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只是烦恼着我,而且是苦痛着我的。母亲这二十年来没有过一天安适的日子,她随了父亲度过了多少困苦颠沛的时日,渐渐地疾病就随了老年一齐在她的身上降临了。我听到她一声呻吟,就如同有一把刀在我的心上划过一次,当着我听到一个庸医说到她的病将不治了,我的悲伤是和气愤紧紧地缠结起来。你知道我想什么,我想把我的手掌盖在他的脸上,我还可以拉下他的胡子来:我一定要他说他的话是没有根据。我的全身都润满了汗,我几乎倒了下去。我总想着他是说着谎话,我不能信他,可是我的心在打着抖,深沉的恐惧笼罩了我整个的人。
是的,母亲不能离开我们,我们也不能离开她。日就衰微的家是只有父亲母亲和我们几个弟兄,我们需要相互间一点点的温暖,使日子不要再冷下去;而且她,她在劳苦中把我们养成人了,她还没有看到她的孩子们将如何像野兽一样地来和这个社会搏战。
第二个医生证明了那一个医生之无用,病虽然是沉重,还有治疗的方法。你想不到,××,我会变成呆子一样了。我听取那个医生的话,他的一句话可以使我高兴也可以使我忧伤,当着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轻轻地用脚尖走着路,一声低微的叹息,将如铁掌一样地来抓住我的心,我的心一直就不会安定下来,到夜间也不得安眠。时常会突然间从梦中惊醒了,夜中像是听见母亲的呻吟,就披了衣服,轻手轻脚地走到她的窗前,谛听着。在她的窗下我往返徘徊,有的时候却是为我误听了,因为她正好像十分安稳地睡着,没有一点声息,我的心也就渐渐沉下去了,窗外正吹着震撼天地的狂风。
看到我的食量减少了或是人也稍稍瘦了一点去了,母亲也关心地问着我,她要告诉我不要为她的病忧愁;她是不会死去的,她也不愿意死去。“我该多看你们些年”,她会这样说。我几乎要忍不住了,我趁了闲空躲在自己的房中默泣,我不敢想,若是我再失去了我的母亲呢?
你也许又要说我的心境是过于狭窄,我的眼睛的视野也并不宽广;可是这些细微的情感,正牢牢地包住了我,使我无从脱身。每一眼我望到病痛使她呻吟,我就想着为什么不是我自己呢?我望着她,我想把我的这点精力,这点血肉全都交给她,只当做她未曾生过我;实质上这却一点用也没有,我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她苦痛地在病榻上辗转,我自己只是在额角上流着凉汗。
有时候我几乎有一点愚痴了。我信医生的话,同时我愿意问问这个或是那个,是不是我们觉得她的情况也好起一点来?这近于欺骗我自己,我知道,我不是也有我的眼睛么?我什么都能看得清,可是我有时候不愿意张开眼去看,也不敢去想;我只愿守着空虚的幻想,以得暂刻的安慰。我忌妒别人的欢乐,我更忌妒别人的母亲的康健,这都是没有理由的,也是不该的,可是我真就是这样了。
随之而来的则是个人的空虚之感了。生活像是填不起来的空白,虽然还没有活到三十岁却已暮气沉沉了。××,你该懂得我,如同懂得你自己一样。在先是感受一切外物的不如意,浸到了内心,忍耐着,搓揉着,终于又发了出来;可是从此就不会受丝毫外物的影响了。感觉到活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一件快活的事,自己又无力来改善;这时候我就很容易想到自杀是一件极平常的事。脱逃,躲避,还有比用自己的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得更好的么?
我怕这凄凉的人生,我怕黄昏,我怕阴霾的天……我都不敢想象我那××的“家”(为了那灰暗的颜色,一个友人说过住不到两个月,就可疯了;另一个则说,只要三天就可成为狂人)。我怎么样还能在那里住下去,虽然我已经住过两年的时光!
为什么我要想这许多呢?就自自然然地等着每一个日子挺然地和我面对之后又迅速地逃掉也就是了,日子成了那么一大堆,于是就又可傲然地说一句:“又是一年了。”
我就是这样活着。医生过来说我的母亲情况是更好起一点来了,我的心也就安下去一些;我看到她真是好起一点来,我喜悦着。我想起了忘记自己的那许多日子,我也记起了友人们。我坦白地告诉你我是这样子活下来的,关心我莫若关心我的母亲。
初冬的夜晚,青的月光铺在地上窗上,寒冷刺着人的肌肤——等一等,她好像又在呻吟了……
谢谢天,又是我的耳朵作祟,她睡着了。……
——十一月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