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第十七回 妙語解愁顏紅繩暗引 傷心到豔跡破鏡難回

  屋子裏三位婦女開玩笑,外面可有人笑着,正是王大傻子進來了。他一路走着,一路嚷着道:“你們這是拿老太太開胃,二和整日的在外面跑着,腳板不沾灰,就是爲了找媳婦,煮熟了的鴨子也給飛了,你們還說什麼疼媳婦疼兒子的。”他說這話時,已是一腳踏進了屋子,看到田家二姑娘也在這裏,就把話頓住了。見二姑娘彎了腰,正向水鍋裏下着面,這就笑道:“抻得好細的面,是老太請你們姑嫂倆呢,還是你姑嫂倆請老太?”田大嫂道:“面還有一點,打得滷可不多,你要吃的話,我去買佐料來打滷。”王傻子向桌上看着,現成的一大碗滷,這還罷了,桌子裏面還擱有一隻碗,把碟子蓋着的,在碗沿上掛下金針木耳來。便向田大嫂笑道:“都是好街坊,也都是好朋友,二和不在家,你們還給他留上一碗,我現在這裏的人,和你們要,你們也不給。那碟子蓋着是什麼?”田大嫂兩手抻了麪條子,向他看了一眼,笑道:“你問問老太太,那一碗滷,是我給留下來的嗎?”二姑娘雖不說什麼,臉也紅了,在鍋里正挑起了一碗麪就向王傻子笑道:“我大嫂同你鬧得玩呢,這一碗你先嚐着。”她口裏說着,先把麪碗遞到他手上,然後端了滷碗過來,連舀了好幾勺子滷,向他麪碗上澆着。王傻子兩手捧着碗,笑道:“得啦得啦,回頭鹹死我了。”二姑娘笑道:“滷作得口輕,不會鹹的。”說着,又塞了一雙筷子到他手上。

  王傻子有了面吃,把剛纔所要問的話也就忘了,自捧了碗,坐在旁邊椅子上去,稀里呼嚕只管吃起來。田大嫂子手裏抻面,可向王傻子笑道:“王大哥,今天這頓,是我們二姑娘請老太太吃的。你吃了我們二姑娘的面,將來二姑娘有什麼事請你幫忙,你可別忘了吃了人家的口軟。”王傻子道:“這院子裏街坊,有找我王傻子幫忙的時候,我王傻子辭過沒有?”二姑娘只向她嫂子瞪了一眼,卻沒說什麼,接連着把麪條子下了鍋。姑嫂二人,也都端着吃,她們澆滷,依然是澆着桌子中間那一碗,因爲不大夠分配,只彼此隨便澆了兩勺子滷在面上。直把面都吃完了,那碗裏還有些剩滷呢。田大嫂道:“王大哥還來一碗嗎?這碗裏還有些滷,夠拌一碗麪的。”王傻子道:“我本來就不餓,是同你姑嫂倆鬧着玩的。還有一點滷,該留給你們倆了。”說着話,自己抹一抹嘴,道着謝走了。

  在這日下午,他挑了皮匠擔子回家來,遠遠地看到了一匹白馬進了大門,那準是二和回家了。自己把擔子挑到家裏,休息了一會,跟着也向二和家走去。只見二姑娘又在那裏下面,二和伏在桌子上吃麪,面前擺了一碗滷和一碟子鹹菜。丁老太坐在旁邊矮椅子上,正說着話。她道:“人家待你真不錯,自己吃麪,也捨不得多澆一點兒,爲了你一個人,倒留下一小碗滷了。”二和道:“您知道,您就該攔着,這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姑娘盛起了一碗麪,放在桌沿上,低聲笑道:“全在這兒。”二和一擡眼,見她那長圓的臉兒,雖沒有塗一點脂粉,卻也在臉腮上透出兩個紅暈。她不像別的少女,有那捲着的燙髮,只是長長的垂着,拖到肩膀上,梳得順溜溜的。身上穿了一件藍布旗袍,也沒有一點痕跡。在那袖口裏,還露出兩線紅袖子,可以知道她這衣服裏面,還有一件短的紅夾襖呢。在她右脅臂下鈕釦掖了一條長長的白布手絹,倒也有那一分伶俐樣子。便欠了一欠身子,說聲多謝。

  王傻子站在屋檐下,遠遠地看到,便搔着頭髮笑道:“二哥,你別有福不知福。田大嫂子同二姑娘老早給你預備下的,面也有,滷也有。人家自己那份給我吃了,她倆就算沒有澆滷,吃光面。放着家裏現成的福不享,你騎着馬滿市去追愛人!你是燒糊了的卷子,油糊了心?誰是你的愛人?”王傻子一嚷,二姑娘靠了桌子站着,紅了臉望着他沒作聲。田大嫂子手裏,正把毛線打着手套呢,把手上的活向桌上一放,向他沉着臉道:“呔!王大傻子,你可別不分皁白,糊塗亂說。請老二吃一碗,這有甚麼閒話可說?我們沒有讓你吃一碗嗎?你說話可得分清楚一點兒。”王傻子也紅了臉,兩手扭着身上的腰帶,翻了眼道:“我……我沒敢說甚麼呀。”田大嫂道:“本來你也不敢說甚麼!不過你不會說話,說的有點兒不中聽。”二和看到這事情有點兒僵,放下碗,立刻搶到屋外來,向王傻子拱拱手道:“大哥,你瞧我了。田大嫂就是心直口快。”王傻子半天沒作聲,這纔回想過來了,將手一摔道:“好啦,咱們騎驢子翻賬本,走着瞧。”二和挽了一隻手胳臂,就向院子外面拖了去,笑道:“大哥,你怎麼啦?喝了兩盅吧?我心裏正難受着呢,你能在這時候跟我爲難嗎?”王傻子看到田大嫂那樣生氣,覺得也許是自己說錯了話,經二和一推也就走了。

  二和回到家來,又只管向田氏姑嫂道着不是。田大嫂默然坐在一邊,只是看他。二和吃完了面,把一隻腿架在凳子上,側了身子坐下,口裏銜了半截菸捲,兩手抱了膝蓋,把兩道眉毛深深的皺着。田大嫂瞅了他兩眼,微笑道:“作老嫂子的,又該發話了。你在外面跑兩天了,得着什麼消息沒有?”二和輕輕答應了一聲沒有,還是那個姿勢坐着。二姑娘坐在老太太對過椅子上,好像感到無聊,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低聲道:“大嫂,我回去一趟。”她說畢,從從容容地走了。田大嫂微偏了頭,向二姑娘後影瞧着,直等出了跨院門,才嘆了一口氣道:“人都是個緣分。我們這一位,什麼全好,就是摸洋蠟。”丁老太道:“怎麼啦?你二姑娘晚上點洋蠟睡覺嗎?她爲什麼愛摸洋蠟?”田大嫂笑道:“現在的姑娘,非摩登不可,她不摸燈,不是摸洋蠟嗎?”丁老太哈哈地笑着,二和也笑起來。

  田大嫂道:“你也樂了?你瞧你剛纔皺了兩道眉頭子,三千兩黃金也買不到你一笑,以爲你從今以後不樂了呢!老太,不是我事後說現在的話,以前我就瞧着月容那孩子不容易逗。你瞧,她也不用誰給她出主意,她就能在師傅面前變戲法跳了出來。現在一唱戲,那心更花了。”二和聽了這種言語,又把臉色沉下來,只是抱了架在凳子上的腿,默默無聲。田大嫂笑道:“我這樣說着,老二必定不大愛聽吧?”二和笑道:“這有什麼愛不愛聽?她又不是我的什麼人。就算我是什麼人,她已經遠走高飛了,我還講着她幹什麼?”田大嫂道:“因爲你已經有了笑容了,我才肯接着向下說。像你這麼大歲數,本來也惦記成家。再說,你們老太太眼睛不方便,正也短不了一個人伺候,不過你所要的那種人,是吃苦耐勞,粗細活全能做的人。至於小花蝴蝶子似的人,好看不好吃,放在你們家裏,恐怕也是關不住。依着我的意思,還是往小家的人家去找一個相當的人,只要姑娘皮膚白淨,五官長得端正,那就行了。”二和笑道:“大嫂子這話勸得我很對,可是我這樣的窮人,哪兒去找這樣事事如人意的姑娘去?”大嫂笑道:“有呀,只要你樂意,這紅媒我就作上了。”

  二和微微的笑着,也沒有答應她的話,自在衣袋裏掏出一盒菸捲,取了一根,慢慢地抽着。田大嫂手上打着手套子,拾起眼皮子向二和很快的看了一眼,依然低了頭作活。二和默然的坐了一會,看看天色已晚,就對門外的天色看了一看,笑道:“累了兩三天,這才喘過一口氣來,我該出去洗個澡了。”說着,站起來,牽牽自己的衣服,就走出院子去。也許是那樣湊巧,他出來,剛好碰到二姑娘由外面進來,也許是二姑娘老早的就在這裏,沒有來得及閃開。所以二和出了跨院門的時候,她閃在旁邊,低了頭,讓二和過去。二和出那跨院門的時候,是走得非常之快的,可是出院以後,不知何故,卻站着頓了一頓。因之,二姑娘雖然是低了頭站在一邊的,她看見地上站的兩條腿,也知道二和站在面前了,這樣靜站着,約摸五分鐘。還是二姑娘低聲先道:“二哥又出去啦?”二和笑道:“不發那傻勁了,我出去洗個浴。”二姑娘雖沒說什麼,卻聽她格格一笑呢。

  二和雖然說是出去洗浴,但是走出大門以後,他的意思就變了,他腳不停步地就上戲館子裏走去。月容搭的那個戲班子,今天換了地方,換在東城的吉兆戲團演出,這戲館子的後臺,另有一個門在小巷子裏出入,無需走出大門。二和一直地走到這後門外,就來回的徘徊着。在一處車伕圍着一個賣燒餅的小販,和一個賣熱茶的孩子的地方,那裏立了一根電線杆,上面一盞街燈,正散着光線,罩着那些人頭上。二和遠遠看去,見其中有兩個車伕,正是拉女戲子的,於是緩緩的移步向前,在身上掏了幾個銅子,向小販手上買了一套油條燒餅,捏在手上,靠了電線杆咀嚼着,自言自語地道:“真倒黴,等人等不着,晚飯也耽誤了。這年頭兒交朋友,教人說什麼是好。”他這兩句話剛說完,那牆旁包車的踏板上,坐着一個黃臉尖下巴的車伕,兩手捧了一飯碗熱茶,嗄嗄地一聲,又嘎地一聲喝着,這就插嘴道:“喂,你說找誰呢?你跟我們打聽打聽就行。”二和笑道:“哥們勞駕,我給您打聽打聽,那個給楊老闆拉車的老王,今天怎麼還沒來?”那車伕道:“你打聽的是他呀!他早不幹了。你找他幹什麼?”二和道:“我請了一支會,他是一角,會錢他早已得過去了,現在該是他拿錢出來,頭一遭,他就給我躲了個將軍不見面。當年他請過兩支會,都有我,我有始有終,把會給他貼滿了。現在到了我請會,他就不理這本賬。這年頭兒交朋友,真是太難一點。”另外的一輛車上,坐着一位車伕,笑道:“王小金子,那傢伙就不是個東西,你怎麼給他會合得起夥來?你要是和他討錢,現在倒正是時候,這回楊月容跟姓宋的那小子跑了,只有他知道,這小子很弄了幾文。”

  二和聽了這話,心裏頭不由得撲通撲通跳了幾下,但是他依然極力鎮定着,笑道:“你這位大哥怎麼知道楊月容跟姓宋的跑了?”那車伕道:“我也是拉這班子裏的一個角兒。班子裏的這幾個有名的人兒,她們的事情,還瞞得了我們嗎?我們老在這戲館子門口坐着的,她飛不過我們眼睛。王小金子拉月容上四合公寓去的時候,哪一趟我們也知道。”二和道:“四合公寓?那是大公寓呀。”那車伕道:“姓宋的那小子,很有錢。他爸爸在本城同天津,並有古董店,專門做外國人生意,一掙好幾萬,他要住什麼闊公寓住不起?要不,他就能天天來捧角嗎?”二和道:“老王天天還到四合公寓裏去嗎?”車伕道:“月容跑了,他摟了一筆錢,好幾天沒見面了。以後,也許不拉車了。”二和道:“既是那麼着,我趕快找他要錢去罷。”自己一面說着,一面向前走了去。一個在車站上趕馬車的人,對於公寓旅館,當然是很熟的。因之二和知道了姓宋的在四合公寓,用不着再去找地點,徑直的就奔了去。

  直跑到那公寓門口,心裏這才忽然省悟:自己憑了什麼資格可以到這裏來找姓宋?若說是找月容,她是不是明明地藏在公寓裏,還不得知。就算她真的藏在這裏,她一不是我姊妹,二不是我女人,她愛跟誰在一處,自己也是無法去管她。心越想得明白,膽子也就越小,慢慢地走着,慢慢兒地把腳步遲鈍着,最後完全站住了。

  那公寓裏出來一個茶房,卻向他臉上望着,因道:“我認得你,你是趕馬車的。跑到這兒來幹什麼?”二和自己覺得心裏哄哄亂跳,跳得周身的肌肉,都要隨着抖顫起來,但是他極力的忍耐着,向茶房笑道:“我是作什麼的,就幹什麼來了。這裏有位宋先生聽說要車辦喜事。”茶房笑道:“你消息真靈通,可是你也靈通過分一點。人家已經迴天津了。”二和道:“新娘子也去了嗎?”茶房笑道:“別瞎扯了!什麼新娘子,她是個唱戲的,人家帶着玩玩的。”二和道:“他們真走了嗎?”說着這話時,那臉上的熱血,漲到耳朵根上去,覺得自己的麪皮,全繃得緊緊的。茶房道:“你多做一筆生意,也不礙着我什麼事,我幹嗎冤你?”二和道:“他前天還借了我一個藤筐子裝水果回來呢,他住的那屋子,已經有人住着嗎?”茶房笑道:“還空着的。怎麼樣,你想進去住嗎?”二和笑道:“老哥,開什麼玩笑!我想進去瞧瞧我那藤筐子還在裏頭沒有,你們留着也沒用。”說着,向茶房一抱拳頭,只嚷勞駕。茶房笑道:“本來沒有這麼大工夫,既是這樣說了,我就陪你去找一趟來罷。”說着,他在前面引路。

  二和兩隻眼睛,真是不夠使的,東瞧西望,每一間房門口,全死命的向裏面盯上一眼。後來茶房走到一間房門口,將門向裏一推,就對他笑道:“你瞧罷,這裏面有什麼?”二和看時,雖然所有陳設的只是公寓裏尋常的木器傢俱,但是那四周的牆壁,卻都是花紙糊了,隱隱之中,好像有一陣香氣,向鼻子裏送了來。看看地上,掃得乾乾淨淨,分明是人走以後,這裏已經打掃過一次的了。再進裏面一間屋子裏去,亦復如此。茶房在外面屋子裏道:“一隻大藤筐,大概不是一根針,你找着了沒有?我沒有這些工夫老等着你。”二和被他催促不過,也就作個尋找藤筐的樣子,四處張望。真正注意的所在,卻是門縫裏,窗戶臺上,桌子邊的牆上,以爲在這上面,能找到一些字跡的話,那就可以找得着尋月容的一點線索。然而這牆全是花紙糊裱的,正爲了美觀,上面哪有一點墨跡。

  二和尋不着一些什麼,不便久留在這屋子裏。要出門的時候,迴轉頭來看,卻見放洗臉架的地下,有一樣亮晶晶的東西射着眼睛。回身由地上拾起來,看時,卻是一面小小的圓鏡子,不過這圓形是一個銅框子,嵌在裏面的玻璃,卻是打破了半邊。這一面破鏡子,是女人粉盒裏用的東西,要它幹嗎?正待扔了,可是偶然翻過面來,卻是兩個人合照的一張照片,一個是月容,一個便是姓宋的那小子。一看之後,但覺脊樑上出了一陣熱汗,捏着手裏出了一會神,就揣在衣袋裏走出來。茶房道:“沒找着吧?”二和道:“那姓宋的沒有信用,把我們窮人的東西,隨便扔,可不想到我們置什麼東西,也是不容易。”說着這話,也就走出公寓了。

  不等到家,在路上就連打了兩個哈哈。回家了,在跨院門的所在,就大聲笑着道:“他媽的不祥兆!還沒有走,鏡子就摔了,我往後瞧着,她要好得了,我不姓丁了。”丁老太一人坐在外面屋子裏,因道:“二和,你是怎麼了?你臨走的時候,說是洗澡,這又跑到什麼地方去了?”二和在屋子裏跳着,兩手一拍道:“到底讓我把他們的消息找着了。月容是同一個捧角的走了,他們原住在四合公寓裏,現在上天津了。我還到公寓去了,在屋子裏,找着一面破鏡子,那背面嵌着他兩人的相片。這一下子,我真樂大發了,平常兩口子過日子,打破了鏡子還會出岔呢,他們剛剛搭上了伴,立刻出了這種事,那我敢說不要久,他們就得完!哈哈!”丁老太兩手按了膝蓋坐着,皺了兩皺眉毛,笑道:“你這孩子,心眼兒也太窄。人家已經是遠走高飛了,你還說她幹什麼?年輕的小夥子,倒會談媽媽經。”二和也不說話,卻跑到屋子裏去,找出一把剪刀來,拔出鏡子後面的那張相片,把宋信生的相片給挖了出來,先扔在地上,用腳踏住。接着,把兩手捧了月容的相片,高過了額項,笑道:“你別樂,破鏡難圓!我也不要你,你們自個兒也分離了!”說畢,把捏在手心的那面破鏡子,向院子裏一扔,噗吒一聲響,砸了個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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