了,把一些不该得的罪名全都堆在他们的身上,他们中的一些,早被丢给那凶猛的狮虎,他们只是生活在黑暗潮湿之中,忍住啜泣,泪淌到自己的心里,忽然那光降临了,也许突然间使他们睁不开眼,可是那只是刹那间的事,那是光啊,那是不死的希望啊,那是万能的上帝啊,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划着十字跪下去了,求神来接受他们那些纯洁的灵魂吧,他们深知,那被照亮了的灵魂,该永远也不会走上歧途,纵然他们明天也要追随他们同伴的路,丢给那些野兽,或是再加以更惨酷的刑罚,可是他们已经没有畏惧了,他们已经得到整个的拯救。他们把幸福交付给未来,他们眼睛一直望着遥远的所在,追随着光明向远飞去。
可是我并不曾得到拯救,我只有一颗不安定的心。我为每日的工作把背坐弯了,眼看花了,可是我还是在不安宁之中。当我抬起头来,我却得着解放。迎着我的那窗口仿佛是一个自然的镜框,于是我长长的喘了一口气,我的心又舒展开了。我的眼又明亮起来。我把窗外的景物装在我自然的镜框中。我摇动我的头部,因为我具有一份匠心,想把最好的景物装在那中间。我知道蓝天不该太多,也不能都被山撑满,绿色固然象征青春,可是一派树木也显得非常单调,终于我不得不站起来,于是蜿蜒的公路和日夜湍流的江也收在眼底了。我好好安排,在那黑暗的屋顶的上面有轻盈的炊烟,在那一片绿树之中,虽然没有花朵的点缀,却有经霜的乌桕;呆板的大山,却被一抹梦幻般的云雾拦腰围住,江水碧了,正好这时候没有汽车飞驰,公路只是沉静地躺在那里,夕阳又把这些景物罩上一层金光,使它更柔和,更幽美,……我更看到了,在那小桥的边上,还有一株早开的桃花,这还是冬天呢,想不到温暖的风却吹绽了一树红桃。
跟着我像有所触悟似的打了一个寒战,我就急遽地摇去了那株桃花,因为我分明记得,在一个寒冷的早晨,我看到一些人埋葬他们冻死的同伴,就是在那株树下,他们挖了一个坑,那三个死去的人,竟完全和他们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一样,精光光的,被丢到那个坟里去了。没有一滴眼泪,没有一声叹息,那正是一个极冷的天,严霜把屋顶盖白了,树木变成淡绿的颜色,江水好像油一般地凝住了,芭蕉已经转成枯黑,死沉沉地垂萎下来!……
如今,水绿了,活泼地流着,枯死的芭蕉又冒出尖细的长叶,那些被埋在地下的人,却使那棵树早着了无数朵红花!想象着它也该早结成累累的果实,饱孕着血一般的汁液的果实,我不忍吃,我也不忍看,我已经急速地把它抛在我那自然的镜框之外了。
可是现在,我那自然的镜框只有一片黑暗,因为这正是夜晚,我已经伏案许久了,跳动的灯火使我的眼睛酸痛,我就放下笔,推开了窗,正是月半。该有一幅清明的夜景,不料乌云障住了整个的天,凡是发光的全都隐晦了,我万分失望,不愉快地摇着头,当我的头偏过去,我突然看到在那不注意的高角上,有一点红红的野火,那是烧在山顶上,却也映在水面。红茸茸的一团,高高地顶在峰尖,它好像不是摧毁万物的火,也不是博得美人一笑而使诸侯愤怒的火,也不是使罗马城化成灰烬,而引起暴君尼罗王的诗兴的火;它是那个普洛米修士从大神宙斯那里偷来送给人间的,它是那把光明撒给大地的火。
我尽顾书写,当我抬起头来,那火已经好像点在岭巅的一排明灯,使黑暗的天地顿时辉耀起来了。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日
(选自1942年8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的《红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