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理之正和我談得高興,忽然一個茶房走來說道:「何先生,去天字碼頭看殺人不去?帳房李先生已經去了。」何理之道:「殺人有甚麼好看,我不去。但不知殺甚麼人?」茶房道:「就是殺哪個甚麼苦打成招的夏作人。」何理之道:「我不看。」那茶房便去了。我問道:「甚麼苦打成招的?豈不是一個冤枉案子麼?」理之道:「論情論理,這個夏作人是可殺的。然而這個案子可是冤枉得很,不過犯了和奸的案子,怎麼殺得他呢。」我不覺納悶道:「依律,強姦也不過是個絞罪,我記得好像還是絞監候呢,怎麼就羅織成一個斬罪?豈不是一件怪事!」理之道:「這是奸婦的本夫做的圈套。說起來又是一篇長話:
「這夏作人是新安縣人氏,捐有一個都司職銜。平日包攬詞訟,無惡不作,橫行鄉里,欺壓良懦,那不必說了;更歡喜漁獵女色。因此他鄉里的人,沒有一個不恨他如切骨的了。我們廣東地方,各鄉都設一個公局,公舉幾個紳士在局裡,遇了鄉人有甚麼爭執等事,都由公局紳士議斷。這夏作人又是坐了公局紳士的第一把交椅。你想誰還敢惹他!他看上了本鄉一個婆娘,這婆娘的丈夫姓李,單名一個壯字,是在新加坡經商的,每年二三月回來一次,歷年都是如此的。夏作人設法和那婆娘上了手之後,只有李壯回家那幾天是避開的,李壯一走他就來了,猶如是他的家一般。左右鄰里,無有一個不知道的;就是李壯回來,也略有所聞,不過拿不著憑據。「有一回,李壯有個本家,也到新加坡去,見了李壯,說起這件事,說的千真萬真,並且說夏作人竟是住在他家裡。李壯聽了,忿火中燒,便想了一個計策,買了一對快刀,兩把是一式無異的,便附了船回家。這李壯本來是一個竊賊出身,飛簷走壁的工夫是很熟的。從前因為犯了案,官府要捉他,才逃走到新加坡,改業經商,居然多了幾個錢。後來事情擱冷了,方才回家鄉來娶親的。他此番回到家鄉,先不到家,在外面捱到天黑,方才掩了回去。又不進門,先聳身上屋,在天窗上望下一看,果然看見夏作人在那裡和那婆娘對面說話,猶如夫妻一般。他此時若跳了下去,一刀一個,只怕也殺了。他一來怕夏作人力大,殺他不動;二來就是殺了,也要到官報殺奸,受了訟累,還要把一頂戴過的綠帽子晾出來。所以他未曾回來之先,已預定下計策。
「此時看得親切,且不下去,跳至牆外,走到夏作人家裡,踰牆而入,掩到他書房裡,把所買的一對刀,取一把放在炕床底下,方才出來,一徑回家去打門。裡面問是哪個,李壯答應一聲。那婆娘認得聲音,未免慌了,先把姦夫安頓,藏在床背後,方才出來開門。李壯不動聲色的道:『今天船到得晚了,弄到這個時候才到家,晚飯也不曾吃。』他婆娘聽了,便去弄飯。一面又問他為甚麼這一回不先給一個信,便突然回來。李壯道:『這回是香港一家素有往來的字號,打電報叫我到香港去的,所以不及給信。』婆娘到廚下去了,很不放心,恐防李壯到房裡去,看見了姦夫。喜得李壯並不進去,此時七月天氣,他只在院子裡搖著蒲扇取涼。一會兒飯好了,婆娘擺開了幾樣家常小菜,端了一壺家藏舊酒,又擺了兩分杯箸。李壯道:『怎麼只擺兩分?再添一分來。』婆娘道:『我們只有兩個人,為甚要三分?』李壯笑道:『你何必瞞我!放著一個夏老爺在房裡,難道我們兩個好偏了他麼?』這一句話,把婆娘嚇得面如土色,做聲不得。李壯又道:『這個怕甚麼!有甚麼要緊!我並不在這個上頭計論的。快請夏老爺出來,雖然家常便飯,也沒有背客自吃之理啊。』那夏作人躲在裡面,本來也有三分害怕,仗著自己氣力大,預備打倒了李壯,還可以脫身;此刻聽了他這兩句話,越發膽壯得意,以為自己平日的威福足以懾服人,所以李壯雖然妻子被我奸了,還要這等相待。於是昂然而出。及至見了面,不知不覺的,也帶了三分羞慚。倒是李壯坦然無事,一見了面,便道:『夏老爺,違教許久了。舍下一向多承照應,實在感激!』夏作人連道:『不敢,不敢!』李壯便讓坐吃酒。那婆娘倒是羞答答起來。李壯正色道:『你何必如此!我終年出門在外,家中沒人照應,本不是事,就是我在外頭,也不放心;得夏老爺這種好人肯照應你,是最好的了。你總要和我不在家時一樣才好,不然,就同在一處吃飯,也是乏味的。』又對夏作人道:『夏老爺,你說是不是呢。難得你老人家賞臉,不然,這一鄉裡面,夏老爺要看中誰,誰敢道個不字呢!』一席話說得夏作人洋洋得意。李壯又慇勤勸酒。那婆娘暗想:『這個烏龜,自己情願拿綠帽子往腦袋上磕,我一向倒是白耽驚怕的了。』於是也有說有笑起來。夏作人越是樂不可支,連連吃酒。李壯又道:『可笑世上那些謀殺親夫的,我看他們都是自取其禍;若像我這樣,夏老爺,你兩口子捨得殺我麼?』婆娘接口道:『天下哪裡有你這樣好人!』李壯笑道:『我也並不是好人;不過想起我們在外頭嫖,不算犯法的,何以你們就養不得漢子呢。這麼一想,心就平了。』夏作人點頭道:『李哥果然是個知趣朋友。』說話間,酒已多了。李壯看夏作人已經醉了,便叫婆娘盛飯,匆匆吃過,婆娘收拾開去。夏作人道:『李哥,我要先走了。你初回來,我理當讓你。』李壯道:『且慢!我要和你借一樣東西呢。』夏作人道:『甚麼東西?』李壯道:『這件事,我便不計較,只是祖宗面上過不去。人家說:家裡出了養漢子的媳婦,祖宗做鬼也哭的。除非把姦夫捉住,剪了他的辮子,在祖宗跟前,燒香稟告過,已經捉獲姦夫,那祖宗才轉悲為喜呢。夏老爺跟前,我不敢動粗,請夏老爺自己剪下來,借給我供一供祖宗。』夏作人愕然道:『這個如何使得!』李壯忽然翻轉了臉,颼的一聲,在褲帶上拔出一枝六響手槍,指著夏作人道:『你偷了我老婆,我一點不計較,還是酒飯相待,此刻和你借一條無關痛癢的辮子也不肯!你可不要怪我,這枝槍是不認得人的!』這一下把夏作人的酒也嚇醒了。要待不肯時,此時酒後力乏,恐怕鬧他不過;況且他洋槍在手,只要把機簧一扳,就不是好頑的了。只得連連說道:『給你,給你!只求你剪剩二三寸,等我好另外裝一條假的;不然,怎樣見人呢。』李壯重新把洋槍插向褲帶上道:『這個自然。難道好齊根剪下麼。方才鹵莽,夏老爺莫怪。』說罷,叫婆娘拿剪子來,走向夏作人身後,提起辮子。夏作人道:『稍為留長一點。』李壯道:『這個自然。』嘴裡便這樣說,手裡早颼的一聲,把那根辮子貼肉齊根的剪了下來。夏作人覺著,已經來不及了,只得怏怏而去,幸喜時在黑夜,無人看見,且等明日再設法罷了。
「李壯等他去後,便打開一個皮包,叫那婆娘道:『你來看,這是甚麼東西?』婆娘走過去彎腰看時,他颼的一聲,拔出一把一尺四五寸長的雪亮快刀,對準喉嚨,盡力一刺。那婆娘只喊得一聲『哎』,那『呀』字還不曾喊出來,便往前倒了下去。李壯又在他左手上、左肋上,搠了幾刀,那婆娘便一縷淫魂,望鬼門關去了。李壯卻拿夏作人的辮子,纏在死婆娘的右臂上;把剪下來的一頭,給他握在手裡。才斷氣的時候,手足還未全僵,李壯代他握了頭髮;又拿刀搠了他握發的手兩刀;又拿自己的手握住他的手,等他凍僵了才放。安置停當,把自己身上整理潔淨,已是三更多天了。他提了帶回來的皮包,走了出來,把門反掩了,走出村外一間破廟裡,胡亂歇了一夜。
「到天明起來,提了皮包,仍然走回家裡。昨夜他回來時,是在黑夜,鄉下人一到了斷黑時,便家家關門閉戶的了;卻又起來極早,才破天亮,便家家都起來了,趕集的,耕田的,放牛的,往來的人已是絡繹不絕,所以他提著皮包入村,大家都看見他了。都拱手招呼,說:『李大哥回來了,幾時到的?我們都惦記你呢。新加坡生意可好?你發財啊。』李壯道:『今天一早到的。承記掛,多謝!我托福還好!』如此一路招呼到家,一村的人,都知道李壯今天回來了。到得門前,那左右鄰居,也是一般的招呼,卻是捏了一把汗,知道夏作人准在裡面,今番只怕要撞破了!看著他舉手,輕輕叩了兩下門,不見答應;又叩了兩三下,仍然沒人答應。李壯道:『怎麼這個時候,還不起來呢?』用力打了一下,那門呀的一聲開了,原來是虛掩著的。李壯故裝成詫異的樣子道:『唔!』一面走了進去。
「不一會,忽然大呼小叫的走了出來道:『不好了!我的女人給人殺死了!』眾人聽說,老大吃了一驚,都紛紛進去。看見他手裡握著一條辮子,鮮血滿地,身上傷了七八刀。個個都稱奇道怪。一面先驚動了地保,先去報官。李壯一面奔到公局,求眾紳士作主。這天眾紳士都到了,單少了個夏作人。眾紳聽見說地方出了命案,便叫人去請他。一會回來說,夏老爺有點感冒,不能出來。李壯道:『我是今天才回來的,平空遇了這件事,不得主意。向來地方上有事,都是夏老爺做主的,偏偏他又病了;他既然是感冒避風,說不得請眾位老爺帶著我到他府上,求個主意的了。』眾人見是人命大事,便同了李壯到夏家來。夏作人仍舊不肯相見,說是在上房睡了,不能起來。眾人道:『今天地方上出了命案,夏老爺不能起來,我們也要到上房去相見的了。』說罷,也不等傳報,一齊踱了進去。只見夏作人睡在床上,蓋上一床夾被窩,臉向外躺著。眾人告訴這件事,他這一嚇,非同小可,臉色登時大變起來,嘴裡裝著哼哼之聲,沒有半句說話,卻拿雙眼看著李壯。李壯故意走到床前道:『夏老爺是甚麼病?可有點發燒?』說罷,伸手在他額上去摸,故意摸到腦後,說一聲『噯呀』!回頭對眾人道:『我的死女人,手裡握了一條辮子,此刻夏老爺的辮子是齊根沒了的,莫非殺人的是夏老爺?』眾人聽說,吃了一驚,一擁上前去看。
「李壯不顧眾人,便飛奔到縣裡去擊鼓鳴冤,說夏作人殺人。知縣官方才得了地保的報,正要去驗屍,問了李壯口供,便帶了仵作,出城下鄉相驗。官看了這個情形,明明是拒奸被殺,倒不覺對著那屍首肅然起敬。驗過之後,叫取下辮子帶回去,順路去拜夏紳士。投帖進去,回出來說擋駕。官怒道:『有人告了他在案,我不傳他,親來拜他,他倒裝模做樣起來了!莫非是情虛麼!』說著,不等請,便自下轎進來。這夏作人喜歡結交官場,時常往事,所以他家裡的路,官也走熟的了,不用引導,便到書房坐下。那官本來聽了李壯說夏作人沒了辮子,所以要親來察看的,如何肯空回去。夏作人沒法,又不曾裝好假辮子,只得把老婆的髭子打了一條假辮,裝在涼帽箍裡面;匆忙之間,又沒有辮穗子,將就用一根黑頭繩打了結,換上衣冠,出來相見。因為有了虧心的事,臉色未免一陣紅、一陣白,知縣已是疑心。相見過後,分賓坐定。官有心要體察他,便說道:『天氣熱得很,我們何妨升冠談談。』說著,自己先除了帽子。夏作人忙說『不必』,臉上的汗,卻直流下來。偏偏那官帶來裝煙的小跟班,把煙窩掉在地下,低頭去拾;一瞥眼看見炕底下一把雪亮的刀,不覺失驚道:『這個刀是殺人的啊!』夏作人方在那裡說『不必不必』,忽聽了這句話,猛然吃了一驚道:『哪裡有甚麼刀?」小跟班道:『炕底下的不是麼。』說著,走進彎腰伸手拾了起來。夏作人此時心虛已經到了極點,一看見了,嚇得魂不附體,汗如雨下,不覺戰抖起來,說道:『這──這──這是誰──誰放在這裡的?這──這──這不是我的啊!』這個時候,恰好一個家人在夏作人背後,把他辮子捏了一捏,覺得油膩膩的;因回道:『夏老爺的辮子是假的。』知縣頓時翻了臉,喝叫把他帶了衙門裡去,這把凶刀也帶了去。說著,先出來上轎去了。
「回到衙門,把凶刀和屍格一對,竟是一絲不走的。不由分說,先交代動公事詳革了他的職銜,便坐堂提審。夏作人供道:『這婦人向來與職員有奸的。』只說得這一句,官喝住了,喝叫先打五十嘴巴。打完了,才說道:『這婦人明明是拒奸被殺的,我見了他還肅然起敬,你開口便誣蔑他,這還了得!這五十下是打你的誣蔑烈婦!』又喝再打五十。打完了,又道:『你犯了法,這個職銜經本縣詳革了,你還稱甚麼職員!有甚麼話,你講!』夏作人道:『小人和這已死婦人,委實一向有奸的。』官大怒道:『你還要誣蔑好人!』喝再打一百嘴巴。打得夏作人兩腮紅腫,牙血直流。又供道:『這婦人不是小人殺的,青天大老爺冤枉!』官怒道:『你不殺他,你的辮子,怎麼給他死握著?」夏作人要把昨夜的情由敘出來,無奈這個官不准他說和婦人犯奸,一說著,便不問情由,先打嘴巴,竟是無從敘起。又一時心慌意亂,不得主意,只含糊辯道:『這條辮子怕不是小人的。』官叫差役拿辮子在他頭上去驗,驗得顏色粗細,與及斷處痕跡,一一相符。從此便是跪鐵鏈、上夾棍、背板凳、天平架,沒有一樣不曾嘗過,熬不過痛苦,只得招了個『強姦不遂,一時性起,把婦人殺死;辮髮被婦人扭住,不能擺脫,割辮而逃』。於是詳上去,定了個斬決。上頭還誇獎他破案神速。他又敬那婆娘節烈,定了案之後,他寫了『節烈可風』四個字,做了匾,送給李壯懸掛。又辦了祭品,委了典史太爺去祭那婆娘。更兼動了公事,申請大憲,和那婆娘奏請旌表,乞恩准其建坊。今天斬決公文到了,只怕那請旌的公事,也快回來了。」
正是:世事何須問真假,內容強半是糊塗。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