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第三十三回 人陷惜名花淚珠還債 返魂無國手碧玉沾泥

  像月容這樣一個年輕的女人,被人請到家裏去,什麼也不招待,倒鎖在一間黑屋子裏,她哪裏經過這種境界?自己也不知道是要人開門呢,也不知道是質問主人翁,卻是把兩隻小拳頭在房門上擂鼓似地捶着,口裏連連地喊着救命。約摸叫喊了有五分鐘之久,這就有了皮鞋橐橐的聲音走到了房門口。月容已是叫喊出來了,這就不用客氣了,頓了腳叫道:“你們有這樣子待客人的嗎?”那外面的人,把很重的東西在樓板上頓得咚咚的響,彷彿是用了槍把子。他應聲道:“喂喂,你別胡搗亂,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告訴你罷,這和陸軍監獄差不多,鬧得不好,立刻可以要你的性命!”說罷,接着是嘎吒一聲,分明外面那個人是在搬弄機鈕,接着裝子彈了。月容頓了一頓,沒有敢接着把話說下去,但他們不開門,就這樣糊里糊塗讓人關下去嗎?於是走回到沙發邊去坐下,兩手抱了腿,噘起嘴來,向屋頂上望着。

  這時,有人在身後輕輕的叫道:“楊老闆,彆着急,到我這裏來,錯不了。”月容回頭看時,卻是趙司令開着裏邊一扇門進來了。他換了一件輕飄飄的藍綢駝絨袍子,口裏銜了大半截雪茄煙,臉上帶了輕薄的微笑,向她望着。月容皺了眉頭子,向他望着道:“趙司令,信生呢?”趙司令勾了兩勾頭笑道:“請坐罷,有話慢慢兒地談。咱們認識很久了,誰都知道誰,你瞧我能夠冤你嗎?”月容道:“冤不冤我,我也沒有工夫去算這一筆閒賬了。你說罷,信生到哪裏去了?叫他送我回去?”趙司令倒是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了,身體靠了椅子背,將腿架了起來,不住的上下顛着,向月容笑道:“你回去,你還有家嗎?”月容道:“你們剛纔還由我家裏來呢!”趙司令笑道:“咱們走後,弟兄們把你的東西,都搬走一空了。東西搬空了以後,大門也鎖起來了。”月容道:“不回去也不要緊,你把信生給我找來就行了。”趙司令嘴裏噴出一口煙,將頭搖了兩下笑道:“他不能見你了。”月容道:“他不能見我了?爲什麼?你把他槍斃了?”趙司令道:“那何至於?我和他也沒有什麼深仇大恨。”月容道:“那爲什麼他和我不能見面?”趙司令笑道:“他害了見不得你的病,把你賣了,摟了一筆錢走了。”

  月容聽說,不由得心裏撲撲的亂跳,紅了臉道:“誰敢賣我?把我賣給了誰?”趙司令道:“是你丈夫賣了你,把你賣給了我。”他說到這裏,把臉也板起來了,接着道:“他拿了我一千多塊錢去,我不能白花。再說,你怎麼跟他逃走的?你也不是什麼好人。你是懂事的,你今晚上就算嫁了我,我不能少你的吃,少你的穿,讓你快快活活地過着日子。你要是不答應我,我也不難爲你。這是我們督辦留給我辦公的地方,內外都有大兵守衛,你會飛也飛不出去。至於說叫警察,大概還沒有那末大膽的警察,敢到我們這屋子裏來捉人吧?”月容聽了這一番話,才明白逃出了黑店,又搭上了賊船。看看趙司令,架了腿坐在沙發上,口角上斜銜了一枝雪茄煙,態度非常從容。看他泰山不動,料着人到了他手上是飛不脫的,於是故意低着頭默然了一會。

  趙司令笑道:“我說你這個人,看去是一副聰明樣子,可是你自己作的事,糊塗透了心。憑宋信生這麼一個小流氓,你會死心塌地地跟上了他了。在天津的時候,他想把你送給張督辦,打算自己弄分差事,不是我救你一把,你現在有命沒命,還不知道暱!這次回了北京,又把你賣給我了。他有一分人性,想起你爲他吃了這樣大的苦,下得了手嗎?就算我白花這一千塊錢,把你送回去給姓宋的,你想那小子不賣你個三次嗎?你要爲人守貞節,也要看是什麼人!”他說完了,只管吸菸。那月容流着眼淚,在懷裏抽出手絹來揉擦眼睛,越是把頭低了下去。趙司令道:“這也沒有什麼難過的,上當只有一回,之後別再上當就是了。我這姓趙的,無論怎樣沒有出息,也不至於賣小媳婦吃飯,你跟着我,總算有了靠山了。”

  月容擦乾了眼淚,擡頭一看他,那麻黃眼睛,粗黑麪孔,大翻嘴脣皮子,穿了那綢袍子,是更不相襯。心想寧可讓宋信生再賣我一次,也不能在你手上討飯吃,因十分地忍耐住,和緩着聲音道:“你說的,都也是好話,可是我心裏十分的難受,讓我在這屋子裏休息兩天罷。你就是要把我收留下來,我這樣哭哭啼啼的,你也不順心。”趙司令笑道:“你的話,也說得怪好聽的。不過你們這唱戲出身的人真不好逗,過兩天,也許又出別的花樣,我得撈現的,哭哭啼啼,我也不在乎。”月容道:“可是我身上有病,你若是不信的話,可以找個醫生來驗一驗。我不敢望你憐惜我,可是,我們沒有什麼深仇大恨,你也不應當逼死我。漫說你這屋子鎖上了門的,我跑不出去,就是這屋子沒鎖門,你這屋子前前後後,全有守衛的,我還能夠飛了出去嗎?”趙司令道:“自然是飛不出去,可是時候一長了,總怕你又會玩什麼手段。”月容道:“我還會玩什麼手段啦?我要是會玩手段,也不至於落到現時這步田地。你看我是多麼可憐的一個孩子,這個時候,假如你是我,也不會有什麼心思同人談戀愛吧?人心都是肉做的,你何必在這個時候……”說着,那眼淚又像下雨般的由臉上滾下來。

  趙司令很默然地抽了一頓煙,點點頭道:“照你這樣說着呢,倒也叫我不能不通融一兩天。可是咱們有話說在先,等你休息好了,你可不能騙我。”月容道:“你不管我騙不騙你,反正我是關在籠子裏的雞,你愛什麼時候宰我,就什麼時候宰我,我騙你還騙得了嗎?我說的這些話,不過是請可憐可憐我。肯可憐我呢,那是你的慈悲心,你要是不可憐我,我又能怎麼樣呢?”她是一面揩着眼淚,一面說的,說到這裏,將手腕臂枕了頭,伏在椅子扶靠上,放聲大哭。姓趙的看到這副情形,真也透着無法溫存,便站起來道:“既是這樣說,你也不必再哭,我依了你就是。你要吃什麼東西不要?我們這裏,廚房是整夜預備着的,要吃什麼……”月容立刻攔住道:“不用,不用,你若是有好心,讓我好好兒在這屋子裏躺一會子罷。”趙司令站起來嘆口氣道:“我倒不想你這個人,是這樣彆扭的。”說着,他依然開了裏邊那扇門走了。

  月容坐着發了一陣呆,突然上前去,拉動那門機鈕,可是那門關得鐵緊,哪裏移動得了分毫。垂着頭,嘆了一口氣,只有還是對了這門坐着。這一天,經過了幾次大變化,人也實在受累得很了,靠在沙發上坐得久了,人就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忽然有人推着自己的身體,輕輕叫道:“楊老闆,醒醒罷,給你鋪好了牀,請你上牀去睡。”月容看時,是一個年輕老媽子,胖胖的個兒,上身穿着藍面短皮襖,梳了一把如意頭,劉海發罩到了眉毛上,臉上讓雪花膏塗得雪白。月容一看她這樣子,就知道她是什麼身分,便勉強點着頭笑道:“勞你駕了,你這位大嫂貴姓?”她將一雙水蛇眼睛眯着笑了起來道:“幹嗎這樣客氣?你叫我劉媽罷。”月容道:“你們太太呢?這是你們太太的房罷?”說着,向屋子四周看了一看。劉媽道:“這兒是趙司令辦公的地方,沒有家眷。”月容道:“哦,沒有家眷?劉嫂,你坐着,咱們談一會子罷。我人生地不熟的,一個人坐在這屋子裏,悶死了。”劉媽見她很客氣,就在桌上斟了一杯熱茶過來,笑道:“茶呀,點心呀,全給你預備了。看你在沙發椅子上睡得很香,沒有敢驚動你。你先喝這杯茶。”月容接着茶杯,讓劉媽在對面坐下。

  劉媽笑道:“楊老闆,你倒是挺和氣的。原先就同我們司令認識吧?”月容道:“也不是我認識他,是我那個沒良心的認識他。要不是認識,他們也不至於把我騙到這裏,把我關起來。”劉媽笑道:“他可是真花了錢。那個姓宋的對你這樣狠心,你還惦記他幹什麼?我們司令在張督辦面前,是個大紅人,有錢有勢,你就跟了他罷。不用說多了,你只要能抓住他一年,就可以拿個萬兒八千的。你要是有本領,撈個三萬五萬也沒有準。”月容道:“照你的看法,就是跟你們司令,也不過是個短局?”劉媽笑道:“他這個缺德的,就是這麼着。見一個愛一個,愛上了就立刻要弄到手,到手以後,他要你多久,真沒個準。”月容道:“他現在有幾個太太?”劉媽道:“算是正正經經,有個名兒的,濟南一個,天津兩個,北京一個。隨隨便便湊合上的,我都說不清。”月容道:“這裏他沒有家眷,裏裏外外,就全靠你一個人維持了?”她聽了這話,倒不怎樣難爲情,頓了一頓道:“他把我算什麼啦?”說着,眼圈兒一紅,嗓子眼也就硬了。

  月容看這情形,心裏更明瞭了,因道:“劉嫂,你年紀還很輕吧?”劉媽道:“唉,這也是沒法子,我才二十五歲。”說着,把屁股下的凳子拖着近兩步,向月容低聲道:“我有個表兄,在這裏當馬弁,把我引薦着來的。乍來的時候,你瞧這缺德鬼,蒼蠅見血一樣,一天也不能放過我。後來,就愛理不理了。可是我還不敢和聽差馬弁說一句笑話。可是說起名分來,我不過是個老媽子。一出這大門,誰不笑我哇!”月容道:“錢總讓你花得稱心吧?”劉媽道:“有時候我給他燒大煙,一說高興了,倒是二十三十的隨便給的,也就是圖着這一點。以後有你給他燒煙,他就用不着我了。”月容道:“劉嫂,你別看我年紀輕,我是翻過跟頭的了,大概嫁人不像是找房,不合意,三月兩月的,又可以換一所。凡是沒有讓自己看透的人,總得有一番打算。雖然姓趙的把我關在這裏,可關不住我的心。”她手理着頭髮,偷看劉媽的臉。

  劉媽氣色也還平和,反問道:“他花了錢,他肯隨隨便便的讓你走了?”月容點點頭,很久很久,才慘然的道:“我也知道走不了,可是我還有一條大路呢。”說着,又垂下淚來。劉媽道:“楊老闆,你是個唱戲的人,天天在戲臺上勸着人呢,什麼法子想不出來?何必着急?”月容道:“劉嫂,你要想個法子能把我救出去了,我一輩子忘不了你的好處。”劉媽聽說,兩手同時向她亂搖着,又伸手向門外指指,靜靜的聽了一聽,因道:“現在一點多鐘了,你睡着罷,有話明天再說。我這就去給他燒煙,順便探探他的.口氣,可是,他那注錢也不能白花。”月容道:“他要是不放我走,我有個笨法子,早也哭,晚也哭,他莫想看我一次笑臉。”劉媽笑道:“這個話怎麼能對他說,也許聽到了,今天晚上就不會放過你。你睡着驚醒一點兒罷。”說畢,她開裏面門出去了,那門順手帶上,嘎軋的一聲響,分明是鎖上了。

  月容這才覺得自己手上,還捏住一隻茶杯,便站到桌子邊,提起茶壺,連連的斟着幾杯茶喝了。也不知道是肚子裏餓的發燒呢,也不知道是另有什麼毛病,只覺胸部以下,讓火燒了,連連喝了幾碗下去,心裏頭還是那麼,並不見得減少了難受,對了電燈站着,不免有些發癡。這就看到對面牆上,懸了一張趙司令的半身相片。相有一尺多高,穿的是軍裝,更顯出一分笨相,聯想到他本人那分粗黑村俗的樣子,便伸手將桌子一拍道:“八輩子沒有見過男人,也不能嫁你這麼一個蠢豬。”這樣拍過一下,好像心裏頭就痛快了許多似的。迴轉身,看到牀上的被褥鋪得整齊,正想向前走去,忽然,搖搖頭,自言自語的道:“瞧你鋪得這樣整齊,我還不睡呢!”說着,依然倒在沙發椅上。好在這裏每間屋子,都有着熱氣管子的,屋子裏暖和極了,雖然不鋪不蓋,倒也不至於受涼。究竟人是疲倦得厲害了,靠住沙發椅子背,就睡過去了。

  一覺醒來,另有個年老的老媽子在屋裏收拾東西,弄得東西亂響。月容坐正了,將手理着鬢髮。她笑道:“喲,小姐,您醒啦!牀鋪得好好兒的,你幹嗎在椅子上睡?”月容口裏隨便的答她,眼光向通裏面的旁門看去,見是半掩着門的,於是問着這老媽子的姓名年歲,很不在意的,向裏面走來。等着靠近了那門,猛可的向前跑上兩步,伸手將門向懷裏一拉,可是失敗了,那外面挺立着一個扛了槍的衛兵,直瞪了眼向屋子裏看來。月容也不必和他說什麼,依然把門掩上。這收拾屋子的老媽子,看到她突然伸手開步,倒是嚇了一跳,跟着追了上來。月容笑道:“你什麼意思?以爲我要跑嗎?”老媽子望了她道:“小姐,要您是出這屋子的話,得先回稟司令,我可承擔不起。”月容道:“那個要你承擔什麼?我是要開開門,透一下屋子裏的空氣。”她雖這樣說了,那老媽子望着她,顫巍巍地走了,以後便換了一個勤務兵進來伺候茶水。月容只當沒有看見,只管坐在一邊垂淚。

  九、十點鐘的時候,勤務兵送過一套牛乳餅乾來,十二點鐘的時候,又送了一桌飯菜來。月容全不理會,怎麼樣子端來,還是怎麼樣子讓他們端了回去。

  又過了一小時之久,那劉媽打開後壁門走進來了,還沒有坐下來,先喊了一聲,接着道:“我的姑娘,你這是怎麼回事?不吃不喝,就是這樣淌着眼淚,這不消三天,你還是個人嗎?”說着,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偏了頭向她臉上看來。月容道:“不是人就不是人罷,活着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死了乾淨!”劉媽道:“你這樣年輕,又長得這副好模樣,你還有唱戲的那種能耐,到哪裏去沒有飯吃?幹嗎尋死?”月容道:“你說錯了,你說的這三樣好處,全是我的毛病,我沒有這三項毛病,我也不至於受許多折磨了。”劉媽點點頭道:“這話也有道理,有道是紅顏女子多薄命。不過,你也不是犯了甚麼大罪,坐着死囚牢了,只要有人替你出那一千塊錢還給姓趙的,也許他就放你走了。昨晚上我和他燒煙的時候,提到了你的事,他很有點後悔。他說,以爲你放着戲不唱,跟了宋信生那敗家子逃跑,也不是甚麼好女人,趁着前兩天推牌九贏了錢,送了宋信生一千塊錢……”月容忽然站起來,向她望着道:“甚麼?他真花了一千塊錢?他花得太多了!是的,我不是甚麼好女人,花這麼些個錢把我買來,又不稱他的心,太冤了!是的,我……我……我不是個好女人。”說着向沙發上一倒,伏在椅子扶靠上,又放聲大哭。

  劉媽勸了好久,才把她勸住。因道:“姓趙的這班東西,全是些怪種,高起興來,花個一萬八千,毫不在乎,不高興的事,一個大子兒也不白花。你要是稱他的心,他也許會拿出個三千五千的來給你製衣服、制首飾,你這樣和他一別扭,他就很後悔花了那一千塊錢。他說,想不到花這麼些個錢,找一場麻煩。所以我說,有一千塊錢還他,你也許有救了。”月容道:“誰給我出一千塊錢還債?有那樣的人,我也不至於落到這步田地了。我知道,我不是個好女人,哭死拉倒!死了,也就不用還債了。”說着嘴一動,又流下淚來。劉媽對她呆望着一陣,搖搖頭走出去了。

  月容一人坐在這屋子裏,把劉媽的話,仔細玩味了一番。“不是好女人”,“不是好女人”,這五個字深深地印在腦子裏,翻來覆去的想着。就憑這樣一個壞蛋,也瞧我不起,我還有一個錢的身份?傷心一陣子,還是垂下眼淚來。但是這眼淚經她擠榨過了這久,就沒有昨日那樣來得洶涌,只是兩行眼淚淺淺地在臉腮上掛着。也惟其是這樣,嘴脣麻木了,嗓子枯澀了,頭腦昏沉了,人又在沙發上昏睡過去。

  二次醒來,還是劉媽坐在面前。她手裏捧着一條白毛絨手巾,兀自熱氣騰騰的,低聲道:“我的姑奶奶,你怎這麼樣想不開?現在受點委屈,你熬着罷,遲早終有個出頭之日。哭死了,才冤呢!你瞧,你這一雙眼睛,腫得桃兒似的了。你先擦把臉,喝口水。”說到了這裏,更把聲音低了一低,因道:“我還有好消息告訴你呢。”月容看她這樣殷勤,總是一番好意,只得伸手把那手巾接過來,道了一聲勞駕,劉媽又起身斟了杯熱茶,雙手捧着送過來,月容連連說着不敢當,將茶杯接過。“她這樣客氣,恐怕這裏面不懷什麼好意吧?”這樣一轉念,不免又向劉媽看了一看。劉媽見她眼珠兒一轉,也就瞭解她的意思,笑道:“我的小姑奶奶,您就別向我身上估量着了。我同你無冤無仇,反正不能在茶裏放上毒藥吧?”月容道:“不是那樣說……”她把這話聲音拖得很長,而又很細,劉媽牽着她的衣襟,連連扯了幾下,讓她坐着。月容看她臉上笑得很自然,想着她也犯不上做害人的事,便笑道:“劉嫂不是那樣說,我……”劉媽向她連連搖手道:“誰管這些,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呢。你先把這杯茶喝完了。”月容真個把那杯茶喝了,將杯子放下來。

  劉媽挨着她,在沙發椅子上一同坐下,左手握了她的手,右手挽了她的肩膀,對了她的耳朵低聲道:“姓趙的這小子,今天下午要出去耍錢,大概晚上兩三點鐘才能回來。這有好大一段時光呢。在這時候,可以想法子讓你脫身。”月容猛可的迴轉身來,兩手握住劉媽兩隻手,失聲問道:“真的嗎?”劉媽輕輕的道:“別嚷,別嚷,讓別人知道了,那不但是你走不了,我還落個吃不了兜着呢。”月容低聲道:“劉嫂,您要是有那好意,將來我寫個長生祿位牌子供奉着您。”劉媽將手向窗戶一指道:“你瞧,這外面有一道走廊,走廊外有個影子直晃動,你說那是什麼?”月容道:“那是棵樹。”劉媽道:“對了。打開這窗戶,跨過這走廊的欄杆,順着樹向下落着,那就是樓下的大院子。沿着廊子向北,有一個小跨院門,進了那跨院,有幾問廂房,是堆舊木器傢俱的,晚上,誰也不向那裏去。你扶着梯子爬上牆,再扯起梯子放到牆外,你順着梯子下去。那裏是條小衚衕,不容易碰到人,走出了衚衕,誰知道你是翻牆頭出來的?你愛上哪兒就上哪兒?”

  月容讓她一口氣說完了,倒忍不住微微一笑。因道:“你說的這麼容易,根本這窗子就……”劉媽在衣袋裏掏出一把長柄鑰匙,塞在她手上。因道:“這還用得着你費心嗎?什麼我都給你預備好了。”說着,把聲音低了一低道:“那欄杆邊我會給你預備下一根繩,跨院門鎖着的,我會給你先開着。在屋犄角里,先藏好一張梯子在那裏。你不用多費勁,扶着梯子就爬出去了,這還不會嗎?”月容道:“劉嫂,你這樣替我想得周到,我真不知道怎樣答謝你纔好。”劉媽道:“現在你什麼形跡也不用露,一切照常。那缺德鬼起來還要過癮的,我會纏住他。等到他過足了癮,也就快有三點鐘了,陪着督辦耍錢,也是公事在身,他不能不滾蛋。你少見他一面,少心裏難過一陣,你說好不好?”月容還有什麼話可說,兩手握住劉媽的手,只是搖撼着。劉媽站起身來,用手輕輕地拍着她的肩膀道:“你沉住氣,好好地待着,當吃的就吃,當喝的就喝,別哭,哭算哪一家子事?哭就把事情辦得了嗎?”月容點點頭低聲道:“好,我明白了,我要不吃飽了,怎麼能做事呢?”劉媽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咳,可憐的孩子。”說着,悄悄的走出去了。

  月容坐在沙發上,沉沉的想了一會子,覺得劉媽這樣一個出身低賤的女人,能做出這樣仗義的事,實在有些讓人不相信。一個當老媽子的人,有個不願向主人討好的嗎?再說,我和她素不相識,對她沒有一點好處。我要是在這裏留下來了,她在姓趙的面前那分寵愛也許就要失掉了,想到這裏不由得伸手一拍,自言自語道:“對了,她就是爲了這個,才願意把我送走的。這樣看起來,這婦人是不會有什麼歹意的了。”於是把劉媽給的鑰匙,送到窗戶鎖眼裏試了一試,很靈便的就把鎖開了。悄悄將外窗子打開一條縫,向外面張望一下,果然那走廊的欄杆外邊,有一棵落光了葉子的老槐樹,離開欄杆也不過一尺遠,隨便抓住大樹枝,就可以溜了下去。本待多打量打量路線,無奈樓梯板上,已是通通地走着皮鞋響,立刻合上了窗戶,閃到沙發上坐着。現在有了出籠的希望,用不着哭了。計翅着什麼時候逃走,逃出了這裏以後,半夜三更,先要到什麼地方去找個落腳之所。自己這般有計劃的想着,倒是依了劉媽的話,茶來就喝茶,飯來就吃飯。

  冬天日短,一混就天氣昏黑了,卻聽到劉媽在外面嚷道:“司令您也得想想公事要緊。人家約您三點鐘去,現在已經四點多了。她在那屋子裏躺着呢,沒梳頭,沒洗臉的,您瞧着也不順眼。您走後,我勸勸她,晚上回來,別又鬧着三點四點的。你在十二點鐘前後回來,她還沒睡,我可以叫她陪着您燒幾筒煙。”這話越說越遠,聽到那姓趙的哈哈大笑一陣,也就沒有聲息了。

  到了晚上,七八點鐘的時候,另一個老媽子送着飯菜進房來,月容便問她劉嫂哪裏去了?她嘆氣道:“同一樣的讓人支使着,一上一下,那就差遠了。人家就差那點名分兒,別的全和姨太太差不多了。司令不在家,沒人管得着她,她出去聽戲去了。”月容道:“聽戲去了?我這……”她道:“我姓王,您有什麼事叫我得了。”月容道:“不,沒什麼事。”她搖着頭,很乾脆的答覆了這王媽。看到桌上擺好了飯菜,坐下來扶起碗筷白吃。那王媽站在旁邊,不住暗中點頭。因微笑道:“你也想轉來了,憑你這麼一個模樣兒,這麼輕的年歲,我們司令他不會掏出心來給你?那個日子,還有這姓劉的分兒嗎?氣死她,羞死她,我們才解恨呢!”她雖然是低了聲音說話的,可是說話的時候,咬着牙,頓着腳,那份憤恨的情形,簡直形容不出來。月容看着越是想到劉媽放走自己,那是大有意思的。

  飯後,催王媽把碗筷收着走了,自己就躺到牀上先睡一覺。但是心裏頭有事,哪裏能安心睡下去?躺一會子就坐起來,坐起來之後,聽聽樓上下還不斷的有人說話,覺得時候還早,又只好躺下去。這樣反覆着四五次之後,自己實在有些不能忍耐了,這就悄悄地走到窗戶邊,再打開一條縫來,由這縫裏張望着外邊。除了走廊天花板上兩盞發白光的電燈之外,空洞洞的,沒有什麼讓人注意的東西。電光下,照見欄杆上搭了一條繩子,半截拖在樓板上,半截拖在欄杆外面,彷彿是很不經意的有人把繩子忘下在這裏的。由此類推,跨院門上的鎖,跨院牆犄角上的梯子,都已經由劉媽預備好了的。這倒真讓人感着劉媽這人的俠義,說的到就作的到。扶了窗戶格子,很是出了一會子神。正待大大地開着窗,跨了過去,立刻就聽到走廊外的板梯,讓皮鞋踏着登登作響,將身子一縮,藏在窗戶旁邊。卻見一個穿灰衣的護兵,罵罵咧咧的走了過去。他道:“天氣這麼冷,誰不去鑽熱被窩?當了護兵的人,就別想這麼一檔子事,上司不睡,冷死了也不敢睡。”月容聽着,心裏一想,這可糟了,姓趙的不睡,這些護兵,都不敢睡,自己如何可以脫得了身,站在窗戶邊,很是發了一陣呆。約摸有十分鐘之久,卻聽到有人叫道:“吃飯罷,今天這頓晚飯可太遲了。”說着,接連的叫了一j車名字。

  月容忽然心裏一動,想着,這是一個機會呀,趁着他們去吃飯的時候,趕快跳出這個火坑罷。主意想定,將窗戶慢慢打開,聽聽這一所大院子裏,果然一些人聲沒有。雖然自己心裏頭還不免跟着撲撲的跳,可是自己同時想到,這個機會是難逢難遇的,千萬不能錯過。猛可的將腳齊齊一頓,跳上窗戶,就鑽了出去。到了走廊上,站住向前後兩頭一看,並沒有人,這就直奔欄杆邊,提了那根繩子在手,拴在欄杆上,然後手握了繩子,爬過欄杆。正待擡起腳來,踏上挨着樓口的樹枝,不料就在這時,唰的一聲,一個大黑影子,由樹裏躥出,箭似的向人撲了過來。月容真不料有這麼一着意外,身子哆嗦着,兩腳着了虛,人就向前一栽。那黑影子也被月容嚇倒了,嗷兒的一聲,拖着尾巴跑了。但月容已來不及分辨出來它是一隻貓,早是撲通通一下巨響,一個倒栽蔥落在院子地上。

  一個護兵,剛是由樓下經過,連問倒了什麼了,也沒有什麼人答應。及至跑向前一看,廊檐下的電燈光,照出來有個女人滾在泥土裏,就連連地啊喲了兩聲。近到身邊,更可以看清楚了是誰,便大喊道:“快來人罷,有人跳樓了!快來罷,樓上的那一位女客跳樓了!”晚上什麼聲音都沒有了,突然地發生了這種慘呼的聲音,前前後後的馬弁勤務兵,全擁了上來。

  月容躺在地上,滾了遍身的泥土,身子微曲着,絲毫動作也沒有。其中有一位烏祕書,是比較能拿一點主意的人,便道:“大家圍着看上一陣子,就能了事嗎?趕快把人擡到屋子裏去。看這樣子,這人是不行的了,別擡上樓,客廳裏有熱氣管子,擡上客廳裏去罷。”勤務兵聽着,來了四五個人,將月容由地上擡起,就送到樓下客廳裏來。烏祕書跟着進來,在燈光下一看,見月容直挺挺躺在沙發上,除了滿身泥土之外,還是雙目緊閉,嘴脣發紫。伸手摸摸她的鼻息,卻是細微得很,額角上頂起兩個大肉包,青中透紫。回頭見樓上兩個老媽子也站在旁邊,便喝罵道:“你們都是幹什麼的!鎖在屋子裏的人,出來跳了樓了,你們還不知道!這個樣子,人是不中用的了,誰也負不了這個責任,我得打電話向司令請示去,你們好好在這裏看守着。”說畢,他自去打電話。

  這裏一大羣人,就圍着這樣一個要死不活的女人。過了十幾分鍾之後,烏祕書匆匆走了進來,將手向大家揮着道:“好啦,好啦,司令輸了錢,來不及管這檔子事。你們全沒有錯,倒讓我找着一份罪受。黃得祿已經把車子開到了院子裏,你們把她擡上車子去罷。”說時,將手向幾個勤務兵亂揮着。月容依然是沉昏的睡着,只剩了一口悠悠的氣,隨便他們擺弄。人擡上了汽車以後,就斜塞在車廂子裏。烏祕書也並不貪戀她這個年輕女人,卻坐在前面司機座上。車子到了不遠的一所教會醫院,烏祕書替月容掛了急診號,用病牀將月容搭進急症診病室裏去。

  值班的大夫,卻是一位老天主教徒,高大個兒,在白色的衣服上,飄着一綹長黑的鬍子,長圓的臉上架着一副黑邊大框眼鏡。烏祕書爲了要向趙司令有個交代,也跟着走到這急診室裏來。一見那老醫生,便笑道:“啊,是馬大夫親自來看,這孩子也許有救吧?”馬大夫見月容身穿一件綠綢駝絨旗袍,遍身是灰土,一隻腳穿了紫皮高跟鞋,一隻可是光絲襪子。頭髮蓬亂在臉上,像鳥巢一般,也是灰土染遍了,但皮膚細嫩,五官清秀,在灰塵裏還透露出來。一看之後,就不免暗中點了一下頭。回頭因問道:“烏祕書,這位是……”烏祕書點點頭道:“是……是……朋友。”馬大夫就近向月容周身看一看,問道:“怎麼得的病?”烏祕書道:“是失腳從樓上摔了下來。”馬大夫哦了一聲,自解了月容的衣襟,在耳朵眼裏,插上聽診器,向她身上聽着,不由得連連的搖了幾下頭。接着又按按她的脈,又扒開她的眼皮看看,於是把聽診器向衣袋裏一放,兩手也插在衣袋裏,向烏祕書道:“這樣的人,還送來診幹什麼!”烏祕書道:“沒有救了嗎?”馬大夫道:“當然。烏祕書,還是把她放在這裏一會呢?還是將原車子帶她回去呢?”烏祕書拱拱手笑道:“在貴院,死馬當着活馬醫,也許還有點希望。若是將原車子拖回去,在半路上,不就沒有用了嗎?”說着,人就向外面走。

  馬大夫跟到外面來,低聲道:“假如人死了,怎麼辦?這事趙司令能負責嗎?或者是烏祕書負責呢?”烏祕書頓了一頓,笑道:“她是一個妓女,沒有什麼家庭的。我代表趙司令送來治病,當然不要貴院負責。”馬大夫道:“是十之八九無望了。她是由樓上倒栽下來的,腦筋受了重傷,在醫界還沒有替人換腦筋的國手,她怎樣能活?不過她有一口氣,作醫生的人,是要盡一分救挽之力的。現在我要求烏祕書負責答覆,這人死在醫院裏,你不問;這人我們治好了,你也不問,可以嗎?”烏祕書笑道:“那好極了。我們本是毫無關係的,不過她摔在我們辦公處,不能不送她來醫治。貴院既可負責把她接收過去,我們何必多事?我知道,貴院是想把她的屍身解剖,這個你儘管辦,我們絕對同意。”他一面說,一面向外走。

  馬大夫站在急診室門口,對他的後影呆呆望着,許久,搖了兩搖頭,自言自語道:“不想北京這地方,是這樣暗無天日。”說時,屋子裏的女看護啊喲了一聲,似乎是見事失驚的樣子,大概睡在病牀上的那個少婦,已經斷了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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