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文話三 殷之“頑民”

  周武王滅殷七年,殷的“頑民”便又起了一次變亂。——一次苦鬥二年的復國運動。所謂“頑民”是周人的說法。在我們看來便是所謂遺民或“義士”。殷雖被滅,紂雖亡,“中原”雖被佔領,而殷人復國之心終未死。明人張燧說:“夫以懷王之死,楚人尚且悲憤不已,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之語,況六百年仁恩之如滲漉者戰!”(《千百年眼》卷一)這話是很公平的。

  《史記》謂:武王爲殷初定未集,乃使其弟管叔鮮,蔡叔度,相祿父治殷。這裏面恐怕有文章。所謂“殷之餘民”便是被馘之餘的殷民,被一古腦兒趕到邶去。雖仍以祿父(武庚)爲其領袖,卻派管,蔡二叔在緊緊的監視着他。其防衛之方,不可謂不嚴密。

  然而,祿父必是一個有心人,或可以說是,像越王勾踐一類的人,其左右也必定有“能人”。我們看,他竟會把管、蔡二叔說服,和他成了一氣;把奄人、徐人和淮夷都結成了聯盟的關係,而周人卻始終未曾提防到這,可見其手段的如何高強。

  等到武王一死,成王還幼(只有十三歲)周公居冢宰攝政,他的機會便到了。管蔡乃流言於國,說是:“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乃辭位避居於東。這方法是很利害的。或是祿父用巧言挑動管蔡二叔的倒周公而代之吧。張隧說道:“三叔武庚之叛,同於叛而不同於情。武庚之叛,意在於復商;三叔之叛,意在於得周也。至於奄之叛,意不過於助商,而淮夷之叛,則外乘應商之聲,內撼周公之子,其意又在於魯。”而其實,主動的人卻是武庚。他們在當時,聲勢相當的盛,“東至於奄,南及於淮夷徐戎”,“所謂山東大抵皆是反者也。”

  這時候,武庚們必有幾篇慷慨激昂的好文章,如今卻都被湮沒了。所謂周公居東所做的《七月》等詩篇都不大可靠,然而《大誥》一篇卻是可靠的。這是《牧誓》一類的誓師詞。“天惟喪殷。若穡夫,予曷敢不終朕畝”便是所謂斬草除根意。

  周公奉成王命徵東。這次“殷頑”和周師的戰爭必定是很艱苦的。蓋歷二年而始“畢定”。然而徐戎淮夷終於是不會完全被滅除,——雖然武庚和管叔是被殺了;蔡叔是被放了。

  詠東征的詩,見於《詩經》的,有兩首,一是《破斧》:“既破我斧,又缺我斨。周公東征,四國是皇。哀我人斯,亦孔之將!”這是徵人的詩,當時戰爭之烈,於此可見。一是《東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蒙。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這是行役之去遠征於外,懷念室家,恨不得奔馳而歸。然而在三年不見之後,卻見到他的“人”嫁給了別一家。這首美好的詩篇,恐怕不見得與周公東征之事有關。

  最可惜的是,史料和文獻皆被戰勝者所湮滅無蹤,我們對於“殷頑”所寫作的好文章,卻連一個字也見不到!

  在小說裏,《列國志傳》裏提到過這個“殷頑”復國運動的經過,卻寫得很草率,與正史無甚不同。元人鄭光祖著《周公輔成王》雜劇(有《元刊雜劇三十種》本),所寫的也不怎麼高明。總之一切史料,連後人寫的“劇本”都在內,全都是以“周公”爲中心的;而“殷頑”的可泣可歌的二年苦悶的復國史,卻在我們文學裏沒有一點痕跡留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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