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聚合,大半是偶然的,不過在這偶然之中,往往可以變爲固然。
二和同那位逃難的姑娘,一路談到這空場子裏,也就覺得她果然有些可憐。這時雖然掉轉馬頭,自己走自己的,可是再回轉臉來向北看,只見那女孩子兩手抄在衣岔上面,低了頭,一步拖着一步的走了去。二和將手上的馬鞭子一舉,叫道:“喂,那位小姑娘,別忙走,我還有話問你呢。”那女孩子聽了這話,一點也不考慮,立刻跑了過來。
她走來的勢子,那是很猛的,但是到了他面前以後,這就把頭低了下來,問道:“掌櫃的,你叫我幹嗎?我已經給你道過勞駕了。”二和跳下車來,笑道:“你不和我道勞駕,這沒有關係。我還要問你一句話,你說你有個叔叔在北新橋茶館裏,這話有點兒靠不住吧?”她點點頭道:“是的,有一個叔叔在茶館子裏。”二和道:“這茶館子的字號,大概你不知道。但是這茶館子是朝東還是朝西,是朝南還是朝北,你總不會不知道。”她昂着頭想了一想,忽然一低頭,卻是噗嗤一笑。二和道:“這樣說,你簡直是撒謊的。你說,你打算到哪裏去?”她擡起頭來,把臉色正着,因道:“我實對你說罷,因爲你追問着我到哪裏去,我要不告訴你有一個叔叔在北新橋,那你是會老盯着我問的,教我怎麼辦呢?”二和道:“我老盯着你問要什麼緊?”她道:“我怕你報告警察,送我到師傅家裏去。”二和道:“你不到師傅那裏去,又沒有家,那麼,你打算往哪裏跑呢?”
她聽着這話,倒真個愣住了,瞪了那烏溜的眼睛,只管向他望着,將右腳上的破鞋,不斷地在地面畫着字。二和道:“你不能跑出來了,糊里糊塗的亂走一起,你事先總也籌劃了一會子,自己究竟是打算到哪兒去。”她道:“我要是有地方去的話,我早就逃走了。就因爲沒地方去,我纔是在他們家裏待着。”二和道:“怎麼今天你又敢跑呢?”她道:“我要不跑,在他們家裏,遲早得死。還有那個畜類的師傅,他逼得我待不下去,我只好糊里糊塗,先跑出來,逃開了虎口再說。我也有個想頭,一來是逃下鄉去,隨便幫幫什麼人的忙,總也可以找碗飯吃;第二條路,那不用說,我就打算死啦。別的事情不好辦,一個人要尋死,沒什麼辦不到。”二和道:“你不是說,你師傅待你還不錯嗎?”她退後了兩步,低了頭沒有作聲,將兩個手指頭放在嘴脣皮子上抿着。二和道:“這樣子說,你準是走第二條路,看你臉上,一點沒有發愁的樣子,反正是死,走一步算一步,你說是不是?”她沉鬱着臉子,把眼皮也同時垂了下去,可沒有答話。
二和擡頭看看天色,太陽已高升過了人家門外的高槐樹上,皺了兩皺眉毛道:“我不碰着這件事呢,我就不管,現在眼睜睜地看你去尋死,可沒有這個道理,你能不能依着我的話,到我家裏去一趟,我家裏有個老太太,她見着的事就多啦,可以勸勸你。”她道:“到你們家去也可以的,可是我得聲明一句,你要把我送回師傅家裏去,我是不幹的,你可別冤我。”說了這話,她向二和周身上下,全看了一眼,二和道:“這是笑話了,你這麼大一個人,就是你師傅也關你不住,我們一個過路的人,就能把你送回去嗎?腳在你身上,我要你回去,你不走,我們也算白着急,你先到我家裏去瞧瞧,若是不好,你再走,那也不遲吧?我豁出去了,今天上午,什麼買賣也不作,我再陪你跑一趟,你上車。”說着,就上前把車門打開了,而且還欠了一欠身子。她跳着上了車,由車門子裏伸出了半截身子,向二和道:“你若是把馬車向我師傅家裏趕了去,那我就會跳下來的。”二和道:“你這位姑娘說話,也太小心了。你上我的馬車,是你自己找着來的,又不是我去拉了你來的,你若是不相信我,就不該叫住我救你。”她笑道:“我倒相信你是個好人,就是保不住你不送我回去。掌櫃的,勞駕了,我跟你去了。”二和跳上了車子,一鞭子趕了馬車就跑,因爲是一徑的跑着,也就沒有功夫來和她說話,到了家門口,把車子停在門外,那姑娘倒像是熟路似的,開了車門下來,直向小跨院子裏丁家走去。在這屋檐下,坐了一位老太太,背對了外坐着,二和道:“媽,我告訴你一段新鮮事兒,我帶着一位客來了。”那位老太太扭轉身來,尖削的臉上,閃出了許多皺紋,戴了一把蒼白的頭髮,不住的微微的搖撼着,這是表示着爲人受刺激太深,逼出來的一種毛病。她雖是站起來了,但還依舊仰了臉看人,由這裏可以看出來,她還是個雙目不明的殘疾人。
二和站在他母親面前,向那位姑娘招了兩招手,因道:“請你過來見見,這是我媽。”那姑娘走了過去,叫了一聲老太,丁老太就伸出右手來,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左手卻在她手臂上、肩上,全輕輕地撫摸一番。因笑道:“這可是一位小姑娘。二和,是哪一家的?”二和道:“你老坐着吧,先讓我把一段子經過的事告訴你,然後再讓她說她的。”丁老太就彎了腰,把剛纔自己坐的凳子,拍了兩下,笑道:“小姑娘,你就在這兒坐着吧。”她說完了這話,自己慢慢地走到對過的所在,彎了腰,伸着兩手,在各處摸索了兩三下,果然就讓她摸到了一把小椅子,然後坐下。二和在牆上釘子上,取下了一條半乾溼的毛巾,在額頭上亂摸擦了一陣,這就笑着把今日早上的事,敘述了一番。
丁老太雖然看不到來的貴客是怎麼一個樣子,可是誰說話,她就把臉朝着誰。等二和把話說完了,這就將臉一轉,朝到那位小姑娘,笑問道:“我兒子說的話,全是真的嗎?你貴姓?我應當怎麼稱呼呢?”她道:“您太客氣,還說這些啦。我姓王,師傅替我起了個名字叫月容,成天成晚的就是這樣叫着。掃地抹桌,洗衣煮飯,什麼全叫我,我真膩了。我在家的時候,小名兒叫小四兒,您就叫我小四兒罷。”二和道:“姑娘,你同我媽媽有一句便說一句,就別發牢騷了。”丁老太將臉朝着他道:“二和,你還沒有作買賣啦,我聽這王姑娘的話,一定很長,你先去找一點生意,咱們等你回來。”二和向那姑娘看了一下,又低着頭想了一想道:“姑娘,你不要心急,陪着我媽在這裏談談,等我回家來了,你才走開。我媽眼睛看不見,你要跑,她可抓不住。”她站起來道:“你放心去作買賣罷,我這滿市找不着主兒的人,會到哪兒去?”說道,還向他露齒一笑。二和走到院子裏了,回頭看到了她這兩片鮮紅的嘴脣裏,透出雪白的牙齒來,又把那烏溜的眼珠對人一轉,這就不覺呆了。丁老太道:“二和,怎麼啦,沒聽到你的腳步響?”說道,揚了臉,對着院子。二和道:“忙什麼,我這就走啦。喂,那位姑娘,你可別走,走了,我是個漏子。”於是取下頭上的帽子,似乎要向她點個頭,可是不知他有了一個什麼感想,一轉念頭,將手在帽子上拍拍灰,大踏着步子,走了出去了。
這位王月容姑娘,一面和丁老太談話,一面打量他們的家的屋子。這裏是兩間北屋,用蘆葦稈糊了報紙,隔了開來的,外面這間屋子,大小堆了三張桌子。正面桌上,有一副變成黑黝的銅五供,右角一個大的盤龍青花破瓷盤,盛了一個大南瓜,左角堆了一疊破書本,上面壓了一方沒蓋的硯池,筆墨賬本又全放在硯池上。那正牆上,不是字畫,也沒供祖先神位,卻是一個大鏡框子,裏面一個穿軍服掛指揮刀的人像。那人軍帽上,還樹起了一撮絨纓,照相館門口懸着袁世凱的相片,就是這一套。這人大概也是一個大武官,可不知道他們家幹嗎拿來掛着。其餘東西兩張桌子,斜斜的對着,盆兒、罐兒、破報紙、麪粉袋、新鮮菜蔬、馬毛刷子、破衣服卷,什麼東西都有。兩張桌子下面,卻是散堆了許多煤球,一套廚房裏的傢伙。連煤爐子帶水缸,全放在屋子中間,再加上兩條板凳,簡直的把這屋子給塞滿了。
丁老太因爲她在談自己的身世,正垂了頭,靜心靜意,向下聽着,並不知道她在察看這屋子。約摸有大半個鐘頭,月容把她的身世全說過了,老太點點頭道:“原來你是這麼回事,等我們二和家來,再替你想法子。你既是什麼都會作,我家裏油鹽白麪,全現成,要不然,你等着二和回來,纔可以作飯,那就早着啦,恐怕你等不了。往日,他沒作完買賣,也趕回來給我作飯吃,要不,事先就留下錢在麪館子裏,到時候讓麪館子送面來。別瞧他是個趕馬車的,他可知道孝順上人,唉,這話提起來,夠叫人慚愧死了。你瞧見上面那一個大相片沒有,那是我們二和他父親。二和的老爺子官大着啦,作到了上將軍,管兩省的地方。二和的父親,是老爺子的長子,三十歲的人,除了原配不算,連我在內,是八個少奶奶,把一條性命,活糟蹋了。我也是好人家兒女,他花了幾千塊,硬把我強買了來。作第四房。上輩老爺子,和二和的老爺子,是一年死的,整千萬的家財,像流水一樣的淌了去。我是一位第四的姨少奶奶,又沒有丈夫,能攤着我得多少錢?我帶了這個兒子,分了兩千塊錢,就這樣過了十幾年。坐吃山空,兩千塊錢夠什麼?把我私人藏着的一點首飾.全變賣完了。到了前兩年,孩子也大了,浮財也用光了,我兩隻眼睛也瞎了。我們那位大奶奶,過了十幾年的光花不掙的舒服日子,錢也完啦,就把最後剩下的一所房,也給賣了去。我本來也不想分他丁家財產了,人家說,我們上輩老爺子,共有九個孫子,就是我們這孩子分得太少,這才託人去說,就是這一次啦,多少得分一點給我們。丁家人,比我窮的還有呢,早把錢搶了個空,分給了我們一輛馬車,一匹老馬。我說,這是給窮人開心,窮得沒飯吃,還坐馬車啦?二和可就信了街坊的話,把馬車拖回來了,就憑了這匹老馬,倒養活了我這老少兩口子過了兩年。”月容笑道:“那麼說,丁掌櫃的倒是一位貴公子啦。”丁老太道:“貴公子怎麼着?沒有什麼學問,還不是給人趕馬車嗎!”月容道:“您這話倒是真的,我只說了我在師傅家的事,沒說我自己家的事。下次我到你府上來,就可以把這話詳詳細細地對您說了。”兩人這樣一談,倒是很高興,也忘了誰是主人誰是客。
過了兩三小時,在外面趕馬車的丁二和,對於家裏這一位客人,實在不放心,拉了一筆生意,趕快的就趕回家了。馬車放在大門外,他手上拿了一個馬鞭子,大開着步子,就向院子裏走,看到王月容,正在屋檐下站着呢,便道:“姑娘,好啦!我給你想到了一個辦法啦,你先買一點兒東西吃,我這就送你去,你可別……”他一面說着,一面走近前來,這倒不由得他不大吃一驚。原來這個小跨院裏,掃得乾乾淨淨的,破桌子爛板凳,全理齊了,放到牆角落裏。院子裏有幾隻雞,全用繩子縛了腳,拴在桌子底下,水缸,煤爐,還有一張條桌,全放在屋檐下來。煤爐子上燒着一鐵鍋開水,桌上一塊砧板,撐了好些個麪條子,在那裏預備着。幾隻碗裏,放了醬油,醋,蔥花兒,還有一隻碗,放了芝麻醬、甜醬,一個碟子,切了一碟鹽水疙瘩絲兒。再向屋子裏一看,全改樣啦,那張條桌同作飯傢伙全搬出去了,屋子裏也顯着空闊起來。煤球全搬出去了,地面上掃得鏡子似的,不帶一點髒。左邊的桌子空出來了,只有一把茶壺,兩隻杯子,正中桌上,書理得齊齊的,筆硯全放在犄角上。院子裏有兩瓦盆子雞冠花,壓根兒沒理會過,這會子,把瓦盆子上的浮泥,全部擦乾淨了,放在桌上五供旁邊。母親坐在桌子邊椅子上,手裏捧了一杯茶在喝呢。因道:“呵,屋子全收拾乾淨了,這是誰收拾的?”月容道:“掌櫃的,是我收拾的,可是我沒有多大功夫,還沒有收拾得好。掌櫃的,你這就吃飯嗎,什麼全預備好啦。”二和拿了一條馬鞭子,只管向屋子裏外望着,簡直說不出話來啦。
丁老太道:“這位姑娘,爲人真勤快,自從你去後,她就作得沒有歇手。”二和道:“這可真難爲人家,我們要怎樣的謝謝人家呢?”這句話沒說完,月容把一隻破舊的鐵瓷盆,舀了熱水,連手巾也鋪在水面上,這就向他點了兩點頭笑道:“你先來洗把臉。”二和將馬鞭子插在牆窟窿眼裏,兩手亂搓了巴掌,向她笑道:“姑娘,你是一個客,我們怎好要你作事呢?”月容道:“這沒關係,我在師傅家裏,就這樣伺候師傅慣了的。”說道,她將臉盆放在矮凳子上,自走開了。二和洗着臉,水嘩啦子響,丁老太就聽到了,她說:“二和,你瞧這位姑娘多會當家過日子,我要是有這麼一位姑娘,我這個家就上了正道了。你瞧,人家還是一位客呢,你一回來了,茶是茶,水是水的,忙了一個不亦樂乎。”二和心裏正想着,水倒有了,哪兒來的茶?一擡頭,卻看到桌子角上,放了一杯茶,便喲了一聲道:“姑娘,這可勞駕勞駕。”月容站在門外自低了頭下去,微微一笑。丁老太道:“二和,剛纔你一進大門,就嚷着有了辦法了,你所說的,是有了什麼辦法?”二和端起那杯茶來,喝了一口,因道:“我在車站上,也是聽到夥伴裏說,婦女救濟院裏面,就收留各種無家可歸的女人。若是這位姑娘肯去,那裏有吃有穿,還有活做,將來可以由院裏頭代爲擇配呢。您看這不是一件好事嗎?只要到那裏面去了,無論這姑娘的師傅,是怎麼一位天神,他也沒有法子,只好白瞪眼。”
二和同母親只管說話,一不留神,剛纔的那一盆臉水,卻讓人家端起走了。接着,桌面子是揩抹乾淨,月容把兩碗下得了的麪條子放在桌子上,而且還攙着丁老太到桌子邊坐下,拿了筷子塞到她手中,笑道:“老太太,我這分手藝可不成,麪條,全撐得挺粗的一根,你嚐嚐這味兒怎樣?”二和兩手一提褲腳,張了腿在椅上坐下,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夾子面,彎腰就待向嘴裏送去,可又忽然把筷子放下,望了她道:“這位姑娘你自己怎麼不吃?”她道:“我吃。啦。”她捧了一碗麪,在廊檐下舉了兩舉,笑道:“我在這兒奉陪啦。”二和笑道:“這可不像話。就算我們這是一張光桌子,我們孃兒倆全坐在這裏,正正經經的吃麪,你累了大半天,讓你坐在院子裏吃,就是不讓別人瞧見,我們心裏頭也過不去。”說着話自己可就站起了出來,把她那碗麪接到手上,向屋子裏端了去笑道:“這一餐飯,你是自作自食,我也不好說什麼客氣話,等我作完了下午兩趟買賣,好好兒來請你一請。”二和說着話,可就把那碗麪,放到桌子上,而且搬到了一條凳子,放在橫頭,將手連連拍了凳子兩下,向她微笑着道:“請坐,請坐。”月容將牙微咬了下嘴脣低頭坐下。二和點點頭道:“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這是你作的面,作得很好,請你多吃一點兒就是了。”月容只是低了頭吃麪,卻沒有說什麼。
二和雖不是正面的朝她望着,可是當和她說話的時候,就偷着看她臉色一下,只看她圓圓的臉兒,頭上剪着童式的頭髮,現在不蓬了,梳着光滑滑的。兩鬢邊垂了兩仔長的垂鬢,越是顯着那臉腮上的兩片紅暈,成了蘋果般一樣好看。她扶了筷子的手,雖然爲了工作太多,顯着粗糙一點,卻也不見得黃黑,而且指甲裏面,不曾帶了一絲髒泥。記得小時候,常和一位劉家小姐在一起玩,她的樣子,倒有些相同。正打量着呢,這位王姑娘的頭可就更擡不起來了。丁老太聽到桌面上靜悄悄的,這就問道:“二和,那救濟院的事,你得和這位姑娘談談,看她是不是願意去?”月容道:“我早聽到了,我只要有個逃命的地方,哪兒也願意去的。吃完了飯,就請丁掌櫃的送我一趟罷。”她說着,就仰着臉望了二和,等他的答覆。她心裏大概也很高興,以爲是得着一個歸宿之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