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第四十一回 立券謝月娘絕交有約 懷刀走雪夜飲恨無涯

  楊月容既當過了一回名角,人家捧角的用意何在,那是不消說得,就可明白的。劉經理這樣出力捧她,這爲的是什麼,在當時就知道了,所以次日拉出了劉太太,就來硬抵制了他。今天劉經理忽然送一張牀來,這事透着尷尬,現在他說爲自己找個漂亮女婿,顯然是置身事外。索性厚着臉向他笑道:“這麼說,乾爹替我買這張牀,是送給我的嫁妝了?”劉經理笑笑道:“忙什麼,你既出面唱戲了,總得唱個三年兩載的。這張牀是我買給你睡覺的。”說着,向屋子周圍看了一遍,笑道:“你還缺少着什麼?我同你預備罷。”

  說話時,月容已是閃了開去,斟了一杯熱茶,兩手捧着送到劉經理面前。劉經理手上接着茶杯,眼睛卻斜向她注視着微笑着:“我問你缺少什麼東西呢,你沒聽到這句話嗎?”月容笑着道:“我聽見了,乾爹幫着我的地方太多。我要什麼東西,會跟乾孃要的。”劉經理道:“笑話笑話!你乾孃的錢,也就是我的錢,和乾孃要東西,不是向我要東西一樣嗎?”月容道:“雖然是那樣說,究竟娘女的關係,說起話來方便得多。”劉經理放下茶杯,又搶上前抓着她的手笑道:“幹閨女和親生女不同,她是和乾爹關係最深的。”月容想要把手掙脫,劉經理卻把她拉到院子裏,笑道:“走走走,我們吃午飯去。趙二蔣五都在那裏等着呢。”他的力氣大,月容不能抗拒,終於是讓他拉着出去了。

  黃氏雖被劉經理調笑着,走開了這窗戶,但是看到月容被幹爹攜着手一路走出去,心裏非常得意,彷彿自己也被劉經理攜着手一樣。一直走出門來,望了他們坐着汽車走去。她在汽車後面窗戶裏,看到月容的腦袋,和劉經理的腦袋並在一處,就笑嘻嘻地走進院子來,叫道:“小五娘,月容這孩子,現在也會哄人了,你瞧,她跟着劉經理歡歡喜喜的走了。”這時,後面有一個人插嘴道:“誰說不是,可是光哄着還是不夠呢。”黃氏回頭看時,認得是劉經理的親信趙二爺,便笑道:“二爺也來了?難得,難得。請到月容屋子裏坐罷。”

  趙二手上拿了個紙包,是表示着很詭祕的樣子,伸了頭向四周看看,問道:“老槍在家嗎?”宋子豪走出來,兩手扶了頭上的黃氈帽,笑着答應道:“在家啦,二爺。”說着,拱起兩手,連連作了兩個揖。趙二向他招了兩招手,因道:“咱們找個地方說兩句話。”宋子豪笑道:“月容屋子裏坐罷,這屋子裏有火。”趙二向黃氏道:“你也來,有話對你說。”黃氏聽到趙二爺願跟她談話,就眉開眼笑的跟了進屋子去。

  他們放下了門簾,還掩上了房門,約談到半小時之久,趙二笑着走了出來。因道:“這是劉經理最得意的一條妙計,你可別作錯了。”宋子豪拱着兩手,舉平了額頂,笑道:“決不會錯,決不會錯。”趙二笑道:“不久丁二和該來了,我先走罷。”宋子豪笑嘻嘻地送到大門口,見趙二坐上人力車,將棉布車簾子放下,於是笑着進來道:“二爺作事很周到,他怕在路上遇到丁二和呢。”黃氏也忘了院子裏風涼,站在院子中間,兩手連連拍了巴掌,因道:“這小子,當年在我手上把月容拉去的時候,那一副情形,還了得!我多說一句話,就得捱揍。現在……”宋子豪揚了兩手,把她向屋子裏轟,因道:“你先到屋子裏坐着罷,別是太高興,露出了馬腳。”黃氏總也算是顧全大體的,聽了這話,就走回屋子裏去。

  不到一小時,果然是他們意料中的丁二和來了,在院子裏高聲問着宋三爺在家嗎?宋子豪走了出來,見二和穿着青布棉襖褲,外披着老羊毛青布大衣,頭上戴了鴨舌帽子,完全是個工人的樣子。可是臉上發青,眼睛紅紅的,非常之懊喪。因走出來迎着道:“你是丁二哥?”二和點點頭道:“是的。”宋子豪道:“好,請到月容屋子裏坐。”只這一聲,門簾子一掀,黃氏由屋子裏搶了出來,笑道:“丁二爺來了?我們短見啦。請屋子裏坐。”二和慘笑着,點了兩點頭。可是在這一轉身的當兒,已是看到自己傳家的那張銅牀,拆散了,做成一大堆的零件,堆在這房門外的窗下面。立刻心裏一陣痠痛,站着沒有動。

  黃氏掀起門簾,點點頭道:“進來呀,這是月容睡的房間。”二和見他們向月容屋子裏讓,心裏倒有些盪漾。但既來了,決不能作出一點怯懦的樣子。因之咬緊了牙齒,向屋子裏一衝,同時手扶了帽子,打算見着月容,深深的行個鞠躬禮。而且還預備了一篇話,說是,我很慚愧,還是要來求你,但是我爲了老孃,你一定可以原諒的。他一面走着,心裏一面警戒着自己,決不要生氣。可是在屋裏站定腳時,卻發現了屋子是空的。

  宋子豪跟着進來,見他有些愕然,因道:“請坐罷,月容和劉經理出去了。可是你的事,她已然留下了話讓我們來辦。”二和雖感到有些不安,但是到了這裏,已經是難爲情的了,不拿錢也是慚愧;拿錢也是慚愧。索性坐着等機會罷,便在牀頭邊一張小方凳子上坐下。看看屋子四周,雖然陳設簡單,卻也糊得雪亮。牀對面一張小桌子,上面除了化妝品之外,卻有一個鏡架子,裏面嵌着劉經理一張穿西服的半身相片。鏡架子下有一隻玻璃菸缸子,放下半截雪茄,那正是劉經理常常的嘴角上銜着的東西。也不知道自己心裏這一股怒氣由何而生,就在鼻子裏呼哧一聲,冷笑了出來。宋子豪隔了屋子中間的火爐子,向他相對的坐着,臉上帶了一分沉鬱的樣子,向他道:“我知道二哥這兩天有心事,也沒有去奉看。月容這孩子呢,究竟年輕,你也別見怪她。她沒工夫到醫院去看望老太太,明天她就要露演了。”二和道:“我怎麼那樣不知進退,還要她去看我們。我是趙二爺再三約着的,不然,我也不會來。她留下的話,是怎麼說的呢?”

  宋子豪向黃氏道:“請你把那款子取出來。”黃氏答應一聲,起身向裏面屋子,取出三沓鈔票,放在小桌子上。宋子豪指着桌子上的錢道:“這是三百塊錢。月容說,她不能忘了老太太的好處,知道老太太在醫院裏要花錢,這就算是送給老太太的醫藥費。不過,她也有她的困難,請你原諒。她還沒上臺,哪裏來的許多錢?都是向劉經理借的。劉經理也知道這錢借給你用的,他有一個條件,就是請你別再和她來往。而且望你還是到濟南去。她現在乍上臺,什麼全靠劉經理幫忙,劉經理的意思,可不敢違背。若是爲了你,得罪了劉經理,這可和她的前程有礙。她話是這樣說了,我不能不交代。”

  二和是偏了頭,靜靜的聽他向下說,等他說完了,卻不答覆。問道:“三爺,有菸捲嗎?賞我一支抽抽。”宋子豪啊喲了一聲,站了起來笑道:“你瞧,我這分兒荒唐。只顧說話,煙也沒跟客人敬一支。”說着,從懷裏掏出一盒菸捲來,抽出一支菸,兩手捧着,恭恭敬敬的送到二和麪前來。二和接着煙,起身拿桌上的火柴,這就靠了桌子把菸捲點着,微昂起頭來,抽着向外噴,一個菸圈兒又一個菸圈聊,接着向空中騰了去。黃氏始終是坐着一邊只管看他動靜的,見他聽了話,一味抽菸,卻不回話,就忍不住插嘴道:“二哥,你的意思怎麼樣?聽說老太太這病很重,得在醫院裏醫治一兩個月,這不很要花一點錢嗎?”二和噴出一口煙來道:“是很要花幾個錢。我沒了那職業,家裏又遭了喪事,花錢已經是不少,再加上一個醫院裏長住着的人,憑我現在的經濟力量,那怎樣受得了?大概月容和姓劉的,也很知道我這種情形,所以出了這三百塊錢的重賞,要我賣了公司和月容這條路。若在平常的日子,我要不高興來,只說一句我不愛聽的話我就不來了;我要高興來呢,你就把我腦袋砍了下來,我也要來的。可是我爲了死人,死人還得安葬;爲了半死的老孃還得醫治,什麼恥辱,我都可以忍受。我現在需要的是錢,有人給我錢,教我怎樣辦都可以。這話又說回來了,月容對於我這一番態度,不也爲的是錢嗎?好的,我接受月容的條件。”

  宋子豪斟了一杯茶,兩手捧着,放在桌子角上,然後伸手拍了兩拍他的臂膀,笑道:“老弟臺,你何必說月容,世界上的人,誰人不聽錢的話呀?你是個有血性的人,我相信你說的這話,決不含糊。”二和把胸脯子一挺道:“含糊什麼!我知道,這樣不能說是月容的主意。這是姓劉的怕我和月容常見面,會把月容又說醒過來了,我現在女人死了,月容是可以跟我的呀。這一會子,月容爲了虛榮心太重,要姓劉的捧着她大大出一回風頭,教她幹什麼都可以,就利用了我要用錢的機會,來把我挾制住。其實我一不是她丈夫,二不是她哥弟,她和姓劉的姘着也好,她嫁姓劉的做三房四房也好,我管不着,何必怕我見她?”

  宋子豪取出一根菸卷,塞在嘴角上,斜了眼向二和望着,擦了火柴,緩緩將煙點着,笑道:“二哥,你既然知道這樣說,這話就好辦了。她無非是想出風頭,又不敢得罪劉經理,只好擠你這一邊。還是你那句話,你既不是她的哥弟,又不是她的丈夫,你要是老盯住她,她也透着爲難。一個當坤角的人,就靠個人緣兒,玩意兒還在其次。捧角的人要是知道她身邊有你這麼個人盯着,誰還肯捧她?”

  二和把那支菸卷抽完了,兩上指頭,夾了菸屁股,使勁向火爐子眼一扔,一股綠焰,由爐子裏涌出。端起桌上那杯茶,仰着脖子,咕嘟一聲喝了個光。這就坐下點着頭淡笑道:“我極諒解三爺這些話,對我並不算過分的要求。我丁二和頂着一顆人頭,要說人話。慢說月容幫助了我這麼些個錢,就是不幫助這些錢,爲她前程着想,要我和她斷絕來往,我也可以辦到的。”黃氏向他望着道:“老二,你餘外有什麼要求嗎?”二和道:“我有什麼要求?”說着,站起來在桌邊斟了一杯茶,端起來緩緩的喝着,將杯子向桌上放着,重重的按了一下,點點頭笑道:“有是有一個要求,那就是請你二位轉告月容,請她不要疑心到我的人格上去。我雖然爲了老太太,不免也用她幾個錢,可是我決不把這個當作斷絕來往的條件。我已然寫好了一張借字帶來,請二位交給她。只要我不死,活一天就有一天計劃着還她的錢。既是算我借她的錢,我就更要接受她的要求,表示我不是爲了她怕見我,我就訛她。我當着二位我起個誓,往後我若是在月容面前和姓劉的面前,故意出面搗亂的話,我不是我父母生的;我若有一點壞心,想壞月容的事,讓我老孃立刻死在醫院裏!”說話時,擡起右手,伸了一個食指,指着屋頂。

  說完了,在懷裏掏出一張字條,向宋子豪點點頭道:“這是借字,我交給誰?”宋子豪道:“沒聽到說你寫借字的話呀?”黃氏向宋子豪瞧了一眼,因道:“丁老二這樣做,要洗清白他是一個乾淨人。不依從他倒不好,我代收着罷。”二和一點不猶豫,立刻就將借字交到黃氏手上。笑道:“你還是交給三爺瞧瞧,上面寫的是些什麼字眼。”黃氏當真交給宋子豪道:“你就瞧瞧罷,手續清楚點兒也好。”宋子豪接過借字,偷眼向二和看時,見他又斟滿了一杯茶,昂着頭,向嘴裏倒了下去,也沒敢言語,低頭看那借字。上寫着:

  立借字人丁二和.今因母病危急.願向楊月容小姐借大洋三百元整。楊小姐緩急與共.令人感激,該款俟二和得有職業,經濟力量稍裕,即當分期奉還,並略酬息金,聊答厚誼.此據。年月日丁二和具。

  宋子豪兩手捧了紙條,口裏喃喃念着,不住點頭道:“二哥真是一個硬漢。我想,你說得到做得到。”二和微笑道:“往後瞧罷。三爺,款子現在可以給我了。我也不便在這裏久坐。”宋子豪起身道:“啊,你瞧我這分兒大意。”於是將桌上的鈔票,雙手捧着,交給了二和,笑道:“請你點一點數目。”二和將鈔票塞到懷裏去,笑道:“不用了,楊小姐也不會少給我的錢。”說着,取下帽子,向桌上擺的那鏡框子,倒是連點了兩下頭。因道:“劉經理再會罷,總算你完全勝利了。”說畢,舉起帽子在頭上蓋着,對宋子豪黃氏又舉了一舉手道:“再見再見。哦,不,在最近的時候,咱們是不會見着的。”宋子豪也只好跟着,向外面送了出來。見二和站在院子裏,對那一大堆銅牀架子,冷笑了一聲,並沒有說什麼,徑直出門去了。

  宋子豪的煙癮,根本沒有過足,談了許多的話,要費精神,追不上二和,也不送了,站在院子裏望着。小五娘由屋子裏笑出來道:“來過癮罷,我給你燒了一個挺大的泡子。總算不錯,趙二爺託你們辦的事,辦得很順溜。”黃氏隔戶,在屋子裏哈哈的笑着道:“一報還一報!我今天比吃了人蔘燕窩還要痛快。丁二和這小子,花幾十塊錢,把月容弄去,還把一張領字拿了去。今兒個爲了三百塊錢,除了把月容送回來,還交了一張借字給我。”宋子豪笑道:“老幫子,別太高興了。你胡嚷一陣,嚷到月容耳朵裏去了,大家吃不了,兜着走呢。”黃氏被他一攔,雖是不說了,還是哈哈的笑。

  其實這種事情,月容作夢也想不到。被劉經理拉出去了,胡混了半天,直混到下午四點鐘,方纔回來。她走進房來,第一件事,便是看到桌子上放的那隻鏡框子,這就咦了一聲,問道:“這張相片是哪裏來的?”黃氏已是跟隨她走進房來,因答道:“趙二爺來了一趟,他說是來找劉經理的。沒坐到十分鐘就走了,扔下這張相片。我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月容拿起相片看了一看,扯開抽屜,扔了進去。因道:“我屋子裏頭,向來就沒有放過男人的相片。別這樣親熱得過分了,讓人笑話。”黃氏沒有作聲,將茶壺洗刷乾淨了,新沏了一壺香片,和她斟了一杯,放在桌上笑道:“喝杯熱茶,暖和暖和。老槍把煙癮過得足足的,靜等着你吊嗓子呢。”

  月容走到桌子邊,手扶了桌子犄角,懸起一隻腳來,將皮鞋尖在地上旋轉,只管沉吟着。隨後又端起茶杯來,放在嘴脣邊,緩緩地低下去,眼望了茶杯上出的茶煙,問道:“趙二來,說了些什麼?”黃氏道:“他不說什麼。他說劉經理約他吃午飯的,他追到這裏來。”月容道:“他怎麼會知道劉經理在這裏?不是乾孃叫他來的嗎?”黃氏走前一步,眯了兩眼,低聲笑道:“劉經理作事很仔細,這些事都不會讓劉太太知道的。你別瞧趙二是劉太太的人,他可捧着你乾爹的飯碗。你乾爹到這裏來的事,他敢同你乾孃說嗎?他長了幾個腦袋?乾爹帶你上哪兒了?準是吃過了飯,又上綢緞莊去扯衣料。”月容呷着茶,微笑了一笑。黃氏彎着腰,伸了個食指,連連點着她道:“現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你應當趁機會和你乾爹要件皮大衣。”月容道:“東西別要得太多了,仔細還不清這筆賬。”黃氏笑道:“還有什麼賬?幹姑娘要乾爹作兩件衣服穿,那不是應當的嗎?”月容道:“今天我起來得太早,身體有點倦,我想睡一覺。到七點鐘的時候,你叫我起來,我還有個應酬。”

  黃氏同她瞧着,眼睛變成了一條縫,笑道:“你瞧,我們楊小姐,真有門兒。還沒上臺,就忙起應酬來了。”月容瞪她一眼:“別胡捧場了,乾爹替我約了幾個報館裏人吃飯,這也是當角兒的不得已的事。”說到角兒兩個字,她臉上透着也有得色,跟着微微一笑。黃氏道:“你有正事,你就躺一會兒罷,六點多鐘我來叫醒你。”說着,帶上門出去了。她其實不是要睡,只是心裏頭極其慌亂,好像自己作了一件不合意的事情,無法解決,就向在牀上靜靜的想心事。

  在半小時之後,卻聽到黃氏宋子豪兩人喁喁說話,雖是隔了兩間屋子,用心聽着,也可斷斷續續聽到兩句。黃氏曾說:“姓丁的這小子,這回竟犯在我手上。”由此更想到那張銅牀;更想到劉經理趙二突然找上門,頗有些可疑。因之,穿上大衣,悄悄地走出門來,僱了一輛人力車,直奔丁二和家。

  在車上想着,這回無論丁家人怎樣對待,總要進門去問個水落石出。可是車子拉到丁家門口,招呼車伕一聲,說是到了。車伕歇下了車把,伸直腰來向大門上一看,搖着頭道:“走錯了門吧?不會是這裏。”月容道:“你怎麼知道不是這裏?”車伕說了個喏字,向門框上一指。月容看時一張紅紙帖兒,明明白白,寫了吉屋招租四個字。先是一愣,再仔細將房屋情形門牌號碼看了一過,昂頭沉吟了一會子道:“是這個地方呀。”車伕道:“你什麼時候來的?”月容道:“前兩天來的。聽說這人家上濟南去了,我不相信,特意來瞧瞧。”車伕道:“你瞧門環上倒插着鎖,又貼了招租帖兒,準是上濟南了。我還拉你回去罷。”月容對大門望着出了一會神,又嘆了一口氣,只好坐車子去了。

  這個時候,二和在醫院裏,正也談到這所房子的問題。丁老太躺在牀上,二和坐在牀頭邊的椅子上,丁老太道:“你整日整夜的看守着我,也不是個辦法啊。一來,你得找個事情作;二來我們還有破家呢。”二和道:“這些,您都不必放在心上,我現在借到了三百塊錢,除了用二百多塊錢給你治病而外,還可以騰出三四十塊錢。我零用每天吃兩頓飯,有兩毛錢足夠了。暫時有那些錢維持着,用不着找事。說到那個家,你更可以放心,房子我已辭了,大大小小的應用東西,分撥到田家和王傻子那裏存着。等你病好了,咱們再找房搬家。”

  他口裏說着,和母親牽牽被褥,移移枕頭,俯下身子問道:“媽,你喝一點兒水吧。”丁老太道:“不用,其實這裏有看護,也用不着你在這裏照應我。”二和將方凳子拖近了一步,再坐上,將手按住被角道:“媽,我怎能不照應你?你在這世界上,就剩我這個兒子,我在這世界上,也就只剩你這一個老孃。我們能多聚一刻,就多相聚一刻。”丁老太眼角上微微透出兩點淚珠,又點了兩點頭。二和道:“你不用掛心,我什麼苦也能吃,我什麼恥辱也能忍受。我一定要好好兒的來照應你的病。”丁老太眼角上的淚珠,雖然還沒有擦乾,她倒是閃動了臉上的皺紋,微微的笑了一笑。

  二和看到老孃這種慈笑,心裏是很着莫大的安慰。昂頭向着窗外正自出神,覺得手上有東西搬動着,低頭看時,正是老孃由被底伸出手來,輕輕的拍着自己的手背呢。這就是老孃聽了痛快,疼愛着自己呢。兩腳放在地面,是極力的抵住着,那心裏是在那裏轉着念頭:我老孃這樣地疼愛着我,我一定要顧全一切。劉經理,楊月容,一切人的怨恨,我都要忘掉的。這樣想着,自己連連將頭點了幾點。

  這樣,他是對於環境,力求妥協了。可是到了第二日,有一個抱不平的王傻子,來反對他這種主張了。在他進病室看過丁老太病體之後,向二和招了兩招手,將他引到外面來。一歪脖子,瞪了眼道:“老二,你忘了今天是什麼日子了嗎?”二和被他突然問這句話,倒有些愕然,只是向王傻子望着。王傻子笑着搖搖頭道:“倒真是忘了。楊家那丫頭今天登臺,你不知道嗎?這丫頭我不要她姓王,還是讓她跟師傅姓楊罷。”二和道:“今天她登臺怎麼樣?”王傻子道:“咱們也花個塊兒八毛的去捧一捧。可不是正面捧,咱們是個反面兒捧,也到臺下去叫聲倒好兒,出出這口氣。”二和笑道:“誰有這麼些閒工夫?再說也犯不上。她今天登臺,捧的人整千整百,我們兩個人去喊個倒好兒有什麼用?再說天天上臺,天天有人捧,咱們能夠天天就跟着叫倒好兒嗎?”王傻子道:“雖然那樣說,到底今天是她登臺的第一天,咱們給她攔頭一捧,多少讓她掃掃興。”

  二和抓住他的手,連連搖撼了兩下,笑道:“別這樣看不開,咱們上大酒缸喝酒去。”王傻子笑道:“喝酒,我倒是贊成,喝醉了聽戲去。你也別把老太的病,儘管放在心上,有道是吉人自有天相,咱們先去喝三杯。”說着,也不問二和是否真要喝酒,拉了就走。這已經是七點鐘的時候,大酒缸吃晚酒的人,正在上場,由裏到外,坐滿了人。只在屋犄角有半邊桌子,湊合着牆的三角形,塞了進去。二和同傻子並肩坐着,正對了那堵牆。在這桌上,原擺着炸麻花兒、花生米、豆腐乾之類、店夥送上兩小壺白乾,各斟着一壺。王傻子左手端了杯子,右手三個指頭,捏了一根炸麻花兒,放在嘴裏咀嚼着,兩隻眼睛,可就翻轉來向牆上望着。二和也隨了他的視線看去時,卻是一張石印的紅綠字戲單,戲單中間,有三個品字形排列的大字,正是楊月容的姓名。在這下面排着戲名,橫書有《霸王別姬》四字。王傻子將麻花兒一放,手按了桌子道:“他媽的,又賣弄這一段《夜深沉》,該隨着胡琴舞劍了。”

  二和湊近一點看去,上面果印着今日是登臺第一晚,先哼了一聲,接着端起酒杯來喝了一口。王傻子緩緩的迴向街上看了一看道:“今天天氣很冷,也許要下雪。我敢說她今天上臺,上不了滿座。”二和端着酒杯子,只管向那戲單子看着,也沒作聲。這戲單子勾引不了他聽戲,倒是很能勾引他喝酒。雖然王傻子的酒量很好,二和也並不用他勸進,一杯又一杯,只管向下喝去。王傻子喝着酒,口裏還不住嘰咕着。因道:“咱們雖都是窮骨頭,可是誰要在咱們面前擺出闊人架子來,咱們還真不能受!儘管讓他有錢,咱們不在乎。我要是不願意,你就出一萬塊錢,想買我院子裏一塊磚頭,我也是不賣的。”

  二和把一壺酒都斟幹了,還提起壺來向杯子裏滴上幾滴,然後使勁向桌上一放,啪的一聲響着。瞪了眼道:“姓劉的這小子,拿出四五百錢,要我在他面前認招,不許我在他同月容面前露臉。他捧楊月容,儘管捧就是了,他捧角還不許角兒的朋友出頭,有錢的人,真是霸道!”王傻子也把酒壺一放,直立起來,拍着二和的肩膀道:“二哥,走,咱們瞧瞧去。月容這樣的紅,看她今天是不是長了三隻眼睛!你瞧,我這裏有錢。”說着,身子一晃,掀起一片衣襟,在腰包裏一拔,掏出一沓紙卷兒來。裏面是洋錢票銅子票毛票全有。他卷着舌頭道:“買兩張廊子票,瞧瞧她。你說叫倒好沒用,咱們就不叫好光瞧着,就是了。”這樣說時,已經搶到櫃檯邊,胳膊一揮,把二和揮得倒退了幾步。橫了眼道:“酒錢該歸我付,你現在雖然比我腰包子裏還足,你可是要替老孃治病的。”二和笑道:“就讓你會賬罷,你都能憐借我老孃,難道我自己倒不管我老孃了嗎?”

  說着話,自己一溜歪斜的向大街上走去,王傻子跟着來了,他就向前引路。心裏糊塗,兩條腿並不糊塗,順了一條大街走着。遠遠看到街北邊火光照耀得天色緋紅,在紅光中擁出一座彩牌坊,彩牌坊下面,汽車、人力車排成兩條長龍。王傻子一搖頭道:“想不到這丫頭今天這樣威風。一個在街上賣唱的黃毛丫頭,有這麼些個人捧場。”二和道:“這都是姓劉的這小子邀來的。”兩人紅了眼睛,一路罵到了戲館子門口。

  那兩扇鐵柵門,已關得鐵緊。在門裏面懸了一塊黑木牌,大書客滿。王傻子道:“怎麼着?滿座了嗎?那黑牌子上寫着什麼?”二和道:“寫着客滿兩個斗大字。”王傻子道:“你瞧着,門裏邊還站着一個巡警,真他媽的有那副架子。這樣子說,咱們就是想花個塊兒八毛的,也進去不了。”二和道:“前臺不能去,咱們到後臺瞧瞧去也好。我知道由後面小衚衕裏轉過去,可以轉到戲館子後門口。”王傻子道:“那就走罷。”說着,挽了二和的手臂,就向戲館子後面走來。

  這裏是一條冷衚衕,東轉角的所在,有一個雙合門兒,半掩着。斜對過,正有一盞路燈,斜斜的向這裏照來,看見有個短衣人,在門裏面守着。王傻子闖到門邊。還不曾抽腿跨門,那人由門裏伸出頭來,吆喝一聲找誰?王傻子道:“你們這兒楊月容老闆是我朋友,我要進去瞧瞧。”那人道:“還沒有來暱!”王傻子在門外晃盪着身體,因道:“什麼時候了?還不到園子?咱們候着,總快來了。”於是搭了二和的肩膀,在衚衕裏徘徊着。看看天上,沒有一點星光,寒風由人家屋頭上壓了下來,拂過面孔,像快刀割肉一樣,兩個人就格外走快一點,以便取暖。因之順了前後衚衕,繞個大圈子。再回到戲館子後門口來,這冷靜的衚衕,老遠的就可以聽到汽車響。王傻子道:“來了,咱們站到一邊看去。”說時,汽車到了門口。

  汽車門正對了戲館子後門。先是月容披了皮大衣,向下一鑽,隨後劉經理也跳下了車,扶着她一隻手臂,一路走去。這時,二和被冷風一吹,酒醒了三分之二,倒是拖住了王傻子的手,不讓他向前。王傻子道:“怎麼啦?老二,你害怕嗎?”二和道:“我不能失信,我不能在他們面前露面。”王傻子道:“瞎扯淡,有什麼不能露面?誰訂下的條規?”掙脫了二和的手,就向前奔去,汽車已是開走。

  那後門依然開着,卻一擁出來七八個大漢,有人喝道:“這兩個小子,在哪裏喝醉了黃湯,到這兒來搗亂,叫警察!”又有個婦人聲音道:“別動手,犯不上跟醉鬼一般見識,我有法子治他。”一言未了,譁嘟一聲,門裏一盆冷水,向王傻子真潑將來。王傻子不曾防備,由頭到腳,淋了個周到,總有兩三分鐘說不出話來。那七八個大漢,已是一陣狂笑,擁進了那後門,接着啪的一聲,這兩扇雙合門關上了。王傻子抖着身上的水,望了那戲館子後門,破口大罵。

  二和走上前挽着他道:“大哥,咱們回去罷。天氣還這樣冷,你這周身是水,再站一會,你還要凍成個冰人兒呢。潑水這個人,我知道是張三的媳婦,原先是月容的師母,現在可跟着月容當老媽子了。”王傻子掀開大襖子衣襟,向腰帶裏一抽,拔出一把割皮的尖刀來,在路燈光下,顯出一條雪白的光亮。二和道:“你這是哪裏來的刀?”王傻子道:“是我皮匠擔子上的。我知道月容這丫頭,進出坐着汽車,我沒有告訴你,暗下帶了來,想戳破她的車輪橡皮胎。現在,哼!”說着,把尖刀向上一舉,擡頭望了燈光。二和道:“這班趨炎附勢的東西實在可惡。你那刀交給我,我來辦。這是我的事,你回去罷。”說時,就握住王傻子的手。王傻子先不放手,迴轉頭來,向二和望着,問道:“不含糊?你能辦?你別是把我的刀哄了過去。”二和道:“王大哥,你瞧我丁二和是那末不夠朋友的人嗎?”

  王傻子咬了牙打了個冷戰,因道:“這潑婦一盆冷水淋頭澆來,由領脖子裏直淋到脊樑上去,我身上真冷得不能受。我真得回去換衣服。”二和道:“是這話,你趕回去罷。”王傻子將刀交給了二和,另一手握住二和的手,沉着臉道:“二哥,我明天一早聽你喜信兒了。”說畢,昂着頭,對戲院子的屋脊瞪着,又哼一聲道:“別太高興了!”說畢,又打了兩個冷戰,只好拔步走了。

  二和手握了尖刀柄,掂了兩掂,冷笑一聲,緩緩的伸進衣襟底下,插在板帶裏。背了兩手,繞着戲園子後牆走。但聽得一陣陣的鑼鼓絲絃之聲,跳過了牆頭來。衚衕裏兩個人力車伕,有氣無力的拉着車把,悄悄過去。那電杆上的路燈,照着這車篷子上一片白色,猛可的省悟,已經是下雪了。在空中燈光裏,許多雪片亂飛,牆裏牆外,簡直是兩個世界。心裏估計着戲館子裏情形,兩隻腳是不由自己指揮,只管一步步的向前移着。走上了大街,看那戲館子門口,層層疊疊的車子,還是牽連的排列着。在雪花陣裏,有幾叢熱氣,向半空裏紛騰着,那便是賣熟食的擔子,趁熱鬧作生意。走到那門口,斜對過有一家酒店,還有通亮的燈光,由玻璃窗戶裏透出來。隔了玻璃窗戶,向裏張望一下,坐滿了人,也就掀了簾子進去。找個面牆的小桌子坐着,又要了四兩酒,慢慢的喝着。一斜眼,卻看到劉經理的汽車伕,也坐在櫃檯旁高凳子上獨酌,用櫃檯上擺的小碟子下酒。於是把身子更歪一點,將鴨舌帽更向下拉一點,免得讓他看見,但是這樣一來,酒喝的更慢,無心離開了。

  不多一會,卻見宋子豪搶了進來,向汽車伕笑道:“好大雪。李四哥辛苦了。”汽車伕道:“沒什麼,我們乾的是這行,總得守着車子等主人。有這麼一個喝酒的地方,這就不錯了。你怎麼有工夫出來?喝一杯。”宋子豪道:“我特意出來告訴你一句話,你喝完了還把車子開到後門口去等着。”汽車伕道:“戲完了,當然送楊老闆回家。”宋子豪道:“事情還瞞得了你嗎?”說着,低了聲音,嘰咕一陣,又拍拍汽車伕的肩膀,笑着去了。

  二和看到,心裏卻是一動。等着汽車伕走了,自己也就會了酒賬,繞着小衚衕,再到戲館子後門去。這時,那汽車又上了門。車子是空的,大概汽車伕進去了。於是站在斜對過一個門洞子裏,閃在角落裏,向這邊望着。這已是十一點多鐘了,衚衕裏很少雜亂的聲音,隔着戲館後牆,咿唔咿唔,胡琴配着其他樂器,拉了《夜深沉》的調子,很悽楚的送進耳朵。在這胡琴聲中,路燈照着半空裏的雪花,緊一陣,鬆一陣,但見地面上的積雪,倒有尺來厚。衚衕裏沒有了人影,只是那路燈照着雪地,白光裏寒氣逼人。一會兒工夫,戲館子裏《夜深沉》的胡琴拉完了,這便是《霸王別姬》的終場。二和料着月容快要出來,更抖擻精神注視着。

  十分鐘後,鑼鼓停止,前面人聲喧譁,已是散了戲。不多一會,那後門呀然開着,汽車伕先出來了,上車去開發動機,嗚哧哧響着。又一會,一個穿大衣的男人出來了,他扶着車低聲道:“我坐那乘車行裏的車子,陪太太回去。你把這乘車子,送楊小姐到俱樂部去。你先別言語,只說送她回家,到了俱樂部,你一直把車子開到院子裏去。一切我都安排好了。”汽車伕道:“經理什麼時候去?”那人道:“不過一點鐘。蔣五、趙二都會在那裏等着的,他們會接楊小姐下車。說好了,我們打一宿牌。記住了,記住了。”說畢,那人又縮進門去。二和看定了,那人正是劉經理。心想:“這樣看起來,月容還沒有和他妥協,他這又是在掘着火坑,靜等着月容掉下去呢。”

  以後,又不到十分鐘,一陣人聲喧譁,燈光由門裏射出來,四五個男女,簇擁着月容出來。月容一面上車,一面道:“怎麼我一個人先回去?下着大雪呢,你們和我同車走不好嗎?”卻聽到黃氏道:“宋三爺有事和館子里人接洽,走不了。後臺有人欠我的錢,好容易碰着了,我也得追問個水落石出。”這樣解釋着,月容已是被擁上了車。車子裏的電燈一亮,見她已穿着皮領子大衣,在毛茸茸的領上面,露出一張紅彤彤的面孔,證明是戲妝沒洗乾淨。口裏斜銜了一支綠色的虯角菸嘴子,靠了車廂坐着,態度很是自得。喇叭嗚地一聲,車子走了,雪地裏多添了兩道深的車轍。

  二和走出了人家的門洞,擡頭向天上看看,自言自語地道:“她已經墮落了。只看她那副架子,別管她,隨她去罷。”對那戲館子後門看看,見裏面燈火熄了大半,可是還是人影亂晃。於是嘆了口氣道:“她怎麼不會壞!”

  低了頭緩緩走着雪路,就走上了大街,卻見宋子豪口銜了菸捲,手提了胡琴袋,迎頭走來。雖然他不減向來寒酸樣子。頭上已戴了一項毛繩套頭帽,身上披着麻布袋似的粗呢大衣,顯是兩個人了。二和迎上前,叫了一聲三爺。他站住了,身子晃了兩晃,一陣酒氣向人撲來。問道:“丁老二,那盆冷水沒有把你潑走?你又來了?”二和道:“大街上不許我走路嗎?”宋子豪道:“你用了劉經理五六百塊錢,你這小子沒良心,還要搗亂。我告訴你,軍警督察處處長和劉經理是把子,今天也在這裏聽戲。你先在園子後門口藏藏躲躲,沒有把你捆起來,就算便宜了你,你還敢來?可是,人家這會兒在俱樂部開心去了。你在這裏冒着大雪,吃什麼飛醋?哈哈哈。”說着,將二和一推,向前走了。

  二和站在雪裏,呆了一會,忽然拔開步來。徑直就向前走。約有半小時之久,已是到了所謂的俱樂部門口。一幢西式樓房,在一片雲林子矗出。樓上有兩處垂下紅紗簾子,在玻璃窗內透出燈光。正遙遠的望着呢,那院子門開了,閃出兩條白光,嗚嗚的喇叭響着,一輛汽車開出來了。那汽車開出了門,雪地裏轉着彎,很是遲緩。在暗地裏看亮處,可以看出裏面兩個人是蔣五和趙二,他們笑嘻嘻地並排坐着。這輛車子呢,就是劉經理私有的。車子轉好了彎,飛跑過去。輪子上捲起來的雪點,倒飛了二和一身。立刻俱樂部門口那盞燈熄了。這時離着路燈又遠,霧沉沉的,整條衚衕在雪陣裏。

  二和見門口牆上小窗戶裏,還露着燈光,便輕輕移步向前走去,貼了牆,站在窗戶下靜靜聽着。有人道:“有錢什麼也好辦。登臺第一宿的角兒,劉經理就有法子把她弄了來玩。”二和聽了,一腔怒氣向上涌着,右手就在懷裏抽出刀來,緊緊握着,一步閃到衚衕中間。正打量進去的路線,卻見樓上窗戶燈光突然熄滅,只有一些微微的桃色幻光,由窗戶裏透出。再向四周圍看,一點聲音沒有,也不看到什來東西活動,雪花是不住的向人身上撲着。他咬了牙,站在雪地裏發呆。不知多久,忽然噹噹幾聲大鐘響由半空裏傳了來,於是想到禮拜堂的鐘,想到臥病在教會醫院裏的老孃,兩行熱淚,在冷冰的臉上流下來。當,當,遠遠的鐘聲,又送來兩響,那尾音拖得很長,當的聲音,變成嗡的聲音,漸漸細微至於沒有。這半空裏雪,被鐘聲一催,更是涌下來。

  二和站在雪霧裏,嘆了口長氣,不知不覺,將刀插入懷裏,兩腳踏了積雪,也離開俱樂部大門。這地除他自己之外,沒有第二個人,冷巷長長的,寒夜沉沉的。擡頭一看,大雪的潔白遮蓋了世上的一切,夜深深地,夜沉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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