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信生寄住在公寓裏,月容知道的,但是他所住的公寓,有這樣闊綽,那是她作夢想不到的事。信生見她已經認爲是闊了,這就笑道:“依着我的本意,就要在學校附近賃一所房住。可是真賃下一所房,不但我在家裏很是寂寞,若是我出去了,家裏這些東西,沒有人負責任看守,隨便拿走一樣,那就不合算了。這外面所擺的,你看着也就沒什麼頂平常的,你再到我屋子裏去看看,好不好?”他說着這話,可就奔到臥室門口,將門簾掀起來,點着頭道:“楊老闆,請你來參觀一下,好不好?”月容只一回頭,便看到屋子裏金晃晃的一張銅牀,牀上白的被單,花的枕被,也很是照耀。只看到這種地方,心裏就是一動,立刻迴轉頭去,依然低着。
信生倒是極爲知趣的人,見她如此,便不再請她參觀了,還是坐到她對面的沙發上來,笑道:“楊老闆,據你看,我這屋子裏,可還短少什麼?”月容很快的向屋子四周掃了一眼,立刻又低下頭去,微笑道:“宋先生,你這樣的闊人,什麼不知道?倒要來問我短少什麼。”信生笑道:“不是那樣說,各人的眼光不同,在我以爲什麼事情都夠了,也許據楊老闆看來,我這裏還差着一點兒什麼。”月容道:“你何必和我客氣。”信生道:“我並非同你客氣,我覺着我佈置這屋子,也許有不到的地方。無論如何,請你說一樣,我這裏應添什麼。你隨便說一句得了,哪怕你說這屋子裏差一根洋釘,我也樂意爲你的話添辦起來。”月容聽了這話,噗嗤一笑,把頭更低下去一點,因道:“你總是這樣一套,逼得人不能不說。”信生道:“並非我故意逼你,若是你肯聽了我的話,很乾脆的答覆着我,我就不會蘑菇你了。你既知道我的性情,那就說一聲罷,這是很容易的事,你幹嗎不言語?”月容笑道:“我是不懂什麼的人,我說出來,你可別見笑。你既是當大學生的人,上課去總得有個準時間,幹嗎不擺一架鐘?”信生點頭笑道:“教人買鐘錶,是勸人愛惜時間,那總是好朋友。我的鐘多了,那架子上不有一架鐘?”說着,向那罩了上帶跳舞小鳥的坐鐘,指了兩指。月容不由得紅了臉道:“我說的並不是這樣的鐘,我說是到你要走的時候就響起來的鬧鐘。”信生連連的點頭道:“楊老闆說的不錯,這是非預備不可的。可是楊老闆沒有到我屋子裏去看,你會不相信,我們簡直是心心相照呢,請到裏面去參觀兩三分鐘,好不好?”他說着,便已站起來,微彎了身子,向她作個鞠躬的樣子,等她站起來。
月容心裏也就想着,聽他的口氣,好像他屋子裏什麼全有,倒要看看是怎麼個樣子,走進去立刻就出來,那也不要緊。正這樣的猶豫着,禁不住信生站在面前,只管賠着笑臉,等候起身,因笑道:“我其實不懂什麼,宋先生一定要我看看,我就看看罷。”她這樣的說着,信生早是跳上前把門簾子揭開了。月容緩緩的走到房門口,手扶了門框,就向裏面探看了一看。只見朝外的窗戶所在,垂了兩幅綠綢的帷幔,把外面的光線,擋着一點也不能進來,在屋正中垂下一盞電燈,用絹糊的宮燈罩子罩着,牀面前有一隻矮小的茶几,上面也有一盞綠紗罩子的桌燈。且不必看這屋子裏是什麼東西,只那放出來的燈光,紅不紅,綠不綠的,是一種醉人的紫色,同時,還有一陣很濃厚的晚香玉花香。心裏想着:“哪有一個男人的屋子,會弄成這個樣子的?”也不用再細看了,立刻將身子縮了回來,點着頭笑道:“你這兒太好了,仙宮一樣,還用得着我說什麼嗎。”
她走回那沙發邊,也不坐下,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回頭向信生點了兩個頭道:“打攪你了。”信生咦了一聲,搶到門前,攔住了去路,因道:“我是請楊老闆來吃飯的,怎麼現在就走?”月容笑道:“下次再來叨擾罷。”信生連連地彎了腰道:“不成,不成。好容易費了幾天的工夫,才把楊老闆請到,怎能又約一個日子?”月容道:“我看到宋先生這樣好的屋子,開了眼界不少,比吃飯強得多了。”信生笑道:“這話不見得吧?若是楊老闆看着我這兒不錯,怎麼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子也不肯呢?”月容道:“並不是那樣子說。”她說到這裏,把眉頭子又皺了兩皺。信生點點頭笑道:“你請坐,我明白,我明白。我的意思是在我這裏坐了很久的工夫,再出去吃飯,那就耽誤的時間太多了。那就這樣得了,兩件事作一件事辦,你在我這裏多坐一會兒。我再吩咐公寓裏的廚子,作幾樣拿手好菜來吃。你若嫌悶得慌,我這裏解悶的玩意兒,可也不少。”他說着話,就跑進他的臥室裏去,捧出十幾本圖畫雜誌來,笑道:“你瞧我這個,把這幾本畫看完了,飯也就得了。請坐,請坐。”他把雜誌放到小桌上,只管向月容點頭,月容笑道:“你這份兒好意,我倒不好推諉,可是有一層,你別多弄菜。”信生將右手五個指頭伸着,笑道:“四菜一湯,僅僅吃飯的菜。”他說着,就出去了,那樣子是吩咐公寓裏的茶房去了。
月容想到人家相待得十分恭敬,而且又很大方,決不能當着人家沒有來就不辭而別,只好照了人家的意思,坐着看圖畫雜誌。一會兒他進來了,笑道:“楊老闆,你瞧畫有點悶吧?我昨天買了幾張新片子,開話匣子給你聽罷。”他說着,自向臥室裏走去,接着,屋子裏的話匣子就開起來了。從事什麼職業的人,眼前有了他職業以內的事情發生,當然是要稍稍注意。月容先聽到話匣子裏唱了兩段《玉堂春》,還是帶翻了書帶聽着,後來這話匣子裏改唱了《賀后罵殿》了,月容對於這樣的拿手戲,那更要靜心聽下去。唱完了,信生在屋子裏問道:“楊老闆,你聽這段唱法怎麼樣?”月容道:“名角兒唱的,當然是好。”信生道:“我的話片子多着呢,有一百多張,你愛聽什麼?我給你找出來。”月容道:“只要是新出的就行。”信生道:“要不,請你自己挑罷。”他說時,已是捧了十幾張話片在手,站在房門口來。月容放下書,也就迎到臥室門邊,看他手上所捧的,第一張就是梅蘭芳的《鳳還巢》,隨手拿起來道:“那末,就把這個唱兩遍聽聽,也許我能偷學兩句下來。”信生笑道:“這是楊老闆的客氣話。現在內行也好,票友也好,誰不在話匣子裏,去模仿名角兒的腔調,楊老闆那樣響亮的嗓子,唱梅蘭芳這一派的戲,那是最好不過。”他口裏說着,已是把話片子,搬到了話匣子下面長櫃子裏去。原來他這話匣子,是立體式的高櫃子,放在牀後面,靠牆的所在,信生走過來,月容是不知不覺的跟着。信生對於她已走進臥室來,好像並不怎樣的介意,自接過那張話片,放到轉盤子上去,話片子上唱起來了,他隨意的坐在牀上,用手去拍板。在話匣子旁邊有一張小小的沙發,月容聽出了神,也就在那上面坐着。
唱完了這張《鳳還巢》,信生和她商量着,又放了幾張別的話片,於是她把匣子關住了,笑道:“你再看看我這屋子裏佈置得怎麼樣?”月容看這房間很大,分作兩半用:靠窗戶的半端,作了書房的佈置;靠牀的這半端,作了臥室的佈置,傢俱都是很精緻的。說話時,信生已到了靠窗戶的寫字檯邊,把桌燈開了,將手拍拍那轉的寫字椅道:“楊老闆,請你過來,看看我這桌上,佈置得怎樣?”月容遠遠的看去,那桌上在桌燈對過,是一堆西裝書和筆筒墨硯玻璃墨水盒,沒什麼可注意。只有靠了桌燈的柱下,立着一個相片架子,倒是特別的,不知道是誰的相片,他用來放在桌,自己是要上前看看去。即是信生這樣的招呼了,那就走過去罷。對了十步附近,已看出來是個女人的相片,更近一點,卻看出來是自己的半身相,這就輕輕地“喝”了一聲,作一種驚奇的表示。信生隨着她,也走到桌子邊,低聲問道:“楊老闆,你只瞧我這一點,可以相信我對於楊老闆這一點誠心,決不是口裏說說就完事,實在時時刻刻真放在心裏的。”月容兩手扶了桌沿,見他已是慢慢地逼近,待要走出去,又覺得拂了人家的面子,待要站在這裏不動,又怕他有異樣的舉動,心裏卜卜亂跳,正不知怎樣是好。
忽然聽到窗子外面有人過往說話的聲音,心裏這就一動,立刻伸手來揭那窗戶上的綠綢帷幔。信生看到,手伸出來,比她更快,已是將帷幔按住,向她微笑道:“對不住,我這兩幅簾子,是不大開的。”月容道:“那爲什麼?白天把窗戶關着一點光不漏,屋子裏倒反要亮電燈,多麼不方便。”信生笑道:“這自然也有我的理由。若是我自己賃了民房屋住,那沒有疑問,那當然整天的開着窗戶。現在這公寓裏,來來往往的人,非常之亂,我要不把窗戶擋住,就不能讓好好的看兩頁書。再說,我這屋子裏,究竟比別人屋子裏陳設得好一些,公寓裏是什麼樣子的人都有的,我假如出門去,門戶稍微大意一點,就保不定人家不拿走兩樣東西。所以我在白天是整日的把窗戶帷幔擋着,但是我很喜歡月亮,每逢月亮上來了,我就把帷幔揭開,坐在屋子裏看月亮。”月容道:“是的,宋先生是個雅人。”她說着這話,把扶住沿桌的手放下,掉轉身來有個要走的樣子。但在這一下,更讓她吃一驚,便是門簾子裏的房門也緊緊地關上了。臉上同脊樑上,同時陣陣的向外冒着熱汗,兩隻眼睛也呆了,像失了魂魄的人一樣,只管直着眼光向前看。信生笑道:“我從前總這樣想,月亮是多麼可愛的東西,可惜她照到屋子裏來,是關不住的。可是現在也有把月亮關在屋子裏的時候,她不依我的話,我是不放月亮出去的。”說着,嗤嗤一笑。
月容猛可的向房門口一跑,要待去開門,無奈這門是洋式的,合了縫,上了暗鎖,可沒法子扭得開。信生倒並不追過來攔住,笑道:“楊老闆,你要是不顧面子的話,你就嚷起來得了,反正我自信待你不錯,你也不應該同我反臉。”月容道:“我並沒有同你反臉的意思,可是你不能把我關在屋子裏,青天白日的,這成什麼樣子?”信生道:“我也沒有別的壞意,只是想同你多談幾句話。羅,你不是說我屋予裏少一口鬧鐘嗎?其實你沒留心,牀頭邊那茶几的燈桌下,就有一口鬧鐘。鬧鐘下面,有兩樣東西,聽憑你去拿。一樣是開這房門的鑰匙,一樣是我一點小意思,送給你做衣服穿的。你若是拿了鑰匙,你不必客氣,請你開了房門走去,往後我的朋友,在臺下同你相見!你若是不拿鑰匙,請你把那戒指帶着算是我一點紀念,那可要等着鬧鐘的鈴子響了,你才能走。我覺得我很對得起你,自從你上臺那一日起,我就愛你,我就捧你。到了現在,我要試驗試驗,你是不是愛我了,你若是走了,請你再看看,我那枕頭下,有一包安眠藥,那就是我捧角的結果。”
月容聽了這話,那扶了門扭的手,就垂下來,回頭向牀面前茶几上看看。燈光照去,果然有亮晃晃的一把鑰匙,這就一個搶步,跑到茶几面前去。那鑰匙旁邊,果然又有一疊十元一張的鈔票,在鈔票上面,放了一隻圓圈的金戒指。再回頭看枕頭邊,也有個藥房裏的紙口袋。伸下手去,待要摸那鑰匙,不免回頭向信生看看,見他那漆黑烏亮的頭髮,雪白的臉子上,透出紅暈來,不知道他是生氣,也不知道他是害羞,然而那臉色是好看的。因之手並沒有觸到鑰匙,卻縮回來了。信生道:“月容,我同你說實話,我愛你是比愛我的性命還要重,你若不愛我,我這性命不要了。但是愛情決不能強迫的,我只有等你自決,你若不愛我,你就拿鑰匙開門走罷。”月容垂了頭,將一個食指抹了茶几面,緩緩地道:“我走了你就自殺嗎?”信生道:“這是我自己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月容道:“你不是留我吃飯嗎,我現在可以不走,請你把房門打開,我們到外面屋子裏去坐。”信生道:“鑰匙在你手邊,你自己開罷,要等我開那門,非鬧鐘響了不可。”月容道:“你既是……請你原諒一點。”信生道:“請你把那戒指帶上。”月容道:“你送我的東西太多了,我不好收你的。”信生道:“那末,請你把我的桌燈滅了。”月容想着,這屋子共有三盞燈,全是亮的,把這桌燈熄了,沒有關係,因之就聽了他的話,把桌燈熄了。不想這裏把桌燈上的燈扭一轉,燈光熄了,屋子裏那其餘兩盞燈也隨着熄了。
直待屋子裏鬧鐘響着,那電燈方纔亮起來,那倒是合了月容的話,鍾一響,就該催着人起身了。於是那臥室門開了,信生陪了月容出來吃晚飯,在信生整大套的計劃裏,吃晚飯本是一件陪筆文章,這就在絢爛之中,屬於平淡,沒有費什麼心的手續了,但是在月容心裏,不知有了什麼毛病,只管卜卜亂跳。匆匆地把晚飯吃完,也不敢多耽擱,就在東安市場裏繞了兩個圈子,身上有的是零錢,隨便就買了些吃用東西,僱了人力車,回館子來。心裏可想着丁二和爲了自己沒有到他家去,一定會到戲館子來追問的,就是自己師傅若是知道沒有到丁家去,也許會來逼問個所以然。因之悄悄地坐在後臺的角落裏,默想着怎樣的對答。但是自己是過慮的,二和不曾來追問,楊五爺也沒有來追問。照平常的一樣,把夜戲唱完就坐了車子回去,楊五爺老早的就睡了覺了,並不把這事放在心上。到了次日,月容的心也定了,加之趕着星期目的日戲,和星期日的夜戲,又是一天沒有到二和家裏去。這樣下去,接連有好幾天,月容都沒有同二和母子見面,最後,二和自趕了馬車,停在戲館子門口,他自己迎到後臺來。
月容正在梳妝,兩手扶了扎發的繩帶,對了桌子上面大鏡子,一箇中年漢子,穿着短衣,掀起兩隻袖子,在她身後梳頭。月容對了鏡子道:“老柳,你說,那一家西餐館子的菜最好?”梳頭的老柳道:“你爲什麼打聽這件事?”她笑道:“我想請一回客。”老柳笑道:“你現在真是個角兒了,還要請人吃西餐。”月容道:“我吃人家的吃得太多了,現在也應該向人家還禮了。”老柳道:“吃誰的吃得多了?”月容笑道:“這還用得着問嗎?反正是朋友罷。”正說到這裏,老柳閃開,月容可就看到二和站在鏡子裏面,露出一種很不自然的笑容。月容的臉上,已是化過裝了,胭脂塗得濃濃的,看不出一些羞答。不過在她兩隻眼睛上,還可以知道她心裏不大自然,因爲她對着鏡子裏看去時,已經都不大會轉動了。二和倒沒有什麼介意,卻向她笑道:“在電話裏聽到你說去,昨天晚上包餃子,今天晚上又燉了肉,兩天你都沒有去。”月容低聲道:“我今天原說去的,不想臨時又發生了事情,分不開身來,明天我一定去。老太太念我來着吧?”她說着話,頭已經梳好了,手扶了桌子角,站起身來。她穿了一件水紅綢短身兒,胸面前挺起兩個肉峯,包鼓鼓的,在衣肩上圍了一條很大的花綢手絹,細小的身材,在這種裝束上看起來,格外地緊俏了。
二和對她渾身上下,全呆呆地觀察了一遍,然後問道:“今天你唱什麼?”月容道:“《鴻鸞禧》帶《棒打》。”二和笑笑道:“這戲是新學的呀,我得瞧瞧。”月容道:“你別上前臺了。老太太一個人在家裏,很孤單的,讓她一個人等門,等到深夜,那不大好。你要聽我的戲,等下個禮拜日再來罷。”二和笑道:“下個禮拜日,不見得你又是唱《鴻鸞禧》吧?”月容道:“爲了你的原故,我可以禮拜日白天再唱一次。”二和聽這話時,不免用目光四周掃去,果然的,站在旁邊看熱鬧的人倒不少,全是微微的向人笑着,這倒有點不好意思。愣了一愣,月容道:“真的,我願意再唱一次,就再唱一次,那有什麼問題?你信不信?”正說話,有個人走到月容面前低聲道:“《定軍山》快完了,你該上場了。”月容向二和點了個頭,自去到戲箱上穿衣服去了。二和站在後臺,只是遠遠地對了月容望着。恰好後臺轟然一陣笑聲,也不知道是笑什麼人的,自己還要站在這裏,也就感到無味,只好悄悄地走了。
但是過了二十四小時,他依然又在戲館子門前出現了。也許是昨天晚上,在後臺聽到了大家的笑聲,很受了一點刺激,就籠了兩隻袖子,在大街上來回地踱着,並不走進去,眼巴巴地向人叢裏望着。但看到兩盞水月燈光裏,一輛烏漆光亮的人力車,由面前跑過去,上坐一位蓬鬆着長髮,披了青綢斗篷的女郎,當車子過去的時候,有細細的一陣香風,由鼻子裏飄拂着。雖然她的頭上有兩綹垂下一來頭髮,掩住了關邊臉,然而也看得清楚,那是月容。她坐在車上,身子端端的,只管向前看了去,眼珠也不轉上一轉。二和連跑了幾步,追到後面叫道:“月容,我今天下午,又等着你吃包餃子呢,你怎麼又沒有去?”月容由車上回過頭來望着,問道:“二哥,你什麼時候來的?我沒瞧見你呀。”二和道:“我雖然來了,可是我沒有到後臺去。”月容道:“你就大門口待着嗎?”二和笑道:“我們趕馬車的人,終日的在外面曬着吹着,弄慣了,那不算回事。”說時,口裏不住地喘氣。
月容就把腳踢踢踏登,叫車伕道:“你拉慢着一點兒,人家趕着說話呢。”那包車伕回頭看是二和,便點了兩點頭道:“二哥,你好。”隨了這話,把車子緩緩的走下來。二和看着他的面孔,卻不大十分認識,也只好向他點點頭。月容見他和車伕說話,也就回過頭來對二和看看,二和笑道:“你覺得怎麼樣?我瞧你這一程很忙吧?”月容頓了一頓,向二和笑道:“你看着我很忙嗎?”二和道:“看是看不出來。不過我們老太太惦記着你有整個禮拜了,你總不去。你若是有工夫,你還不去嗎?”月容聽了他這番言語,並不向他回話。二和看她的臉色,見她只管把下巴向斗篷裏面藏了下去,料是不好意思,於是也就不說什麼,悄悄的在車子後面跟着。
車子轉過了大街,只在小衚衕裏走着,後來走到一條長鬍同裏,在深夜裏,很少來往的行人。這車子的橡皮輪子,微微的發出了一點瑟瑟之聲,在土地上響着,車伕的腳步聲同二和的腳步聲,前後應和着,除此以外,並沒有別的大聲音。二和擡頭看看天上,半彎月亮,掛在人家屋角,西北風在天空裏拂過,似乎把那些零落的星光都帶着有些閃動,心裏真有萬分說不出來的情緒,又覺得是惱,又覺得怨恨。但是,自己緊緊的隨在身後,月容身上的衣香,有一陣沒一陣的同鼻子裏送來,又有教人感到無限的甜蜜滋味。月容偶然迴轉頭來,“喲”了一聲道:“二哥,你還跟着啦?我以爲你回去了,這幾條長鬍同,真夠你跑的。”二和道:“往後,咱們見面的日子恐怕不多了。”這句話,卻把月容的心,可又打動了。
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憑她怎樣的聰明,社會上離奇古怪的黑幕,她總不會知道的,同時,社會上的種種罪惡,也就很不容易矇蔽她的天真。月容雖一時受了宋信生的迷惑,但是她離開真實的朋友還不久,這時,二和那樣誠懇地對待她,不由不想起以前的事來了。便道:“二哥,你幹嗎說這話,你要出門嗎?”二和道:“我出門到哪裏去?除非去討飯。”月容道:“那末,你幹嗎說這樣的話?”二和道:“你一天一天地紅起來了,我是一天一天地難看見你。你要是再紅一點,我就壓根兒見不着你了。”月容道:“二哥,你別生氣。要不,我今天晚上就先不回家,跟着你看老太太去。”二和道:“今晚上已經是夜深了,你到我家裏去了,再回家去,那不快天亮了嗎?”月容道:“那倒有辦法,我讓車伕到師傅家裏去說一聲……”她不曾說完,那車伕可就插嘴了,他道:“楊老闆,你回家去罷。你要不回去,五爺問起來了,我負不了這個責任。你想,我說的話,五爺會肯相信嗎?”二和道:“對了,深更半夜的你不回去,不但五爺不高興,恐怕五奶奶也不答應。”車伕把車子拉快了,喘着氣道:“對了,有什麼事,你不會明天早上再到二哥那裏去嗎?”二和是空手走路的人,比拉車的趁了那口勁跑,是趕不上的,因之,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彼此就相距得很遠了。
二和想着那車伕在小心一邊,把月容拉了回去,這倒是一番好意,不可惜怪了人家。他在我面前,這樣拉了月容走,當然在別人面前,也是這樣的拉了走,自己倒應該感謝他呢。二和這樣的一轉念,也就很安慰的到家去了。
次日早上,二和躺在牀上,就聽到院門外,咚咚地打着響,二和口裏連連的答應來了,披了衣服就出來開門。只見月容手上拿了三根打毛繩的鋼針,手裏捏了一片毛繩結好了的衣襟,身上穿了一件短的青呢大衣,將一團毛繩,塞在袋裏。二和道:“你現在也太勤快了,這樣早起來,就結毛繩衣。”月容道:“我瞧見你身上還穿的是夾襖,我趕着給你打一件毛繩衣罷。”二和笑道:“你忙着啦,何必同我弄這個,我有個大襖子,沒拿出來。”月容道:“穿大棉襖,透着早一點吧?我到這兒來,除了作飯,沒有什麼事,我作完了事,就給你打衣服,那不好嗎?”二和笑道:“那我真感謝了,毛繩是哪裏來的呢?”月容頓了一頓笑道:“我給你打件毛繩衣,還用得着你自己買毛繩子嗎?”二和聽說,直跳起來,向裏面跑着笑道:“媽,月容來了!她還給我打毛繩衣服呢。”口裏說着,也沒看腳下的路,忘了跨臺階,人向前一栽,咕咚一聲,撞在風門上。月容趕過來挽着,二和已是繼續向前走,笑道:“沒事,沒事。”
丁老太也是摸索着走了出來,老早的平伸出兩隻手來,笑道:“姑娘,你不來,可把我惦念死了。”月容走到她身邊,丁老太就兩手把她的衣服扭住,笑道:“二和一天得念你一百遍呢。我說,你不是那樣的孩子,不能夠紅了就把我們窮朋友給忘了。喲,姑娘,你現在可時髦多了,頭髮輪似輪的,敢情也是燙過了?”月容不想她老人家話鋒一轉,轉到頭髮上來了,笑道:“可不是嗎,我們那裏的人,全都是燙髮的,我一個不燙髮,人家會說我是個丫頭。”丁老太伸手慢慢的摸着她的頭髮,笑道:“你越好看越好,越紅呢,我們這些窮朋友……”二和道:“媽,別說這些了,大妹子來了,咱們早上吃什麼?”月容道:“吃包餃子罷。今天讓我請,我來身上帶有錢,請二哥去買些羊肉白菜。”二和道:“你到我家來吃飯,還要你來請我,那也太不懂禮節了。”月容笑道:“你還叫我大妹子呢,我作妹子的人,請你二哥吃頓包餃子,還不是應當的嗎?”二和道:“那麼說道,就把王傻子請了來一塊兒吃好不好?”月容向他瞟了一眼,又搖搖手,丁老太道:“好的,他也是很惦念你大妹子的,見着我就問來過了沒有。”二和向月容看看,微微的笑着。月容道:“先不忙,我們去買東西,買來了,我們再叫王大哥得了。”二和道:“那麼我們就走罷。”月容在身上掏出一張鈔票來,遞來到他手上,笑道:“你去買罷,我應該在這兒攏爐子燒水。”二和笑道:“你現在是角兒了,我可不好意思要你再給我做廚房裏的事了。”月容噘了嘴道:“別人說我是個角兒罷了,你作哥哥的也是這樣的損我嗎?要不,我明天就不唱戲了。”二和聽說,這就伸手連連的拍了她幾下肩膀道:“得了,得了,我不說你了,我這就去買東西了。”說的時候,就伸手拉起月容的手來握了一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