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王傻子聽唐大個兒說有這樣的好事,心裏快活極了,什麼話也不說,對了大家,正正端端的磕下頭去。他那頭的姿勢,還是特別的有趣,兩手叉着地,十指伸開像雞腳爪一般,兩隻鞋底板朝上,頭向前栽,兩隻腳底板向上一翹,像機器一般的非常合拍。
唐得發等他磕到兩個頭的時候,就把他由地面上拖了起來,笑道:“你的傻勁兒又起來了。”王傻子站起來還是彎了腰,將兩手摸了自己的膝蓋,因道:“你想我這人會傻嗎?是我怕你們說話不當話,現在磕下頭去,瞧你們怎樣辦。誰要不答應我的話,白領了我一個頭,我活折死你們。”唐得發笑道:“要是你這個法子可以走得通。我也滿市磕頭去。”王傻子聽了這話,一手抓住唐得發的粗胳臂,瞪了眼道:“老唐,那可不行!你騙我磕了頭,不給我幫忙,那我就同你拼命。別說你是這麼大個兒,就是一丈二尺長的人,我也同你打一架。”他說了這話,兩手一同抓住了唐得發的手臂,亂晃了起來。唐得發笑道:“像你這樣的實心眼兒待人,天神也會感動,我一定湊合着就是了。”王傻子迴轉頭來向二和望着,凝視了一會子,問道:“你瞧,怎麼樣?”二和笑道:“唐大哥不會欺咱們的。真要不成,我比你還要賣勁,挨家兒的,磕三頭去,你瞧好不好?”王傻子道:“唐大哥,你聽見沒有?可別讓丁二和到你家去磕頭。”在座的茶客,看到他兩人這樣努力,就都站起來,向他二人解釋着,說是無論如何不能失信。王丁二人看看各人的顏色,料着不會有什麼問題,二人就很歡喜的回家去。
他們第一件事,自然是向楊五爺家月容去報信。第二件事,是把各人所要攤的會錢完全收了起來,共是二十塊錢,加上自己同二和的份子,就是二十四塊錢,這一枝會雖是丁王二人共請的,但是二和料着共是十二個人,捧兩天場,這些錢,依然是不夠。不能讓王傻子再出錢,所以他就把錢接了過去,一個人來包辦。第三件事是去買兩天對號入座的戲票子。
時光容易,一混就到了星期一。這日下午四點鐘,王傻子就到四合軒去,把曾經入會的人,都催請了一遍,說是人家唱前幾齣戲的,務必請早。在這種茶館子裏的人花塊兒八毛去正正經經聽戲,那可是少有的事。月容現在登臺的戲館子,也算二路戲館子,一年也不輕易地去一回。現在有到戲院子裏去尋樂的機會,多聽一齣戲,多樂一陣子,爲什麼不早到?所以受了王傻子邀請的各人,全是不曾開鑼,就陸續的到了。丁二和是比他們更早的到,買了十盒大哈德門香菸,每個座位前,都放下一包,另是六包瓜子、花生同糖果,在兩個座位前放下一份。白坐在最靠近人行路的一個座位上,有客到了,就起來相讓。倒把戲館子裏的茶房,先注意了起來。這幾位朋友,真是誠心來聽戲的,全池座裏還是空蕩蕩的,先有這麼十二個人擁擠着坐在一堆,這很顯着有點刺眼不過。他們自己,以爲花錢來聽戲,遲早是不至於引人注意的,很自在的坐着。
等到開鑼唱過了兩齣戲,池座里約摸很零落的,上了兩三成人,這就看到上場門的門簾子一掀,楊五爺口裏銜着一杆短短的旱菸袋,在那裏伸出半截子身子來,對於戲臺下全看了一遍場,然後進去。二和立刻笑容滿面的向同座的人道:“她快要上場了,我們先來個門簾彩罷。”大家隨了他這話,也全是笑容簇涌上臉,瞪了兩眼,對臺上望着。王傻子卻不同,只管在池座四周看了去,不住的皺着眉頭子,因道:“這些聽戲的人,不知道全乾嗎去了,到了這個時候,他還沒有來。你瞧只有我們這一班人坐得密一點。”二和道:“那當然,前三齣戲是沒有什麼人聽的,還不到上座的時候啦。”王傻子道:“是這麼着!那我們得和楊五爺商量,把大妹的戲碼子向後挪一挪,要不然,她的戲好,沒有人瞧見,也是白費勁。”他的議論,不曾發表完畢,坐在他身邊的人,早是連連的扯了他幾下衣襟。當他迴轉臉來向臺上看去,那《六月雪》裏的禁婆已經上場了,那楊五爺在門簾裏的影子,又透露了出來,及至禁婆叫着竇娥出來,她應聲唱着倒板,大家知道是月容上場了,連喊好帶鼓掌一齊同發。這時,那門簾子掀開了,月容穿了青衫子,白裙子,手上帶了銀光燦爛的鎖鏈,走了出來。她本是瓜子臉兒,這樣的臉,搽了紅紅的脂胭貼了漆黑的發片越顯得像畫裏的人一樣,於是看見的人,又哄隆的一聲鼓起掌來。在池座裏上客還是很寥落的時候,這樣的一羣人鼓掌喊好,那聲音也非常之洪大,在唱前三齣戲的人,有了這樣的上場彩,這是很少見的事,所以早來聽戲的人,都因而注意起來。加之月容的嗓子很甜,她十分的細心着,唱了起來也十分的入耳。其間一段二黃是楊五爺加意教的,有兩句唱得非常好聽,因之在王傻子一羣人喊好的時候,旁的座上,居然有人相應和了。
在他們前一排的座位上,有兩個年輕的人,一個穿灰嗶嘰西服,一個穿藍湖縐襯絨夾袍子,全斜靠了椅子背向上臺望着。他兩人自然是上等看客,每叫一句好,就互相看看,又議論幾句,微微的點了兩點頭,表示着他們對於月容所唱的,也是很欣賞。二和在他們身後看得正清楚,心裏很是高興,因對坐在身邊的人低聲笑道:“她準紅得起來。前面那兩個人,分明是老聽戲的,你瞧他們都這樣聽得夠味,她唱得還會含糊嗎?”那人也點點頭答道:“真好,有希望。”二和看看前面那兩個人身子向後仰得更厲害了,嘴角里更銜住了一枝菸捲,上面青煙直冒,那是顯着他們聽得入神了,偶然聽到那很得意的句子,他們也鼓着兩下巴掌。直把這一齣戲唱完,月容退場了,王傻子這班人對了下場門鼓掌叫好,那兩人也就都隨着叫起好。
不多一會子楊五爺緩緩地走到池座裏來,這裏還有幾個空座位,他滿臉笑容地就坐下了,對了各人全都點了個頭。王傻子道:“五爺,這個徒弟,算你收着了。你才教她多少日子,她上得臺來,就是這樣好的颱風。”楊五爺本來離着他遠一點的地方坐着,一聽說,眉毛先動了,這就坐到靠近的椅子上,伸了頭對王傻子低聲笑道:“這孩子真可人心。初次上臺,就是這樣一點也不驚慌的,我還是少見。後臺的人,異口同聲,都說她不錯呢。”二和笑道:“後臺都有這話嗎?那可不易,她卸了裝沒有?”楊五爺道:“下了裝了,我也不讓她回家,在後臺多待一會子,先認識認識人,看看後臺的情形,明天來,膽子就壯多了。你們也別走,把戲聽完了,比較比較,咱們一塊兒回家。”王傻子道:“那自然,我們花了這麼些個錢,不易的事,不能隨便就走的。”
說着這話時,那前面兩個年輕的看客,就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二和眼快,也就看到那位穿西服的,雪白的長方臉兒,架了一副大框眼鏡,裏面雪白的襯衫,和雪白領子,繫上了一根花紅領帶,真是一位翩翩少年,大概是一位大學生吧,在他的西服小口袋裏,插了一枝自來水筆。幸而他轉過臉去是很快,不然,二和要把他面部的圓徑有多少,都要測量出來了。
楊五爺因爲池子裏的看客慢慢的來了,自起身向後臺去,臨走的時候,舉了一隻手比了一比,隨着又是一點頭,他那意思就是說回頭見了。等到要散戲的時候,五爺事先到池座裏招呼,於是大家一同出來,在戲館子門口相會。月容早在這裏,就穿的是二和送的那件青布長夾袍子,臉上的胭脂還沒有完全洗掉,在電光下看着,分外的有一種嫵媚之處。王傻子笑道:“你瞧,我們今天這麼些個人給你捧場,也就夠你裝面子的了吧?”月容真夠機靈,她聽了這話並不就向王傻子道謝,對着同來的人,全都是彎腰一鞠躬。楊五爺笑道:“各位,這一鞠躬,可不好受,明天是她的《玉堂春》,還要請各位捧場呢。”大家聽了異口同聲地說,明天一定來。大家說笑着,一同向回家的路上走,快到家了,方纔陸續的散去。二和卻堅決邀了王傻子一同送月容師徒回家。
月容緩緩的落後,卻同二和接近,二和笑道:“你有點走不動了吧?你先時該坐車子回來。”月容低聲笑道:“現時還不知道能拿多少戲份哩,馬上坐起車來,拿的戲份,也許不夠給坐車的。”二和道:“可不能那樣說,今天你有師傅陪伴着,往後不能天天都有人送你,不坐車還行嗎?”月容笑道:“到了那時候再說,也許可以找一輛門口的熟車子,一接一送,每天拉我兩趟。”二和道:“可是打明後天起,五爺若是不能陪着你的話你怎麼辦?”月容道:“我唱完戲不耽誤,早點兒回家就是了。”二和道:“冬天來了,你下戲館子在十點鐘以後了,街上就沒有人了,那怎麼成呢?”月容低笑道:“要不,我不天黑就上戲館子,到了晚上,你到戲館子來接我去。”二和道:“好哇,你怕我作不到嗎?”在前面走的楊五爺,就停住了腳問道:“你們商量什麼事?”月容走快兩步,走到一處來,便答道:“二哥說,要我給他烙餡兒餅吃,我說那倒可以,他得買一斤羊肉,因爲還得請請王大哥呢。”二和聽了她撒謊很是高興,高興得自己的腳步不免跳了兩跳。說話之間,已是到了楊五爺門口,五爺一面敲着門,一面迴轉頭來向他們道:“不到裏面喝碗水再走嗎?”二和道:“夜深了,五爺今天受累了,得休息休息,我也應當回家去睡了,明天還要早起呢。”他說着,道了一聲明兒見,就各自分手了。
到了次日晚上,還是原班人物,又到戲館裏去捧了一次場。昨晚的《六月雪》,是一出悲劇,還不能讓月容盡其所長。這晚的《玉堂春》,卻是一出喜劇,三堂會審的一場,月容把師傅、師母所教給她的本領,儘量的施展開來,每唱一句,臉上就做出一種表情,完全是一種名伶的手法,因之在臺下聽戲的人,不問是新來的,還是昨晚舊見的,全都喝彩叫好。那戲館子前後臺的主腦人物,也全都得了報告,親自到池子裏來聽戲。楊五爺看在眼裏,當時只裝不知道,到了家裏,卻告訴月容,教她第三天的戲更加努力,這樣一來,有四天的工夫,戲碼就可以挪後兩步了。月容聽了,心裏自然高興。楊五爺覺得多年不教徒弟,無意中收了這樣一個女學生,也算晚年一件得意的事,接着有一個星期,全是他送月容上戲館子去。戲館子裏就規定了月容唱中軸子,每天暫拿一塊錢的戲份。這錢月容並不收下每日領着,都呈交給師傅,而且戲也加勁的練。每日早上五六點鐘,出門喊嗓,喊完了嗓子,大概是七點多鐘,就到丁家去同二和孃兒倆弄飯。
這天吊完了嗓子到丁家去叫門,還不到七點鐘,卻是叫了很久很久,二和纔出來開門。月容進得跨院來,見他還直揉着眼睛呢,便笑道:“我今天來着早一點。早上天陰,下了一陣小雨,城牆根下,吊嗓子的人很少,我不敢一個人在那裏吊嗓,也就來了,吵了你睡覺了。”二和笑道:“昨天回來晚了一點,回來了,又同我們老太太說了很久的話,今兒早上就貪睡起來了。”月容站在院子裏,兩手抄抄衣領,又摸了摸鬢髮,向二和笑道:“二哥,今晚你別去接我了。一天我有一塊錢的戲份,我可以坐車回家了。”二和道:“這個我也知道,我倒不是爲了替你省那幾個車錢,我覺得接着你回家,一路走着聊聊天,很有個意思,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家了。將來你成了名角兒,我不趕馬車了,給你當跟包的去。”月容道:“二哥,你幹嗎這樣損人,我真要有那麼一天,我能夠不報你的大恩嗎?”二和道:“我倒不要你報我的大恩,我對你,也談不上什麼恩,不過這一份兒誠心罷了。你要念我這一點誠意,你就讓我每天接你一趟。這又不瞞着人的,跟五爺也說過了。”月容笑道:“並不是爲了這個。後臺那些人,見你這幾晚全在後臺門外等着我,全問我你是什麼人。”二和笑道:“你就說是你二哥得了,要什麼緊!”月容將上牙咬了下嘴脣皮,把頭低着,答道:“我說是我表哥,他們還要老問,問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和笑道:“你爲什麼不說是二哥,要說是表哥呢?”月容搖搖頭道:“你也不像我二哥。”二和道:“這樣說,我倒像你表哥嗎?”
月容不肯答覆這句話,扭轉身就向屋子裏跑着去了。二和笑道:“這事你不用放在心裏,從今晚上起,我在戲館子外面等着你。”月容在屋子裏找着取燈兒劈柴棒子,自向屋檐下擾爐子裏的火,二和又走到檐下來,笑道:“你說成不成罷。”月容道:“那更不好了,一來看到的人更多,二來颳風下雨呢?”二和道:“除非是怕看到的人更多,颳風下雨,那沒關係。”月容只格格地一笑,沒說什麼。這些話,可全讓在牀上的丁老太太聽到了,因是隻管睡早覺,沒有起來。二和吃了一點東西,趕馬車出去了。
月容到屋子裏來掃地,丁老太就醒了,扶着牀欄杆坐了起來,問道:“大姑娘,什麼時候了?”月容道:“今天可不早,我只管同二哥聊天,忘了進來,給您掃拾屋子。”丁老太道:“我有點頭昏,還得躺一會兒。”月容聽說,丟了手上的掃帚,搶着過來扶了她躺下,將兩個枕頭高高的墊着。丁老太嘆了一口氣道:“我也是想不到,現在得着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月容道:“您是享過福的人,現在您就受委屈了。”丁老太道:“你在牀沿上坐着,我慢慢的對你說。你說我是享過福的人不是?我現在想起來是更傷心,還不如以前不享福呢。”月容一面聽老太說話,一面端了一盆臉水進來,擰了一把手巾,遞給丁老太擦臉。丁老太道:“說起來慚愧,我是什麼也沒剩下,就只這一張銅牀。以前我說,就在上面睡一輩子,現在有了你,把這張銅牀送給你罷,大姑娘,你什麼時候是大喜的日子,這就是我一份賀禮了。”月容接過了老太手上的手巾子,望她的臉道:“您幹嗎說這話,我可憐是個孤人,好容易有了您這麼一位老太教訓着我,就是我的老孃一樣,總得伺候您十年八年的。”丁老太笑道:“孩子話。你今年也十六歲了,伺候我十年,你成了老閨女了。”月容又擰把毛巾來,交給她擦臉,老太身子向上伸了一伸,笑道:“我新鮮了,你坐下,咱們孃兒倆談談心。”月容接過手巾,把一隻瓦痰盂,先放到牀前,然後把牙刷子漱口碗,全交給老太太。她漱完了口,月容把東西歸還了原處,才倒了一杯熱茶給丁老太,自己一挨身,在牀沿上坐下。
丁老太背靠了牀欄干,兩手捧了茶杯喝茶,因道:“若是真有你這樣一個人伺候我十年,我多麼舒服,我死也閉眼了。可是那不能夠的,日子太長了,你也該找個歸根落葉的地方,你不能一輩子靠你師傅。”月容在老太臉上看見了微笑,因道:“唱戲的姑娘,唱到二十多三十歲的,那就多着呢。我們這班子裏幾個角兒,全都三十挨邊,我伺候您十年,就老了嗎?而且我願意唱一輩子戲。”丁老太笑道:“姑娘,你年輕呢,現在你是一片天真,知道什麼?將來你大一點,就明白了。不過我同你相處這些日子,我是很喜歡你的。就是你二哥,那傻小子,倒是一片實心眼兒,往後呢,總也是你一個幫手。不過你唱紅了,可別忘了我孃兒倆。”老太說到這句話,嗓音可有點硬,她的雙目,雖是不能睜開,可是隻瞧她臉上帶一點慘容,那月容就知道她心裏動了命苦的念頭。便道:“您放心,我說伺候您十年,一定伺候您十年。漫說唱不紅,就是唱紅了,還不是您同二哥把我提拔起來的嗎?”丁老太聽了這話,忽然有一種什麼感觸似的,一個轉身過來,就兩手同將月容的手握住,很久沒說出話來,她那感觸是很深很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