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有許多不願跳上舞臺的人,往往爲着朋友的引誘,或者家庭的壓迫,只得犧牲了自己的成見,跟着別人上臺。其實他上臺之後,受着良心的譴責,未嘗不是精神上的罪人。
楊月容被宋子豪這批人恭維包圍,無法擺脫,也就隨着他們的慫恿,向市場清唱社去了。
是登場的後七天了,月容穿着黑絨夾袍子,長長的,瘦瘦的,露出了兩隻雪藕似的手臂。下面衣衩縫裏,露出湖水色的綢褲,下面便是湖水色絲襪,白緞子繡花鞋,清淡極了。她漆黑的頭髮,在前額梳着劉海,更襯得她那張鵝蛋臉兒,非常的秀麗。在茶社的清唱小臺上,她半低了頭站着,臺底下各座位上,滿滿的坐着人,睜了眼昂着頭向臺上看着。在月容旁邊場面上的人,手裏打着傢伙,眼睛也是睜了向月容身後望着。每到她唱着一句得意的時候,前臺看客轟然一聲的叫着好,拉胡琴的,打鼓的,彼此望着微微一笑。在他們身後,有一排花格子門隔着,兩旁的門簾子裏,和窗戶紙裏,也全有人偷着張望。隨了這一片好聲,在花格子底下的人,也都嘻嘻地笑了起來。
小五娘和黃氏並排站住,看過之後,兩個人對望着,頭碰着頭,低聲道:“這孩子真有個人緣,一天比一天紅起來。別說上臺了,就是這樣清唱下去,也是一個大大的紅角兒了。”黃氏笑道:“你瞧着,那第三排正中桌子上,坐的那個穿藍綢袍子,戴瓜皮帽兒的,那是劉七爺。”小五娘道:“袍子上罩着青緞子小坎肩,口袋上掛着串金錶鏈,口角上銜着一枝玳瑁煙咀子的,手撐了頭望着臺上出神的,那就是的嗎?”黃氏連連點了頭道:“就是他,就是他。你瞧他鐒微的點着頭,那正是他暗裏誇月容的好處。”小五娘道:“今天這出《玉堂春》,就是劉七爺點的。他說今天點這出《玉堂春》,他就是要考一考月容,若是好,他就讓月容加入他的班子。”黃氏道:“那末,他不住點頭,就是把月容考取了。”小五娘笑道:“你瞧,我們那老鬼,拉着胡琴,也是眉開眼笑的,就是他大概也很是高興吧?”
她說着話,一回頭看到茶社東家王四,也走來在這裏張望着,便點點頭說道:“四爺,怎麼樣?我們給你拉的角兒不錯吧?”王四比着兩隻灰布袍子的袖口,向她們連連打了兩個拱。因笑道:“感激之至。可是她太紅了,我們這一瓢水,養不住金色鯉魚。聽說她有人約着要搭班子了,今天劉七也來了,我倒有點疑心,準是他有約她的意思。”黃氏道:“那也不要緊呀,就是月容搭班子,也不能天天露。一個禮拜,在這兒告兩回假,也不礙大事呀。”王四道:“劉七組班子,是要上天津上濟南呢。”小五娘笑道:“我們介紹她來的時候,你還不敢讓她唱壓軸子,現在是短不了她了!”王四擡起手來,只管搔着頭髮。
說着話,月容已唱完了,向後臺來,一掀門簾子,大家異口同聲地道着辛苦。月容也滿面是笑意,王四笑道:“楊老闆,您不急於回去嗎,我請您吃涮鍋子。”宋子豪提了胡琴站在門簾下,不住地向她擠眉弄眼,意思自然是叫她不要答應。月容笑道:“老是叨擾四爺,我不敢當。這一個禮拜讓您請過三次客了,改天我來回請罷。”王四笑道:“也許是劉七爺已經預定在先了吧?”月容臉上帶着一點紅暈,強笑了一笑,沒有答覆他。宋子豪在旁插言道:“四爺,您別瞧着劉七來聽戲,就以爲楊老闆有離開這裏的意思。組戲班的人,四處找合適的角兒,這是常事。楊老闆的唱工,扮相,那用不着咱們自個兒誇。她二次出來,要個人緣兒,戲份又要的出,哪個不願意邀她?劉七本來就和楊五爺有交情,他想邀楊老闆的意思,不能說沒有,可是楊老闆真還沒有和他接頭。”王四笑道:“劉七爺那麼一個老內行,他有那癮,到茶樓上聽票友?當然今天這一來是很有意思的,也許他不好意思今天就請楊老闆吃飯,可是一天二天,他一定會請的。我這話只當是放一個屁,你們記着。”他把話說到這裏,臉可就紅了。
月容覺得王四幫忙不少,陡然和人家翻了臉也不大好。便笑道:“四爺,你別誤會,今天我真有點私事,要和一個朋友商量一件事。”王四道:“哪一位呢?大概還是梨園行吧?”月容隨便答道:“不,不,是一個姓丁的朋友,他是鐵工廠裏的。”王四笑道:“我不過隨便的這樣一句話,楊老闆的交際我能問嗎?明天有工夫的話,我明天再請罷。”宋子豪提着胡琴,就向後臺外面走,口裏道:“好好好,我們明天叨擾。”月容會意,取下衣架上的大衣,搭在手胳臂上,隨了宋子豪後面走去,小五娘同黃氏自然也跟了去。王四站在後臺,站着發愣,對了他們的去路,很是呆望了一陣,然後嘆了一口氣,走向前臺來。
場面上打鼓的朱發祥,還沒有走開。口裏斜銜了一支菸卷,在胸前橫抱着兩隻手胳臂,偏了頭,只管出神。王四掀着門簾子出來了,看看茶座上,已走了十停之九的人,只是遠遠地躺椅座上還有幾個人,便低聲道:“發祥,你瞧,楊家這小妞,風頭十足。”朱發祥笑道:“她是沒有收下野性的鷹,餓了到你手上來找樂子,吃飽了,翅膀長滿了,她就要飛了。”王四道:“劉七今天到這兒來的意思,你也看出來了嗎?”朱發祥道:“他不爲什麼,還到這兒來聽清唱不成?不用說,我只要知道他是劉七,就知道他是什麼用意。月容本人年紀輕,她還不會到外面去張羅,這都是老槍宋子豪出的主意。照理說是不應該,在咱們這裏還沒有幫半個月的忙,怎麼又有走的意思?”王四道:“她幫咱們的忙,不如說咱們幫她的忙吧。聽說她原來跟着一個什麼司令,人家玩了她幾個月,把她轟了出來,就剩一個大光人。老槍在天橋混不下,也沒有法兒,這就託人和我說,有這麼一個人願意來唱。我原來也聽過她一兩回戲,知道她扮相不錯,唱呢,有時候還夠不上板呢。反正這年頭是這麼着,有幾成模樣兒,就不怕沒人捧。頭三天我還沒敢讓她唱壓軸子,誰知三天以後,她一唱完了,座上就開閘,鬧的大家都不願意唱在她後頭。紅是紅了,要不是我肯用她,未必人家就知道她又出來了。”朱發祥道:“現在盡說也沒用,她要是真走,咱們就得商量一個應付辦法,必得找一個人比她還好,才能叫座。”王四將臉一沉道:“不能那樣容易讓她走,我得另想法子來對付。”他兩人說着,一面下臺向茶座上走。
這裏有兩個老主顧,趙二和蔣五,和王四都很熟。趙二躺在睡椅上,搖搖頭道:“票友內行,我熟人少。要說到楊月容,我是一脈清知。也是坤角里面真缺人才,大家會這樣拿着燈草稈兒作金箍棒耍。”王四道:“聽說她以前家境很窮,所以一唱紅了,忘其所以的,就出了花樣子。”趙二笑道:“女孩子唱戲,有幾個不是寒苦出身的?這不算爲奇。”說着,淡笑了一笑,坐起來提着壺斟了一杯茶喝。王四同朱發祥也都在對面椅子上坐下,王四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起身向趙蔣二人各敬了一支菸卷。蔣五和趙二隔了茶几坐的,將五三個指頭有意無意的在茶几上頓着菸捲,向趙二道:“丁二奶奶說的話靠得住嗎?”趙二笑道:“這位丁二奶奶同月容是三角戀愛,誠心毀月容的話,當然也有兩句,可是照實情說,也應當打個八折。”
王四聽他們說話,兩眼不免向他們呆望着,問道:“哪來的丁二奶奶?也是梨園行嗎?”趙二道:“提起來話長。簡單的說,丁二奶奶是我們同事丁二和的新媳婦,所以叫丁二奶奶。當月容還沒有紅的時候,就是二和捧的。後來月容唱紅了,把臉一變,跟了有錢的跑,二和就娶了這位二奶奶。”王四道:“憑你這樣說,也道不出月容什麼出身上的短處來。”趙二回轉頭向四周看了一看,笑道:“在這茶樓上,我也不便多說,據丁二奶奶說,她是跟着張三在街上唱小曲兒的,後來跑出來,就在二和家裏過活着。好容易二和把她送進梨園行,拜過了有名的老師,因爲她行爲不端,二和不要她,就和田家結親戚了。”
蔣五口裏銜着菸捲,兩手回過去枕着頭,躺在椅子上望了趙二笑道:“二奶奶也不用說人,她的情形,誰不知道?”趙二伸了伸舌頭,搖着頭道:“這個可不能提。”王四坐在旁邊,見他們說話,那種吞吞吐吐的樣子,心裏也有幾分明白,便笑道:“這個我們管不着。我也不能這樣脅迫她,說是她要不在這裏唱,我就揭她的根子。”趙二忽然哈哈一笑坐了起來道:“這倒有個法子,可以叫她在這裏唱下去。”王四道:“只要有法子讓她唱下去,怎麼着委屈一點,我們也願意呀。”趙二道:“用不着要你受委屈。我知道的,二和還在追求着月容,月容沒有忘記二和,那也是真的。要不然,爲什麼丁二奶奶的醋勁很大呢?只要我們對二和說一聲,月容在這裏唱戲,他準來。他來了……”王四接着說道:“讓我和他攀攀交情,那可以的,恐怕還沒有那樣容易的事。”趙二道:“不管成不成,我們不妨試試。”
王四究竟不大知道丁楊的關係,總也希望能成事實,對於趙蔣二人,倒是很敷衍了一陣。眼巴巴所望的,便是月容在今天受過劉七的招待,明天到茶社來,看她是一種什麼態度。
到了次日下午三點多鐘,又是宋子豪一男二女擁護月容來了。王四迎上前去,在後臺口上,向她連連點了幾個頭,帶拱着手道:“楊老闆來啦,今天早。”月容笑道:“快四點了,也不早。”王四向她周身看看,笑了一笑,想說什麼,又想不出要說什麼,但眼光望着人身上,不交代個所以然,又有點難爲情。便笑道:“楊老闆今天穿着淡藍的衣服,比昨天那件黑絨的更要邊式得多,”月容也對自己胸前看了一看笑道:“沒錢買綢料子,做件藍布衣服穿。”王四笑道:“漂亮的人,穿什麼也好看,你這樣像位女學生。”說時,向她腳下看去,笑道:“少一雙皮鞋,我來奉送一雙。”月容微微地笑着,不覺走近了上場門。
凡是賣藝的人,尤其是小妞兒,有這麼一個牌氣,末登場之先,愛藏在門簾下面掀着一線門簾縫,向外張望觀衆,月容在戲班子裏也沾染了這種習慣。這時,走着靠近了門簾子,將身閃到上場門的一邊,掀開一條簾子縫,將半邊白臉,在簾子縫裏張望着。當她開始向門外看的時候,還帶了笑音,和身後的人談話,後來這笑音沒有了,她手扯了門簾,呆着在那裏站住,動也不動。在後面的人,全也沒理會到有什麼變故。宋子豪向前一步,也到了簾子邊下,笑道:“我瞧瞧,大概又上了個滿座兒吧?”只見月容猛可的轉回身來,臉紅着,像塗了硃砂一般,連連的道:“他來了,他來了。”宋子豪倒是一怔,望了她問道:“誰來了?”月容抽回身,向臺後那間小休息室裏一跑,靠了桌沿站定,兩手撐了桌子,連擺着頭道:“這怎麼辦?”宋子豪也跟了進來問:“姑娘,什麼事讓你這樣爲大了難?”月容道:“二和來了。”宋子豪道:“他來了罷,難道還能禁止你上臺唱戲嗎?”月容道:“倒不是爲了這個。”宋子豪道:“還有什麼事覺得沒有辦法呢?”月容低了頭很沉思了一會子,眼望了地面,將腳尖在地上畫着,因道:“我就有點難爲情。”她說這話,聲音是非常的低小,低小得連自己都有些聽不出來。宋子豪道:“這是什麼話,唱戲的人,還怕人瞧嗎?”月容道:“各有各的心事,你哪裏會知道。”宋子豪道:“你怕他會叫你的倒好嗎?”月容立刻正了顏色道:“不會的,他決不能做這樣的事,他不會再恨我的,我曉得。我說難爲情,是我覺得我作的事,有些對不住他,猛可的見着面,倒什麼……似的,唉!”說着,垂下脖子去,搖了幾搖頭。
黃氏在一邊看了她那情形,不住地點着下巴頦,似乎已在計算着月容的各種困難。宋子豪被月容一聲長嘆,把話堵回去了,只有站在一邊發愣。黃氏就只好接嘴道:“姑娘,你怎麼這樣想不開?你們一不是親,二不是故,愛交朋友就多交往幾天,要不,一撒手,誰也不必來認誰。他先對不起你,作起新姑爺來了,怎麼你倒有些難爲情去見他?”月容道:“他雖然另娶了人,可也不能怪他。你看他今天還追到這茶樓上了,可見他心眼裏還沒有忘了我。”黃氏道:“你既然知道他來是一番好意,你就上臺唱你的戲,讓他見你一面罷。你怎麼又說是怕見他?”月容低着頭,很是沉思了一會子,卻擡起頭來道:“哪位有菸捲,給一支我抽抽。”宋子豪在身上掏出一盒香菸,兩手捧着,連拱了幾拱,笑道:“這煙可不大好。”月容也不說什麼,接過煙盒子來,取出一支菸銜在口裏,宋子豪在身上掏出火柴盒來,擦了一根,彎腰送過去,黃氏也在牆上擦着了一根,送將過來,那小五娘看到桌上有火柴盒,剛正拿到手裏。月容說聲勞駕,已是接過去,自己擦上一根,把煙點了。其餘兩根火柴,自己扔在地上。月容也沒有理會這一些,她自微偏了頭,緩緩地抽着,這裏三個人沒看到她表示什麼意見,也就不好問得。
月容緩緩的把那支菸抽了一大半,這才問道:“大爺,今天咱們預備唱什麼的?”宋子豪道:“你不說是唱《罵殿》的嗎?”月容道:“改唱《別姬》得了,請你拉一段舞劍的《夜深沉》。”宋子豪笑道:“恐怕湊不齊這些角色吧?”月容道:“你去和大家商量,有一個霸王就得,只唱一段。”她交代了這句話,又向宋子豪要了一支菸卷抽着。宋子豪向門簾子外面張望一下,因道:“楊老闆,咱們該上場了。”月容點點頭,也沒有作聲。宋子豪提了胡琴,先出臺去了。月容只管吸那菸捲,呆呆站着不出去。小五娘擰了把熱手巾,走近前來,帶了笑音低聲道:“姑娘,你該上場了。”月容懶懶的接過熱手巾去,隨便的在嘴脣皮上抹了兩抹,聽着鑼鼓點子已經打上了,將手巾放在桌上,低頭掀着門簾子出來。
照例的,全身一露,臺底下就是鬨然一陣地叫好。在往日,月容繃着臉子,也要對臺底觀衆冷冷的看上一眼,今天卻始終是低着頭的,坐在正中的桌子角上。北方的清唱,是和南方不同的。正中擺了桌子,上面除了一對玻璃風燈之外,還有插着簫笛喇叭的小架子,再有一個小架子,上面直插着幾根銅質籌牌子,寫着戲名,這就是戲碼了。所有來場玩票的人,圍了桌子坐着,你願意背朝人或臉朝人那都聽便。女票友更可以坐到桌子裏面去,讓桌子擺的陳設,擋住了觀衆的視線。玩票的人,拿的是黑杆,並非賣藝,也沒有向觀衆露臉的義務。不過這裏要月容出臺,目的是要她露一露,往日也是讓她坐在前面一張椅子上,或者站在桌子正中心,今天月容閃到桌子裏面去坐着,這是全觀衆所不願意的。王四在四處張望着,見又上了個九成座,大家無非是爲了楊月容來的,怎好不見人?自己也就挨挨憑憑的走近了桌子邊,想和月容要求一下。不料走近一看,卻嚇了一跳。
月容兩手捧了茶壺,微低着頭,眼眶子紅紅的。原來月容藏在桌子角上,雖然避免了人看她,但是她還可以看見別人。在玻璃燈縫裏,已是不住的向外張着,在斜對過最後一排座位上,二和獨據一張桌子坐在那裏。他雖然還在新婚期間,但在他臉上,卻找不着絲毫的笑容。穿了青呢的短大衣,回彎過兩手,靠住了桌沿,鼻子尖對準了面前的一把茶壺,也是半低了頭。但是他不斷地擡着眼皮,向這裏看了來,在這上面,決看不到他來此有絲毫的惡意。而且在這副尷尬情形中,分明他也是覺得會面就很難爲情,似乎這裏面有種傳染病,當自己看過之後,也一般的感到難爲情。於是索性將額頭低過了茶壺蓋,只管低了頭。
本來自己一出臺,已到了開口的時候,只因爲那個配霸王的男票友出茶社去了,臨時由別人墊了一出《賣馬》。現在《賣馬》也唱完了,鑼鼓點子一響,月容想到老藏着也不是辦法,只得隨了這聲音站起來。先是兩手按住了桌沿,微微低着頭,和演霸王的道白。胡琴拉起來了,要開口唱了,這就擡起頭來,直着兩眼,只當眼前沒有什麼人,隨了胡琴唱去。先是繃着臉子像呆子似的,後來的臉色漸漸變着憂鬱的樣子,不知不覺的,那眼光向二和所坐的地方看去。他那方面,當然時時刻刻,都向臺上看來的,月容看去時,卻好四目相射。看過之後,月容彷彿有什麼毒針在身上紮了一下,立刻四肢都麻木過去,其實也不是麻木,只是周身有了一種極迅速的震動。但是讓自己站在唱戲的立場,並沒有忘記,胡琴拉完了過門,她還照樣的開口唱着。宋子豪坐在旁邊拉胡琴,總怕她出毛病,不住地將眼睛向她瞟着。她倒是很明白,把頭微微低着,極力的鎮定住。有時掉過身來,在脅下掏出手絹來,緩緩地揩擦幾下眼睛,眼眶兒紅紅的,顯然是有眼淚水藏在裏面。
王四坐在場面上,接過一面小鑼來敲着,兩眼更是加倍地向月容注視着。月容和這些注意的人,都只相隔着兩三尺路,自然知道他們很着急,就眼望了他們,微點了兩下頭,那意思自然是說,我已經知道了。宋子豪算放了一點心,再跟着擡頭向臺下二和那裏看去。他好像是在很凝神地聽戲,兩手膀子撐住了桌子,將十指托住臉腮,頭低下去望了桌面。好容易熬到月容唱過了那段舞劍的二六板,以後沒有了唱句,大家放心了。接着是加緊舞劍的情調,胡琴拉着《夜深沉》。
那個座位上的丁二和,先還是兩手撐了頭,眼望了桌面,向下聽去。很久很久,看到他的身體有些顫動,他忽然站起身來,拿着掛在衣鉤上的帽子,搶着就跑出茶社去。到了茶社的門口,他站定了腳,掏出衣袋裏的手絹,將兩眼連連地揩着。聽聽樓上胡琴拉的《夜深沉》,還是很帶勁,昂頭向樓檐上看了許久,又搖了兩搖頭,於是嘆了一口氣,向前走着去了。但走不到十家鋪面,依舊走了回來;走過去也是十家鋪面,又依舊迴轉身。這樣來去走,約摸走有二三十遍。一次剛扭轉身向茶社門口走去,卻看到三四個男女,簇擁着月容走了來,雖然她也曾向這邊看過來的,可是她的眼睛,並不曾射到那人身上,被後面的人推擁着,她沒有停住腳就隨着人走了。二和站着,很是出了一會神,然後再嘆了一口氣,也就隨着走出市場了。
他新的家庭,住在西城,由市場去,有相當的距離。當他走出市場的時候,街上的電燈,已經亮着,因爲心裏頭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空虛,在街上也忘了僱車子,順了馬路邊的人行道,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回到家裏時,已經完全昏黑了。那位作新人不久的田家二姑娘,這時已很勤儉地在家裏當着主婦。晚餐飯菜,久已作了,只等着主人回來吃。看看天色黑了,實在等得有些不耐煩,情不自禁地到了大門口斜傍了門框,半掩了身子站定。衚衕裏雖還有一盞電燈,遠遠地斜照着,但還射照不到這大門以內。手挽了一隻門環,頭靠了門板邊沿,眼睜睜的向衚衕裏看了去。
二和的影子,是剛在那燈光下透出,她就在臉上透出了笑容來等着。二和雖到了門外,還在街的中心呢,二姑娘就笑向前迎着他道:“今天回來的晚了,公司裏又有什麼要緊的事吧?”二和默默地淡笑了一聲,並沒有答話。二姑娘在半個月以來,是常遭受到這種待遇的,卻也不以爲奇。二和進了大門,她又伸手攜着他的手道:“今天該把那件小皮襖穿上纔出去,你瞧,你手上多涼。”二和縮回手來,趕快的在她前面跑着,走到院子裏,就向屋子裏叫了一聲“媽”。丁老太道:“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的晚呢?”-二和且不答覆,趕快的向屋子裏走了去。
二姑娘看他那情形,今天是格外地不高興,也就隨着他,跑到屋子外面來。還不曾跨進屋子門,卻聽到丁老太很驚訝的問道:“月容又出來了嗎?這孩子也是自討的。”月容這兩個字,二姑娘聽了,是非常地扎耳,這就站着沒有進去,在窗戶外更聽下文。二和道:“公司裏有人說她在東安市場裏清唱,我還不相信,特意追了去看看,果然是她。她沒有出場,也就知道我到了,在唱戲之後,還讓場面拉了一段《夜深沉》。不知道怎麼着,我一聽到了這種聲音,就會把過去的事一件件地想起來,心裏頭是非常的難過,我幾乎要哭。後來我坐不住了,就跑出來了,沒有到後臺去找她。”丁老太道:“清唱不是票友消遣的所在嗎?她是內行了,還到那裏去消遣幹什麼?”二和道:“茶社靠這些票友叫座,有願在他那裏消遣的,當然歡迎,不願消遣,他們就暗下里給戲份。男票友不過三毛五毛的,像月容這樣的人,兩三塊錢一天,那沒有問題”丁老太道:“她有了職業也罷,年輕輕兒的,老在外面漂流着,哪日是個了局。”二和道:“改天星期,我要找着她談一談。我看前呼後擁的,好些人包圍着她,和她談話還是不容易呢。”丁老太道:“見着她,你說我很惦記她。大概她也不肯到咱們家來了;來呢,我們那一位,大概也不樂意。”說到這裏,聲音低了很多,似乎也有些怕人聽到的意思。
二姑娘站在門外,越聽就越要向下聽。聽到最後,不知是何緣故,身體都有些抖顫,最後,她只好扶着牆壁,慢慢的走回屋去。到了屋子裏以後,便感到滿腔怒火由胸膛裏直噴出來,彷彿眼睛和鼻孔裏,都向外冒着火焰,手扶了桌沿,人就是這樣呆呆坐着。自然,胸中這一腔怒火,能夠喊叫出來是更好,因之瞪了兩眼,只管朝門外看去,便是這兩隻秀媚的眼裏,也有兩枝火箭射出來似的。可是她有怒氣,卻沒有勇氣。她望着望着,二和進來了,她兩眼熱度,突然地減低,立刻手撐了桌面站起向二和笑道:“就吃飯嗎?我去給你熱那碗湯去。”二和依然是憂鬱着臉子,搖搖頭道:“我不想吃什麼。”二姑娘笑道:“怎麼着,有什麼心事嗎?”她說着這話,站起來迎到二和身邊,微微地依貼着。二和牽起她一隻手來握着,笑道:“我有什麼心事?除非說是錢沒有個夠,還想公司里加薪。”
二姑娘聽他說加薪,怕他再繞一個彎子,又提到劉經理身上去,這就笑道:“累了一天,爲什麼不想吃飯?也許是身上有點不舒服吧?”說時,那隻手還是讓二和握着,另一隻手卻扶着二和的肩膀,又去撫摸他的頭髮,低聲笑道:“你還是吃一點罷。你打算還吃點什麼合味的呢?我同你作去。”二和笑道:“我實在是不想吃什麼,經你這樣一說,我不得不吃一點。去到油鹽店買一點辣椒糊來罷,我得吃點辣的刺激。”二姑娘笑道:“別吃辣的了,吃了上火。”二和道:“你不是說了我想吃什麼,你就給我作什麼嗎?”二姑娘含笑向他點了兩點頭,自向廚房裏去了。
二和坐在椅子上,對她去的後影望了一望,自言自語的道:“她現在倒能夠懺悔,極力地作賢妻,不過似乎有點勉強。”丁老太在隔壁屋子裏搭腔道:“二和,你在同誰說話?”二和道:“我這樣想着,沒同誰說話。”丁老太道:“你這孩子……唉,教我說什麼是好。”二和哈哈一笑道:“這樣的話我也不能說,那也太委屈了。”丁老太在隔壁屋子裏沒有回話,二和也就沒有再向下說。相隔了約兩三分鐘,聽到一陣腳步聲,自窗戶外走過。二和昂着頭,問是誰?二姑娘在外面笑道:“給你沏茶呢。”二和也不理會,還是在屋子裏坐着。
一會工夫,二姑娘將一隻茶盤子,託了兩菜一湯,送到桌上。老媽子提着飯罐子和筷子碗也跟了進來。二姑娘笑道:“你去燒一壺開水來給先生沏茶,這裏的事交給我了。”老媽子放下東西去了。二姑娘先擺好雙筷子在二和麪前,然後盛了一碗飯,兩手捧着送到二和手上笑道:“吃罷,熱的。”二和笑道:“勞駕。你怎麼不把碗舉着平額頭?”二姑娘道:“那爲什麼?”二和道:“這就叫舉案齊眉呀。”二姑娘笑道:“只要你這樣吩咐,我就這樣做。”二和扶起筷子碗吃飯,向二姑娘笑道:“想不到我有了職業,又得着你這樣一個賢妻,真是前世修的。”二姑娘眉毛一動,笑道:“我嫁了你這樣一個精明強幹的好丈夫,也算前世修的。”二和道:“我好什麼!一個趕馬車的。”二姑娘道:“你就不說你是鎮守使的兒子嗎?”二和扒了幾口飯,點點頭道:“再說,也得劉經理幫忙。”
二姑娘紅着臉,沒有答覆他這句話,靠了牆邊的梳妝檯站着。很久,笑問道:“明天是星期六,可以早一點回來嗎?”二和捧了碗筷向她望了笑道:“又給我預備什麼好吃的?”二姑娘見他臉上,已是帶着笑容,進言的機會就多了,打了個呵欠,擡起手來,撫着頭髮,因道:“吃的,哪一天也可以和你預備。你應該帶我出去玩半天了。”二和低了頭將筷子扒飯,因道:“沒滿月的新娘子,儘想出去幹什麼?”說這句時,是突然的說着的,語氣不免重一點,說完了之後,倒有點後悔。又改了笑容道:“現在這年頭,無所謂滿月不滿月,那有什麼關係?不過,明天下午,我有一點事情。”二姑娘牽牽衣襟,低頭道:“那末後天星期,可以帶我出去玩了?”二和又低頭吃着飯,臉沒有看着人,因道:“後天下午三點鐘以後,我還有點事。上午我可以陪你出去。”二姑娘脖子縮了一縮,笑道:“我和你鬧着玩的,哪個要你陪着出去。”
二和看她臉上時,帶有一種不自然的微笑,這也當然是她蜜月中一種失望。但這個星期六和星期日,絕對是不能陪她的,因笑道:“那末明天晚上,我帶你出去聽戲罷。”二姑娘將顏色正了一正,因道:“我不說笑話,明天下午,我想到嫂嫂那裏去,把打毛繩子的鉤針拿了來。”二和道:“好的,見着大哥,你說我有事,明日不能請他喝酒了。”二姑娘笑着點了兩點頭。二和全副精神,這時都放在清唱社裏的月容身上,對於二姑娘有什麼表示,並沒去注意。飯後,二和又到丁老太屋子去閒談,二姑娘在留意與不留意之間,完全都聽到了。自然,她也不在其間說什麼話。
到了次日,二和換了一套新呢的學生服,拿了十元鈔票揣在衣袋裏,再罩上大衣,臨走丟下了一句話,中飯不回來吃,晚飯用不着等,也許是不回來吃了。二姑娘一一答應了,裝着什麼也不知道似的。
在家裏吃過了午飯,就對丁老太說,要回去一趟。丁老太道:“家裏有女傭人陪着,你放心回去罷。”二姑娘有了這句話,就回房去好好地修飾一番。當她臨走的時候,又緩緩走到丁老太屋子裏告辭。丁老太雖看不到她穿的什麼衣服,但她走過之後,屋子裏還留着一股很濃厚的香味。丁老太昂着頭,出了一會神,一來她是新娘子,二來她是回孃家去,丁老太雖然有點不愉快,但是爲省事起見,也就不作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