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晚兒的官場,只要會逢迎,會巴結,沒有不紅的。你想像葉伯芬那種卑污苟賤的行徑,上司焉有不喜歡他的道理?上司喜歡了,便是陞官的捷徑。從此不到五六年,便陳臬開藩,扶搖直上,一直升到蘇州撫台。因為老太太信佛唸經,伯芬也跟著拿一部《金剛經》,朝夕唪誦。此時他那位大舅爺,早已死了,沒了京裡的照應,做官本就難點;加之他誦經成了功課,一天到晚,躲在上房唸經,公事自然廢棄了許多,會客的時候也極少,因此外頭名聲也就差了。慢慢的傳到京裡去,有幾個江蘇京官,便商量要參他一本。因未曾得著實據,未曾動手,各各寫了家信回家,要查他的實在劣跡。恰好伯芬妻黨,還有幾個在京供職的,得了這個風聲,連忙打個電報給他,叫他小心準備。伯芬得了這個消息。心中十分納悶,思量要怎樣一個辦法,方可挽回,意思要專折嚴參幾個屬員,貌為風厲,或可以息了這件事。無奈看看蘇州合城文武印委各員,不是有奧援的,便是平日政績超著的;在黑路裡的各候補人員,便再多參幾個也不中用;至於外府州縣,自己又沒有那麼長的耳目去覷他的破綻。正在不得主意,忽然巡捕拿了手本上來,說時某人稟見,說有公事面回,伯芬連忙叫請。
原來這姓時的,號叫肖臣,原是軍裝局的一個司事,當日只賺得六兩銀子薪水一月。那時候伯芬正當總辦,不知怎樣看上了他,便竭力栽培他,把他調到帳房裡做總管帳。因此,時肖臣便大得其法起來,捐了個知縣,照例引見,指省江蘇,分寧候補。恰好那時候伯芬放了江海關道,肖臣由南京來賀任,伯芬便重重的托他,在南京做個坐探,所有南京官場一舉一動,隨時報知。肖臣是受恩深重的人,自然竭力報效。從此時肖臣便是伯芬的坐探。也是事有湊巧,伯芬官階的升轉,總不出江蘇、江西、安徽三省,處處都用得著南京消息的,所以時肖臣便代他當了若干年的坐探。此次專到蘇州來,卻是為了他自己的私事。凡上衙門的規矩,是一定要求見的,無論為了甚麼事,都說是有公事面回的。這時肖臣是伯芬的私人,所以見了手版就叫請。
巡捕去領了肖臣進來,行禮已畢,伯芬便問道:「你近來差事還好麼?」肖臣道:「大帥明見,卑職自從交卸揚州厘局下來,已經六個月了,此刻還是賦閒著,所以特為到這邊來給大帥請安;二則求大帥賞封信給江寧惠藩台,吹噓吹噓,希冀望個署缺。」伯芬道:「署缺,那邊的吏治近來怎樣了?」肖臣道:「吏治不過如此罷了。近來賄賂之風極盛,無論差缺,非打點不得到手。」伯芬道:「那麼你也去打點打點就行了,還要我的信做甚麼。」肖臣道:「大帥栽培的,較之鬼鬼祟祟弄來的,那就差到天上地下了。」伯芬心中忽然有所觸,因說道:「你說差缺都要打點,這件事可抓得住憑據麼?」肖臣道:「卑職動身來的那兩天,一個姓張的署了山陽縣,掛出牌來,合省嘩然。無人不知那姓張的,是去年在保甲局內得了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處分的,此時才過了一年,忽然得了缺,這裡頭的毛病,就不必細問了。有人說是化了三千得的,有人說是化了五千得的。卑職以為事不幹己,也沒有去細查。」伯芬道:「要細查起來,你可以查得著麼?」肖臣道:「要認真查起來,總可以查得著。」伯芬道:「那麼寫信的事且慢著談,你的差缺,我另外給你留心,你趕緊回去,把他那賣差賣缺的實據,查幾件來。這件事第一要機密,第二要神速。你去罷。」說罷,照例端茶送客。肖臣道:「那麼卑職就動身,不再過來稟辭了。」伯芬點點頭。肖臣辭了出來,趕忙趕回南京去,四面八方的打聽,卻被他打聽了十來起,某人署某缺,費用若干,某人得某差,費用若干,開了一張單,寫了稟函,寄給伯芬。
伯芬得了這個,便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南京制台,臚陳惠藩台的劣跡,要和制台會銜奏參。制台得了信,不覺付之一笑。原來這惠藩台是個旗籍,名叫惠福,號叫錫五,制台也是旗籍,和他帶點姻親,並且惠藩台是拜過制台門的。有了這等淵源,旁人如何說得動壞話,何況還說參他呢。好笑葉伯芬聰明一世,蒙瞳一時,同在一省做官,也不知道同寅這些底細,又不打聽打聽,便貿貿然寫了信去。制台接信的第二天,等藩台上轅,便把那封信給藩台看了。藩台道:「既是撫帥動怒,司時聽參就是了。」制台一笑道:「葉伯芬近來念《金剛經》念糊塗了,要辦一件事情,也不知道過細想想,難道咱們倆的交情,還是旁人唆得動的嗎。」藩台謝過了,回到自己衙門,動了半天的氣。一個轉念,想道:「我徒然自己動氣,也無濟無事。古人說得好:無毒不丈夫。且待我干他一干,等你知道我的手段!」打定了主意,便親自起了個一百多字的電稿,用他自己私家的密碼譯了出來,送到電局,打給他胞弟惠祿。
這惠祿號叫受百,是個戶部員外郎。拜在當朝最有權勢的一位老公公膝下做個乾孫子,十分得寵,無論京外各官,有要走內線的,若得著了受百這條門路,無有不通的。京官的俸祿有限,他便專靠這個營生,居然臣門如市起來。便是他哥哥錫五放了江寧藩台,也是因為走路子起見,以為江南是財富之區,做官的容易賺錢,南京是個大省會,候補班的道府,較他處為多,所以弄了這個缺,要和他兄弟狼狽為奸。有要進京引見的,他總代他寫個信給兄弟,叫他照應。如此弄起來,每年也多了無限若干的生意。這回因為葉伯芬要參他,他便打了個電報給兄弟,要設法收拾葉伯芬,並須──如此如此。
受百接了電報,見是哥哥的事情,不敢怠慢,便坐了車子,一徑到他干祖父宅子裡去求見,由一個小內侍引了到上房。只見他干祖父正躺在一張醉翁椅上,雙眼迷濛,像是要瞌睡的光景,便不敢驚動,垂手屏息,站在半邊。站了足足半個鐘頭,才見他干祖父打了個翻身,嘴裡含糊說道:「三十萬便宜了那小子!」說著,又朦朧睡去。又睡了一刻多鐘,才伸了伸懶腰,打個呵欠坐起來。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說道:「孫兒惠祿,請祖爺爺的金安。」他干祖父道:「你進來了。」受百道:「孫兒進來一會了。」他干祖父道:「外頭有甚麼事?」受百道:「沒有甚麼事。」他干祖父道:「烏將軍的禮送來沒有?」受百道:「孫兒沒經手,不知他有送宅上來沒有。」他干祖父道:「有你經著手,他敢嗎!他別裝糊塗,仗著老佛爺腰把子硬,叫他看!」受百道:「這個諒他不敢,內中總還有甚麼別的事情。」他干祖父就不言語了。歇了半天才道:「你還有甚麼事?」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孫兒的哥哥惠福,有點小事,求祖爺爺做主。」他那干祖父低頭沉吟了一會道:「你們總是有了事情,就到我這裡麻煩。你說罷,是甚麼事情?」受百道:「江蘇巡撫葉某人,要參惠福。」他干祖父道:「參出來沒有?」受百道:「沒有。」他干祖父說道:「那忙甚麼,等他參出來再說罷咧。」受百聽了,不敢多說,便叩了個頭道:「謝過祖爺爺的恩典。」叩罷了起來,站立一旁,直等他干祖父叫他「你沒事去罷」,他方才退了出來,一徑回自己宅子裡去。入門,只見興隆金子店掌櫃的徐老二在座。
原來這徐老二,是一個專門代人家走路子的,著名叫徐二滑子,後來給人家叫渾了,叫成個徐二化子。大凡到京裡來要走路子的,他代為經手過付銀錢,從中賺點扣頭過活,所開的金子店,不過是個名色罷了。這回是代烏將軍經手,求受百走干祖父路子的。當下受百見了徐二化子,便仰著臉擺出一副冷淡之色來。徐二化子走上前請了個安,受百把身子一歪,右手往下一拖,就算還了禮。徐二化子歇上一會,才開口問道:「二爺這兩天忙?」受百冷笑道:「空得很呢!空得沒事情做,去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道:「可是上頭還不答應?」受百道:「你們自己去算罷!烏某人是叫八個都老爺聯名參的,罪款至七十多條,贓款八百多萬;牛中堂的查辦,有了憑據的罪款,已經五十幾條,查出的贓款,已經五百多萬。要你們三百萬沒事,那別說我,就是我祖爺爺也沒落著一個,大不過代你們在堂官大人們、司官老爺們處,打點打點罷了。你們總是那麼推三阻四!咱們又不做甚麼買賣,論價錢,對就對,不對咱們撒手,何苦那麼一天推一天的,叫我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忙道:「這個呢,怨不得二爺動氣,就是我也叫他們鬧的厭煩了。但是君子成人之美,求二爺擔代點罷。我才到刑部裡去來,還是沒個實在。我也勸他,說已經出到了二百四十萬了,還有那六十萬,值得了多少,麻麻糊糊拿了出來,好歹顧全個大局。無奈烏老頭子,總像仗了甚麼腰把子似的。」受百道:「叫他仗腰把子罷!已經交代出去,說我並不經管這件事,上頭又催著要早點結案,叫從明天起,只管動刑罷!」徐二化子大驚道:「這可是今天的話?」受百不理他,逕自到上房去了。
徐二化子無可奈何,只得出了惠宅,干他的事去。到了下午,又來求見,受百出來會他。徐二化子道:「前路呢,三百萬並不是不肯出,實在因為籌不出來,所以不敢胡亂答應。我才去對他說過,他也打了半天的算盤,說七拼八湊,還勉強湊得上來,三天之內,一定交到,只要上頭知道他冤枉就是了。可否求二爺再勞一回駕,進去說說,免了明天動刑的事?」受百道:「老實說:「我祖爺爺要是肯要人家的錢,二十年頭裡早就發了財了,還等到今天!這不過代你們打點的罷了。要我去說是可以的,就是動刑一節話,已經說了出去,只怕不便就那麼收回來,也要有個辦法罷。」徐二化子聽了,默默無言,歇了一會道:「罷,罷!無非我們做中人的晦氣罷了!我再走一回罷。二爺,你佇等我來了再去。」說罷,匆匆而去。歇了一大會,又匆匆來了,又跟著一個人,捧了一大包東西。徐二化子親自打開包裹,裡面是一個紫檀玻璃匣,當中放著一柄羊脂白玉如意;匣子裡還有一個圓錦匣子,徐二化子取了出來,打開一看,卻是一掛朝珠,一百零八顆都是指頂大的珍珠穿成的。徐二化子又在身邊取出兩個小小錦匣來,道:「這如意、朝珠,費心代送到令祖老太爺處,是不成個禮的,不過見個意罷了。」說罷,遞過那兩個小匣子道:「這點點小意思,是孝敬二爺的,務乞笑納。」受百接過,也不開看,只往桌上一放道:「你看天氣已經要黑下來了,鬧到這會才來,又要我連夜的走一趟!你們差使人,也得有個分寸!」徐二化子連忙請了個安道:「我的二爺!你佇那裡不行個方便,這個簡直是作好事!二爺把他辦妥了,就是救了他一家四五十個人的性命,還不感動神佛,保佑二爺陞官發財嗎。」受百道:「一個人總不要好說話,像我就叫你們麻煩死了!」徐二化子又請了一個安道:「務求二爺方便這一回,我們隨後補報就是。我呢,以後再有這種診瑣事情,我也不敢再經手了。」受百哼了一聲,又嘆了一口氣,便直著嗓子喊套車子,徐二化子又連忙請了個安道:「謝二爺。」方才辭了出去。忽然又回轉來道:「那兩樣東西,請二爺過目。」受百道:「誰要他的東西!你給他拿回去罷。」徐二化子道:「請二爺留著賞人罷。」一面說,一面把兩個小匣子打開,等受百過了目,方才出去。受百看那兩樣東西,一個是玻璃綠的老式班指,一個是銅錢大的一座鑽石帽花。仍舊把匣子蓋好,揣在懷裡。叫家人把如意、朝珠拿到上房裡去。一面心中盤算,這如意可以留著做禮物送人;帽花、班指留下自用;只有這掛朝珠,就是留著他也掛不出去,不如拿去孝敬了祖爺爺,和哥哥斡旋那件事,左右是我動刑的一句話嚇出來的。定了主意,專等明天行事,一夜無話。
次日,趕一個早,約莫是他干祖父下值的時候,便懷了朝珠,趕到他宅子裡去。叩過頭,請過安,便稟道:「烏將軍那裡,一向並不是敢慳吝,實在一時湊不上來。昨天孫兒去責備過了,他說三天之內,照著祖爺爺的吩咐送過來。請祖爺爺大發慈悲,代他們打點打點。」他干祖父道:「可不是嗎?我眼睛裡還看得見他的錢嗎!現在那些中堂大人們,那一個不是棺材裡伸出手來──死要的!」受百跪下來磕了個頭道:「孫兒孝敬祖爺爺的。」一面將一匣朝珠呈上。他干祖父並不接受道:「你揭開看。」受百揭開匣蓋,他干祖父定睛一看,見是一掛珍珠朝珠。暗想老佛爺現在用的雖然有這個圓,卻還沒有這個大;我一向要弄這麼一掛,可奈總配不勻停,今天可遇見了。想罷,才接在手裡道:「怎好生受你的?」受百又磕了一個頭,謝過賞收,才站起來道:「這個不是孫兒的,是孫兒哥哥差人連夜趕送進來,叫孫兒代獻祖爺爺的。」他干祖父道:「是啊,你昨天說甚麼人要參你哥哥?」受百道:「是江蘇巡撫。」他干祖父道:「你哥哥在那裡?」受百道:「是江寧藩司。」他干祖父想了一想道:「江寧藩司,江蘇巡撫,不對啊,他怎麼可以參他呢?」受百道:「他終究是個上司,打起官話來,他要參就參了。」他干祖父道:「豈有此理!你哥哥也是我孫子一樣,咱家的小孩子出去,都叫人家欺負了,那還成個話!你想個甚麼法子懲治懲治那姓葉的,我替你辦。」受百道:「孫兒不敢放恣,只求把姓葉的調開了就好。」他干祖父道:「你有甚麼主意,和軍機上華中堂說去,就說是我的主意。」受百又叩頭謝過,辭了出來,就去謁見華中堂,把主意說了,只說是祖爺爺交代如此辦法。華中堂自然唯唯應命。
過了幾天,新疆巡撫出了缺,軍機處奉了諭旨,新疆巡撫著葉某人調補,江蘇巡撫著惠福補授,卻把一個順天府府尹放了汪寧藩司,另外在京員當中,簡了個順天府府尹。這一個電報到了南京,頭一個是藩台快活,闔城文武印委員,紛紛稟賀。制台因為新藩台來,尚須時日,便先委巡道署理了藩台,好等升撫交代藩篆,先去接印,卻委苟才署了巡道。苟才這一喜,正是:憲恩深望知鰲戴,僉事威嚴展狗才。
未知苟才署了巡道之後,又復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