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穆王即位於民國紀元前二千九百十二年。他是一位很有野心的大政治家。在《尚書》裏,他寫過《君牙》,寫過《冏命》,寫過《呂刑》。他即位時,年已五十,所以世故很深。他的統治是戰戰兢兢的,“心之憂危,若蹈虎尾,涉於春冰。”(《君牙》)“怵惕惟厲,中夜以興,思免厥愆”(《冏命》)其目的乃在“丕顯哉文王謨,丕承哉武王烈”!(見《君牙》。《君牙》《冏命》均見古文《尚書》)但在《呂刑》(今文《尚書》)裏,他卻說道:“爾尚敬逆天命,以奉我一人。雖畏勿畏,雖休勿休。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一人有慶,兆民賴之。其寧惟永。”他的統治者的面目是很猙獰的;他是把持着絕對的“君”的獨裁權力的。
他的最大的政治上的成功是南滅徐,北征犬戎,西巡狩至於西王母之邦。他的西征的故事尤爲當時的奇蹟,曠古所未有的盛舉。關於這故事會成爲很有趣味的傳說;在《穆天子傳》裏有了很詳細的記載。在《列子》裏,周穆王的故事也成爲很動人的好幾個篇頁。
但最早的記載則見於《春秋左氏傳》(昭十二年):“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必皆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祁招》之詩,以止王心。王是以獲沒於只宮。”祈招之詩曰:“祈招之愔愔,式昭德音。思我王度,式如玉,式如金。形民之力,而無醉飽之。”
《竹書紀年》雲:“穆王十三年(民國前二九〇〇年)西征於青烏之所憩。十七年(民國前二八九六年)西征崑崙丘,見西王母。其年,西王母來見,賓於昭宮。”
《史記·趙世家》雲:“穆王使造父御,西巡狩。見西王母,樂之忘歸。而徐偃王反。穆王日馳千里馬。攻徐偃王,大破之。乃賜造父以趙城。”(這和《說苑》及《後漢書》之以徐爲楚王所滅者不同。惟《後漢書》謂:穆王“使造父御以告楚,令伐徐,一日而至”與此說有些關係)
根據《竹書紀年》之所記,是穆王西征了兩次;一次是十三年,到了“青烏之所憩”,一次是十七年,到了崑崙丘,見西王母。但在同一年,西王母也便來中國答拜他。可見西王母之國,離中國並不遠。但根據《穆天子傳》,則穆王西征的路程相當的遼遠。他所走的路,凡“三萬有五千裏”計“自宗周瀍水(在洛陽西北)以西,北至於河宗之邦,陽紆之山,三千有四百里。自陽紆西至於西夏氏,二千又五百里。自西夏至於珠餘氏及河首,千又五百里。自河首襄山以西南,至於春山、球澤、崑崙之丘,七百里。自春山以西,至於赤烏氏春山,三百里。東北還至於羣玉之山,截春山以北,自羣玉之山以西,至於西王母之邦三千里。囗自西王母之邦,北至於曠原之野。飛鳥之所解其羽,千有九百里。囗宗周至於西北大曠原,萬四千裏。乃還東南,復至於陽紆,七千裏,還歸於周,三千里”。假如穆王西征果然是馳着千里馬的話(穆王有八駿,“按轡徐行,以匝天地之域。”見《拾遺記》)那末這三萬五千里路的往返,在一年半載裏完成之,是不成問題的。但他卻是帶着許多軍隊或從人走的(“天子命王屬休”“屬六師之人”,均見《穆天子傳》)。他們決不會日馳千里或四五百里的。而且,西征的道途並不怎麼好走;過河道,越山嶺,甚至須橫度沙漠。大約古代傳說,只是說:“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而後人卻把這“周行”的故事附會得更有趣,誇飾得更離奇了。《穆天子傳》還只說他西征了三萬五千裏,而《竹書紀年》則曰:“穆王東征天下,二億二千五百里,西征億有九萬里,南征億有七百三裏,北征二億七裏。”《穆天子傳》所記的還都是人事,而《太平御覽》引《竹書紀年》則有“穆王大起九師,至於九江,架黿鼉以爲樑”之語。其他《列子》《述異記》《拾遺記》等書所述,怪異更多。所以,在穆王西征的許多傳說裏,《穆天子傳》還是最可靠的最近於“人”而遠於“神”的一部書。它和《禹貢》同爲最古的地理書,比之《十洲記》一類的“方士”的夢話可注意得多。
根據《穆天子傳》,我們可以知道,穆王的西征,只是親鄰的政策的表現。故到處都受歡迎。在北循沱滹河陽而到了犬戎地方時,犬戎胡觴之。他到了人的地方,河宗之子孫柏綮迎接着他。河宗柏天也逆他於燕然之山,他到了赤烏。赤烏之人其獻酒千斛。他到了西王母之邦,則觴於瑤池之上。幾乎到處的被歡迎。他的西征和張騫的通西域恐怕有同樣的作用。而情形則全殊了。如果我們執《穆天子傳》和明人的《三寶太監下西洋記》一對讀,則更覺得古今人之如何不相及了。
對於西方的諸民族,周室大約一向是維持着很友好的關係的。所謂河宗或河伯便是黃河西段(在河套一帶)的一個很有勢力的河神的祭帥吧。故他可以直呼“穆滿”(穆王不一定是死後的諡號;湯及姬發都曾自稱爲“武”)。他受天子之璧而西向沈璧於河,“視陳牛馬豕羊”。通過了這河宗氏的關係,河宗伯天乃作了嚮導,“乘渠黃之來,爲天子先以極西土。”而春山以西之赤烏乘則夙與周室有和親關係。赤烏之人兀,還獻二好女於穆王,列爲嬖人。穆王且很得意的說過:“赤烏氏美人之地也,瑤玉之所在也。”他經過西王母之邦,與西王母以詩相贈答。西王母道:“將子無死,尚能再來。”穆王則答之曰:“比及三年,將復而野。”
關於西王母的傳說紛紜不一。《山海經·西山經》說:“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蓬髮戴勝,是司天之厲及五殘。”大似一個女神或女巫,和河宗伯天的性質有些相同。在《穆天子傳》裏,西王母自己說:“我惟帝女。”好像是自以“上帝”之女自命。(顧實的《穆天子傳西征講疏》以西王母爲穆王之女,實過於武斷。)正和一個女祭師之口吻相合。明胡應麟卻以爲“西王母不過女真,彡姐,八百媳婦之類”,是以西王母爲一民族。但據《穆傳》,“她”實在是“個人”之名,和河宗伯天,及赤烏之人“兀”相同。她在西方大約是相當的有勢力,和河宗伯天之在河套一帶相同。後來的許多傳說和神話,把西王母更神化了;她成爲一個儀態萬方的莊嚴的女仙之主;在《拾遺記》裏已把西王母說成“升雲而去”的一個神;其後的《列仙傳》《集異錄》《漢武內傳》《三教搜神大全》《仙佛奇蹤》等類的宗教書裏,都把她擡得更高;甚至平空造出了一個東王公和她相對配;這是很可笑的。
穆王所休憩、所經過的地方,像懸圃,像玄池,像瑤池,都已成爲神話中的名勝之區了。
穆王最後到了“曠原”,率六師之人大獵於曠野,“得獲無疆,鳥獸絕羣”。後駐於羽陵,“賃車受載”,開始東歸。惟不循原來的路線。他向東向南走。他曾經過了沙漠。這是西征時所未經過的。他在沙漠中缺水喝。有“七萃之士”名高奔戎的,“刺其左驂之頸,取其清血以飲天子。”穆王覺得很美,乃賜奔戎佩玉一隻。後來,他別了河宗伯天。仍與犬戎胡相酬觴。這時,他所走的道路和原來西征的已很相近。他“命駕八駿之乘,赤驥之駟,造父爲御,南征翔行。徑絕翟道,升於太行,南濟於河,馳驅千里,遂入於宗周”。
很多人都把《穆天子傳》裏所有的地名來引證今之地名。丁謙著《穆天子傳地理考證》,顧實著《穆天子傳西征講疏》以及 H. Yule 的 Cathay and the Way Thither,E. J. Eitol譯的《穆天子傳》等書,均以爲穆王曾到過波斯。他們或以西王母即爲波斯之襄西陀(Jumchid)王,或以爲西王母即阿剌伯之示波女王(Saba)顧實且以爲西王母系穆王之女而嫁於波斯國者,其西征之終點羽陵,則即爲今日波蘭之華沙(Warszawa)。這些話都是不可靠的。我們觀於漢代通西域之困難,以及西域的人種,國家的複雜,可證《穆天子傳》裏的經遊各地,不會是今日之西域,或今日之土耳其斯坦;更不會是波斯及波蘭。其中,所經歷的各地,似都與中國有久遠的親交關係。這在地理上與時代的關係上均不會是土耳其斯坦其乃至波斯、波蘭諸地的。這是不可不能的!《穆天子傳》的經遊道里的數字的記載當有誇大失實之處。大約穆王所到的,最遠不會超過今日的陰山山派以北,崑崙山脈以西的。他歸途所經的“沙衍”,大約便是今日戈壁沙漠的東南邊境;他所大獵的“曠原”,大約便是今日內蒙古或青海的大草原。他恐怕根本上沒有度過崑崙山脈,度過大戈壁的可能。他所經遊的只是在今日河套的前後,即今日陝西以外的甘肅、寧夏、綏遠的一帶。這恐怕是周民族勢力或文化所及的最遠的西陲了。一切過於誇大史實的附會,恐怕全都是好奇之過,其失實正和後人之以西王。母爲羣仙之“母”正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