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老大對於自己家裏的事,說明白,卻糊塗,說糊塗,多少又明白一點。今天妹妹被劉經理推動得小產了,便也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苦悶。這時妹妹死了,也就顧不得自己的職業,心裏計劃着,要和姓劉的算賬。二和一聲大喊,跳起來要和姓劉的拼命,引起了他的共鳴,也跳着腳道:“是要同他媽的拼了!”二和本來就是滿腔怒火不能忍耐,經田老大這樣鼓勵一句,立刻扭轉身子,就向醫院大門外走。
田大嫂雖然是在嗚咽着,還不曾昏迷。看到二和向門外走,立刻也跳了起來,向前伸手一把將二和衣服抓住,連連叫道:“老二,你這是怎麼了!二妹躺在牀上,你先得去看看。這是醫院,人還不能久擱,應當怎麼把她收殮,你要先拿個主意。姓劉的也跑不了,慢慢的和他算賬不遲。”雖然只有幾句話,說出來很是中肯,二和就站住了,向她問道:“過去了?什麼時候過去的呢?我很後悔,不該離開她。”大嫂道:“據看護說,過去有二十分鐘了。”二和聽着,兩眼也流下淚來,轉身向病房裏走去。
田大嫂向田老大道:“這事情還真是扎手呢。老二手邊沒多少錢,這一筆善後的款項,馬上就該想法子,怎麼着,也要對付個百多塊錢纔好。”田老大道:“哪裏有呢?時間太急了,就是和人家去借,也要個一兩天的商量。”田大嫂道:“等老二出來再說。”
夫婦抹着眼淚,在過道里凳子上坐着等候,二和沒有從病房裏出來,蔣五已是由外面匆匆的走進來。看到田老大,便站住腳向他道:“什麼!令妹不在了?”田老大因他是公司裏的一個高級職員,只好帶着眼淚站了起來,向他拱拱手道:“真是件大大不幸的事。五爺怎麼知道了?”蔣五道:“我接着經理電話,叫我來的。大概知道是得着醫院的報告。丁二爺呢?”田老大道:“他在病房裏哭去了。”
蔣五兩手抄着大衣領子,將衣襟緊了一緊,因皺了眉道:“這不是光哭的事啊,人是不能久放在醫院裏的,得趕快收殮起來。”田老大道:“誰不是這樣說呢?可是這急忙之中,哪裏去籌這麼一筆款子呢?”蔣五道:“這些事情,你們全不必掛心。我既然來了,自然會擔起這重責任。”田老大臉色一正,向蔣五道:“五爺,這可不是開玩笑的事。”說時,將袖口子擦着眼睛。蔣五也正着顏色道:“你們現在是什麼情緒?我是鐵打的心?在這個時候,給你開玩笑。”田大嫂立刻搶着迎上前來插嘴道:“是的,蔣五爺巴巴的起大早跑了來,當然有事,決不是跟我們開玩笑。”蔣五爺道:“我蔣五也不敢誇下那種海口,說是同事家裏有什麼事情,我姓蔣的就能拔腰包幫忙。這裏有二百塊錢,是劉經理讓我帶來的,請你交給丁二和。”說時,就在衣服袋裏掏出兩疊鈔票來,向田老大遞過去。
田老大,真想不到有一個急處,便有一個妙處。有了這二百元,料理二姑娘的喪事,盡有富裕。伸了手便要把鈔票接過去,突然的,身後有人喊了一聲:“慢着!”田老大回頭看時,二和紅着雙眼,推開病房的門,走了出來。田老大見他來勢很兇,只好把手縮了回來,向他望着。二和搶上前兩步,伸手把蔣五那隻拿鈔票的手攔了回去,瞪了眼道:“蔣先生,你別瞧我失了業,人窮志不窮,我家裏死了人,還不至於到外面去花錢買館材。”蔣五紅了臉道:“丁老二,你這是甚麼話?拿着兩百洋錢,挺身出來和人幫忙,難道還是甚麼惡意嗎?”二和在衣袋掏出手絹來,擦了擦兩隻眼睛,臉色跟着平和了一點,因道:“對不起,我心裏很亂,話說得急一點。這錢若是蔣五爺的呢,你這樣的好意,沒得別的說的,我給你磕頭,把款子收下來。可是,你這款子,是姓劉的造孽錢!爲了錢,我才讓他收拾到這種境地,我爲甚麼還要他的錢!這是醫院裏,有些話我不便說,司是我就不說,你也應當明白,我……我……我是太窮了,又有個瞎子老孃,只好遇事讓步。”
他帶了悽慘的聲音來說着,蔣五手裏託着鈔票,慢慢地收了叵去。望了二和道:“我這一次來,沒有甚麼壞意吧?”田老大抱着拳頭,連拱兩下道:“五爺,你別見怪。二和是遭了這件不如意的事,心裏頭很亂,說話有些失分寸。”蔣五道:“他既然不是對我發脾氣,我也就不怪他。不過這筆款子,我不便胡亂帶回去,我得先打一個電話給劉經理,徵求他的同意。電話在哪裏?田大哥,請你引我去。”田老大倒認爲他是真不能作主,就引着他打電話去了。
二和站在過道里,兩手叉了腰,倒是向了田大嫂發呆。田大嫂道:“現在並不是發愣的事,這後事你打算怎麼辦?應該拿出一點主意來纔好。”二和道:“主意?有什麼主意呢?有錢就有主意。我也想了,家裏還有六七十塊錢,我猜想着,令妹箱子裏,總也有幾十塊錢,湊合着,可以把人擡出醫院去罷。”田大嫂道:“她箱子裏有錢沒有錢我不敢說。就是有,一齊花了,這日子怎麼過?你可沒有職業了。妹子一死,就是田老大這一碗飯,恐怕也有些靠不住。”二和聽到,只覺心頭連跳了幾下,昂起頭來向天上嘆了一口氣。田大嫂道:“你們都是這種彆扭勁兒,也不能盡怨別人。”二和臉上帶着淚痕,倒是冷笑了一聲。
田大嫂看到他這種樣子,也沒得話說,只是坐在夾道的長椅上發呆。偶然一回頭,卻看到女看護挽着丁老太走進來,不由得失聲叫了一句啊呀。二和也看到了,立刻趕上前去,將丁老太挽着,因問道:“媽,你怎麼來了。”丁老太顫巍巍的走着,顫着聲音問道:“人躺在什麼地方?讓我摸摸她。不是公司派人告訴我,我還不知道。”二和道:“過去很久了,你摸她幹什麼?”丁老太顫得握不住二和的手,微搖着頭道:“在昨天,我就知道這孩子有些反常。好好兒的,喝什麼酒?現在果然是丟了這條命了。才二十一歲的人,後來日子長着呢。”田大嫂叫了一聲老太,也走過來,挽她一隻手臂,又喲了一聲道:“你爲什麼趕了來呢?我的老孃!瞧你這樣哆嗦着,可……可……可不大好。”丁老太道:“不管,不管,我得摸摸這個人。這孩子待我不錯呀。就這樣委委屈屈的一輩子,什麼也沒得着就去了。”她說到這裏,哽咽着已不能發出聲音。
田大嫂道:“老太,你別進病房去了。醫院裏也不許人放開嗓子來哭。”丁老太垂着淚,只管搖着頭道:“我不哭,我不哭。”二和道:“大嫂,隨她老人家進去摸摸罷。她要是白來一趟,她心裏憋得難受,她更會哭的。”田大嫂道:“那末,我攙着老太進去罷,你進去了,又得傷心一場。”二和有氣無力的點點頭道:“那也好。”於是二和在長凳上坐着,田大嫂攙着丁老太進去了。二和聽到門裏面,似乎有窸窣之音,心裏自也透着難過,只是擡起袖子,不住地揉擦眼睛。
悲慘的時候,那也很容易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田大嫂開了門,搶着出來,見有一位女看護經過,就一把抓住道:“小姐,小姐,小姐,快去請一位大夫來!”女看護站住了,向她翻着眼道:“人死了兩三個鐘頭了,你不知道嗎?”田大嫂道:“不是不是!有一位老太太在屋子裏暈過去了。”二和來不及聽她詳細的說下去,跳了起來,就向病室裏撞了去,只見牀上的二姑娘,是由白被單裏伸出一隻手來,丁老太卻手搭了牀沿,坐在地上。雖是背靠了牀腳,沒有躺下,而頭是向前垂着,已經與胸脯相接了。二和搶上前,兩手抱着老太,嘴對了她耳朵,連連叫了兩聲媽,她哼也不哼一聲。田大嫂搶着進來了,因道:“二和,你可別胡動手。老太太暈過去了一會子就好的,先讓女看護進來瞧瞧,搬到別個屋子裏去,請大夫瞧瞧。”二和坐在地上,就雙手擁抱了丁老太坐着,一會功夫,女看護進來了,因道:“這樣大年紀的人,讓她坐在地面上,那是不大好。你們趕快去掛一個急號,請大夫來看。我就去找子來,用病牀來把她帶去。”
二和伸手摸了一摸衣袋問道:“掛急號多少錢?”女看護還沒有答話,門縫裏,田老大伸進一個頭來,插嘴道:“不要緊,我這裏預備着錢了,我去替你掛號。”二和也來不及詳細的問,只說了一句勞駕。看護也是看到老太太病勢來得兇猛,便也很快的找着工人推了病牀來,將老太太送到急診室裏去。二和不敢放心,緊緊的在後面跟着。醫生將老太太周身察診過了一遍,見二和垂了兩手,悄悄的站在身後,便道:“這老太太是你令堂嗎?”二和道:“大夫,病症很嚴重嗎?”醫生將聽筒插到袋裏,兩手也隨着放在白罩衣的袋裏,對了病牀上的丁老太注視了一下,微微搖着頭道:“相當的嚴重,要住院。”二和道:“怎麼陡然得了這樣重的病?”大夫道:“剛纔不過受了刺激。她心臟很衰弱,上了年歲,不好好地看護着,那是很危險的。”二和也來不及加以考慮猛可地答道:“當然住院。”
醫生就在屋旁桌上開了一張字條,交給女看護,向三等病室裏去要牀鋪:一面在丁老太身上打針。二和聽到丁老太又輕輕哼了一聲,覺得有些轉好的希望,心裏比較得安慰一點。可是那女看護來答覆,卻是三等病室裏沒有牀鋪,二等病室裏也只有一張牀鋪。大夫迴轉頭來,向二和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因問道:“令堂的病,最好是住院,而且,現在也移動不得。這二等病室……”他說話時,取下他鼻子上架的寬邊眼鏡,在褲子袋裏取出一條白綢手絹來,將眼鏡緩緩的擦着。二和道:“就住二等室罷,大概要先交多少錢,纔可以住院?”大夫戴上眼鏡,望了他身上道:“這個你向交費處接洽。”說畢,他出診室去了。
二和跟了出來,田老大和蔣五都站在門外等着。田老大道:“老太要住院吧?”二和皺了眉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叫我怎麼辦?大概還是非住院不可。老太心臟衰弱,動都不能動了。”田老大道:“那不要緊,我已經給你預備下錢了。二等病室,是五塊錢一天,須繳十天,是五十元,再加上預繳二十塊錢的醫藥手術費,共要繳七十塊錢。”二和向他看看,迴轉頭來,又向蔣五看看,猶豫着問道:“莫非還是你那二百塊錢?”田老大伸着兩手亂搖了幾下道:“你不用過慮。這筆款子,是我由五爺手上借來的,將來由我歸還五爺就是了。你算在我手上借去的錢,那還不行嗎?”二和將兩手環抱在胸前,皺着眉對了地面上望着,點點頭道:“既然如此,請你挪過來,先用幾天,往後我再想辦法奉還。”田老大道:“我二妹雖然死了,我們親戚總是親戚,談什麼還不還的話!我們先把老太太安頓好了再說。”
二和眼望了地面,很久很久,才嘆了一口氣。蔣五向田老大道:“你還遲疑些什麼?還有一個要等着收殮的呢。”這句話又提起了二和的傷心,見身邊放了一張長椅子,一歪身坐在上面,手拐撐了椅子靠,將手扶了頭,又只管垂下淚來。他在這傷心,田老大把繳費的手續,完全辦完了,把收款股的收條交給了二和,因道:“哭着,就算能了事嗎?還得打起精神來作事呢。”
二和跳起來答道:“是的,我還要辦事呢。”於是先將丁老太送進了二等病房,再回轉身來,和二姑娘料理身後。人也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渴,除了哭,就是忙着拿錢買東西。等着把二姑娘收殮入棺,由醫院後門送到城外一所廟裏停放,已是下午三點鐘。人實在是支持不住,就在禪堂裏借了和尚一張木榻睡着。
等到醒過來了,在桌上已經點一盞煤油燈了。和尚含笑走進屋子來向他道:“丁先生,醒過來了?那位田先生說,請你不必回去,就在小廟裏安歇。”二和道:“那爲什麼?”和尚道:“田先生說,怕你回去看到空屋子會傷心的。”二和坐在木牀上出了一會神,點點頭道:“那也好,但不知現在幾點鐘了?”和尚道:“時候倒是還早,丁先生可以在我們這裏喝點茶,吃點素面。田先生說,他七八點鐘會來一趟的。”
二和看那和尚瘦長的臉,眉毛峯上簇涌出幾根長毛,穿件布衣僧袍,乾乾淨淨的,卻也不見得怎樣討厭,便依了他的話,和老和尚閒談了一會。老和尚也陪着用過了茶、面。還不到九點鐘,廟門外一陣狗叫,隨着在寂寞的大院子裏,發生着腳步響。隔了窗戶,就聽到田老大問道:“二和醒過來了嗎?”二和道:“我聽着你的話,沒有回家去呢。”田老大倒跑得的滿頭是汗。走進屋子來,就把頭上罩的一頂線帽子摘下,不曾坐下,臉上先帶一分高興的樣子。因道:“你放心罷,所用的二百多塊錢,都有了着落,不必還了。”二和也站起來,抓住他的手道:“聽你這話,可是姓劉的送來一筆款子了?但這筆款子,我斷斷乎不能要!”
田老大按住他的手,讓他依然在牀上坐下。因道:“既是你說明了,不用這種錢的,我豈能那樣傻,非接收他錢的不可?姓劉的也許是天良發現了,他說他並不求你的諒解,這一筆錢,願同你作一樁買賣。請你隨便在家裏挑一樣比較值錢些的東西給他作抵,就算你用東西變賣來的錢,當然不算得姓劉的好處。”二和道:“你還不知道嗎?我家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呢?”田老大道:“不是說比較值錢的東西嗎?你看着桌子值錢,你就把桌子給他,你看着椅子值錢,你就把椅子給他,好不好呢?”二和還是抱了兩隻手在胸前,低頭望着地面,又搖了兩搖頭道:“我怕姓劉的這傢伙,又在玩什麼手段。”田老大道:“這是沒有別人在這裏聽到,要不然,你倒成了個小孩子。人家拿二三百塊錢,隨便買你一項破爛東西,他有什麼手段?”二和道:“我也正因爲他這件事作得有些奇怪,想不出他另有什麼作用。”田老大道:“有什麼作用呢?你不是他公司裏的人了,他用什麼手段時,你可以不睬他。”二和道:“哼,我也不怕他用什麼手段!現在我還有個老孃,假如我沒有這個老孃,慢說他不過是公司裏一個經理,就是帶着十萬八萬軍隊的軍閥,我也要和他碰碰。”
田老大沒作聲,捱了桌子坐下,自在身上口袋裏取了一盒菸捲來,遞給二和一根,自銜了一根在嘴裏,靠了牆壁坐着抽。見桌上有一張包東西的破報紙,就拿起來看了一看,很久很久,沒有作聲。二和也拿了菸捲放在嘴裏,緩緩的抽着,見田老大始終沒有作聲,因道:“大哥,你爲什麼不言語?”田老大這才放下報紙來,向他搖搖頭道:“老二,你這個少爺脾氣,直到現在,絲毫也沒有改。教我說些什麼!”二和道:“你也應當原諒我。一而再,再而三上了人家的當,我現在是對於什麼出乎意外的事,都有些害怕。既是大哥這樣說了,我一個窮家,沒有什麼可賣的,只有我睡的那張銅牀,是祖傳之物。據我母親說,當年買來的時候,也值個二三百元。現在雖不值那個錢,到底是一樣有價值的東西。就請你轉告老劉,把我這張牀擡了去罷。像我們那種人家,還擺上那樣一項古董,本來不配,都只爲我娘說,什麼祖業也沒有,這牀留着我結婚罷。現在我已經用這張牀結婚了,賣了也好。”田老大點點頭道:“你這話對,我想着,也只有那張銅牀好賣。我明天叫人去搬牀罷。”二和道:“最好一早就搬了走。趁着我沒回家,東西先出了門,也免得我心裏頭又難受一陣。”田老大道:“好的,今晚上我陪你在廟裏睡一宿。明天一大早,你上醫院瞧老太太去,我就和你去辦這件事了。”二和也覺這話妥當。回得家去,不見嬌妻,不見老母,那是很難堪的。就同田老大在廟裏住下。
可是在二和家裏,的確是出了問題了。他家裏僱用的老媽子陳媽,見主人全家都不在家,就也認爲是個絕好的撿便宜機會。關上了大門,首先就來開二和房間裏的箱子。這是下午五點鐘的時候,屋子裏已經點上燈,認爲決沒有什麼人在這時回來的。可是她想了很久的法子,也沒有把箱子的鎖打開,他主人總是要回來的,又不敢打破箱子。正自對了箱子坐着出神,還要想第二個辦法來打開箱子。可是大門咚咚的響着。迎出來開門,卻是田大嫂來了,她一點也不客氣,就坐在二和屋子裏代他看家。陳媽遇到這樣一位對頭,心裏實在難過。
到了七點多鐘,又有人敲門,她這就想着,必定是二和回來了,在院子裏故意唧咕着道:“我沒有瞧見過的,一個娘們,隨便的就向人家跑!要不是我在家裏看守着,不定要出些什麼花樣。”她說着話,將門打開,借了衚衕裏的路燈一看,卻是很年輕的一位姑娘,穿着大衣,遠遠的送過來一陣脂粉香。向來不見有這種人到這裏來的,便道:“你找錯了人家了吧?”那姑娘答道:“我叫楊月容,和這裏丁二爺認識。你怎麼沒開門之先,就罵我一陣?你們主人在家嗎?”陳媽道:“我罵你幹什麼!我們二爺出門了。”月容自言自語道:“可是上濟南了?”又問道:“那末太太在家吧?我見見太太。”陳媽道:“太太死了。”她說話時,兩手還是扶着門站着。月容也生氣了,放重了聲音道:“我見見老太太。”陳媽道:“老太太得了急症,上醫院了。”月容道:“你幹嗎!我說一句,你頂一句?”陳媽道:“實情嗎!我頂你幹什麼!”月容道:“你這樣對人說話,是主人翁告訴你的吧?好,我就不進去。”說着,扭轉身來就走,看到街上人力車子,就不問價錢,坐着回家去。
現在宋子豪夫婦,得了她的幫助,還搬到原先帶小五住家的所在住着。月容在許多條件之下,已經有了間單獨的房子。回家之後,推開自己的房門,就向一張小鐵牀上倒下去,將頭偎在枕頭裏,放聲大哭,那眼淚是奔泉一般,紛紛向下滾着。
黃氏現在也住在這裏,幫着洗衣,作飯。聽了月容的哭聲,立刻同着宋子豪夫婦倆,直涌了進來,三個圍了牀頭,全彎着腰,連連問是怎麼了?月容坐起來,用手絹擦着眼淚道:“這是我自討的。”宋子豪着:“你說要去找二和去,是沒找着他家嗎?這也不值得傷心,明天再打聽清楚了,再去一趟就是了。”月容道:“沒找到那倒罷了。想不到連丁老太對我都不諒解。”黃氏道:“那怎麼回事呢?她說了你什麼重話了?”口裏說着,提起屋子中間白爐子上的熱水壺,向臉盆裏傾着。月容道:“見着老太太,就讓她說我幾聲,我也有個分辯。”小五娘道:“難道你到那裏,他們不讓你進去?”月容道:“可不是!在大門裏,一個老媽子就罵出來開門,說是大娘們不該胡跑。見了面一問,二和出門了,二奶奶死了,老太太得急症了!回了我一個一乾二淨。二和出門去了,也許是真的,老劉不是說他上濟南了嗎?怎麼二姑娘死了,老太太得了急症了,這話也說了出來!那就乾脆不願見我了。接連碰了他那死老媽子三個釘子,叫我無話可說,心裏實在憋得很。”
黃氏擰了一把熱騰騰的手巾,遞了過來,笑道:“姑娘,你才願意生着這些閒氣呢!後天你就上臺了,你得好好休養兩天才是。”月容接過手擦了臉,一轉身,見黃氏又捧一杯熱茶上在面前,月容接着茶,嘆了一口氣道:“一個人,和別人沒有利害關係,那是合不起夥來的。好了,從今晚上起,咱們再別談姓丁的話。”宋子豪道:“姑娘,這算你明白了,老早你就該這樣做的。我們給你預備好了豬肉、甜醬、豆芽、豆瓣,正想和你作炸醬麪呢,你不想吃一點嗎?”月容道:“幹什麼不吃?我也犯不上不吃。”只這一句話,小五娘同黃氏答應不迭,立刻搶出屋子給她作面去。
宋子豪坐在旁邊抽着菸捲,把他長到五十歲的經驗之談,詳細的一說,無非人生只有錢好,有了錢,什麼都可如願以償。譬如丁二和娶田二姑娘,也就是爲了錢,假如你有錢,你不難把丁二和買過來,讓他和二姑娘離婚。爲了錢娶二姑娘,就可以爲了錢休掉二姑娘了。月容正在氣頭上,對於他的話,卻也並不否認。吃過了晚飯,老早的睡覺。因爲上臺的日子,只剩一天了,接洽事情多些,把二和的事也就丟在一邊。
到了這日下午,劉經理卻坐了汽車來訪她,站在院子裏,喊了一聲:“楊小姐在家嗎?”宋子豪在屋裏,隔着小小的玻璃窗戶先看到了,立刻跳了出來。啊喲了一聲,拱着兩手平了額頭,彎下腰去道:“真是不敢當,要你勞步。”黃氏在廚房裏出來,兩手亂撲着灰,笑道:“我聽到門口汽車響,我就納悶,我們這兒也有貴人到?喲,可不是貴人到了嗎?姑娘,快出來,瞧乾爹來了。”說時,那張灰黑的臉上,笑着皺紋亂閃。劉經理聽到她又清又脆的叫了聲乾爹,也禁不住噗嗤一笑。黃氏以爲劉經理也對她表示好感,索性搶上前兩步,站在他面前,露出黃板牙來,只管咧了嘴笑。月容在屋子裏梳頭髮呢,聽說劉經理來了,左手拿了鏡子,右手拿了梳子,只管發呆,沒個作道理處,就是這樣站在窗戶邊上,不肯移動。黃氏還是在外面叫着道:“姑娘,出來啊,乾爹在院子裏等着呢。”月容本來也想出來迎接的,爲了黃氏這樣一喊叫,透着出來迎接劉經理是一件可恥的事,還是拿了梳子對着鏡子繼續的梳攏。
黃氏代他掀開門口的一條舊布簾子,笑道:“你瞧,乾爹來了!忙着梳頭,沒關係,自己爺兒倆,要什麼緊。”月容板着臉,將鏡子梳子,一齊向桌上一扔,啪的一下響着,瞪了一眼,隨了迴轉身來。她以爲可以作點顏色給黃氏看,卻不料跨進房門口,站在面前的,卻是劉經理。他笑道:“幹嗎老不出來?莫非是聽說乾爹來了,有些害臊嗎?”說着,就走向前來,輕輕的拍了月容兩下肩膀。月容將身子向後一縮,正着顏色緩緩的問道:“乾孃知道你到這兒來嗎?”劉經理自脫了大衣,放在月容牀上。笑道:“你別盡惦記着乾孃,也得放點好心到乾爹身上來。”說着,就躺在月容小牀上,擡起兩條腿,放在白爐子邊的矮凳上。月容見他這樣子隨便,靠了牆站定,抱了兩手在懷裏,向他望着。黃氏在玻璃窗外面,倒張望了好幾次,叫道:“月容也不倒一杯茶給乾爹喝嗎?”月容道:“你瞧,左一句乾爹,右一句乾爹,叫得比我還要親熱。好像劉經理又多收了這麼一個大幹閨女。”臊得黃氏說一聲你瞧這孩子,隨着就跑走了。劉經理躺在牀上忍不住哈哈大笑。這麼一來,屋子外面就沒有人打岔了。
劉經理將手拍着牀沿道:“你坐下,我有話同你說。”月容笑道:“你坐起來罷,我真該給你倒一杯茶纔像個主人的樣子。”劉經理道:“你坐下,我有話告訴你。你聽我的話,比倒茶點菸伺候好多了呢。”說時,又拍了牀沿。月容沒辦法,只好在他放腳的方凳子上坐下。劉經理笑道:“這孩子怕挨着我?好像我身上長着長刺,會扎你似的。”月容紅了臉,笑道:“這院子後面,還有街坊呢,讓人瞧見笑話。”劉經理笑道:“爺兒倆怕什麼的?我要送你一樣東西,大概就送到了。”月容道:“你別盡在我頭上花錢,我不愛穿什麼好衣服。”一言未了,有人在院子裏問道:“這是楊小姐家裏嗎?送東西來了。”月容答應了一聲,藉着這機會,就跑出屋子去了。劉經理躺在她牀上,只是微微的笑。
月容一會子工夫,兩腳跳了進來,掀開門簾子就問道:“你這是怎麼回事?把丁二和家裏那張銅牀給搬來了!”劉經理這才坐起來,笑道:“我告訴你的話,你不聽,我有什麼法子?不然,你就早明白了?”月容皺了眉道:“乾爹,這件事真不好隨便。你怎麼好把丁二和的東西向我這裏搬呢?”劉經理笑道:“我爲什麼不能把丁二和的東西搬了來?他賣給我了,當然可由我來支配。”月容道:“他賣給了你了?這張牀是他家傳之物,就是要賣東西,也賣不到這件東西上面來。”劉經理道:“他全家人都到濟南享福去了,這笨東西不好帶;留在這裏,又存放誰家呢?不如賣了是個乾淨。現在的丁二和,不是以往的丁二和了,彆扭得什麼似的。您想,您要是不鬧彆扭,我叫他來訪您談一談,應該不來嗎?”月容手扶了牀欄杆,望着劉經理,很是出了一會神。劉經理道:“我是真話,你相信不相信?”
月容出了一會神,問道:“他家沒有出什麼事故嗎?”劉經理被她這樣突然的問着,心裏像是一動,可是臉上依然很鎮靜,帶着微笑道:“你小小年紀,倒是這樣神經過敏。”月容道:“我實對你說,我昨天到他家裏去一趟,你不告訴我他在什麼地方,可是我也找到了。”劉經理紅着臉沒有話說。月容道:“不過我也不怪你,你不告訴我,也許是一番好意。我找到那裏,大門還沒有進去,接連就碰了三個釘子。”說着,就把昨晚在丁家敲門的事說了一番。劉經理臉上變了好幾回顏色,到了最後,兩手一拍道:“怎麼樣?你現在可以相信我的話了吧?”月容道:“請你告訴我實話,到底是怎麼回事?二姑娘好了嗎?”劉經理道:“這女人太豈有此理,你還提她作什麼!你真有那耐性,還去找她。”月容道:“那天晚上,她衝到飯館子裏來,雖然是她的錯處,但是她疑心我在你面前說壞話,至於把二和轟到濟南去,那也是窄心眼兒的女人,所作得出來的事。所以我下了決心,要見她把誤會解釋一下子,而且也要看看她的病。”劉經理道:“有什麼病?沒病,訛詐罷了。他婆媳兩個,硬要將這張銅牀賣我三百塊錢,不然,那女人就要打動了胎來訛我,和我打官司。我沒法子,照付了錢。在昨日下午,他們全家上濟南了。老實說,我轟他們走,一大半是爲了你。”
月容不由得兩朵紅雲,飛上臉腮,因道:“他在這裏,也礙不着我什麼事。”劉經理道:“你不知道嗎?他因爲看到你和我同進同出,恨極了,打算在你登臺的時候,他找一班人在臺底下叫倒好。你想,我們預備大大的捧你一場,讓你出一場十足的風頭,若是讓整羣的人在臺底下叫起倒好來,那不是一場大笑話嗎!你想,我們在飯館子裏吃飯,誰也礙不着誰,他女人都可以來,花幾毛錢買一張戲票,誰也可以到戲院子裏去的。你就能保證他們不搗亂嗎?二和在公司裏說的話,比這厲害的是多之又多,但是我怕你心裏難受,我並沒有把他這些話傳達到你耳朵裏去。可是你也到丁二和家去碰過釘子的,你想到他們翻臉無情,總也可以相信我的話有幾分真吧?”
月容呆立在牀頭邊,很久不能作聲。劉經理突然站起來。握着月容的手笑道:“別把這事放在心上,我們一塊兒吃午飯去。”月容被他拉着手,並不抽回來,只低了頭站着。劉經理笑道:“傻孩子,以後我好好地捧你紅起來,別去傻想丁二和,現在你該明白我這話不錯了吧?”月容還呆不作聲。站着很久,劉經理低頭一看,見她臉上掛着兩行眼淚,眼睛紅紅的。立刻連連拍了她幾下肩膀,笑道:“胡鬧,胡鬧,這也值不得一哭!乾爹明日給你找個漂亮的女婿,不賽過丁二和十倍不算。”這一句話,倒是月容聽得進的,卻想出了一篇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