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我搬到客棧裡住了兩天,然後到伯父公館裡去打聽,說還沒有回來。我只得耐心再等。一連打聽了幾次,卻只不見回來。我要請見伯母,他又不肯見,此時我已經住了十多天,帶來的盤纏,本來沒有多少,此時看看要用完了,心焦的了不得。這一天我又去打聽了,失望回來,在路上一面走,一面盤算著:倘是過幾天還不回來,我這裡莫說回家的盤纏沒有,就是客棧的房飯錢,也還不曉得在那裡呢!
正在那裡納悶,忽聽得一個人提著我的名字叫我。我不覺納罕道:「我初到此地,並不曾認得一個人,這是那一個呢?」抬頭看時,卻是一個十分面熟的人,只想不出他的姓名,不覺呆了一呆。那人道:「你怎麼跑到這裡來?連我都不認得了麼?你讀的書怎樣了?」我聽了這幾句話,方才猛然想起,這個人是我同窗的學友,姓吳,名景曾,表字繼之。他比我長了十年,我同他同窗的時候,我只有八九歲,他是個大學生,同了四五年窗,一向讀書,多承他提點我。前幾年他中了進士,榜下用了知縣,掣簽掣了江寧。我一向未曾想著南京有這麼一個朋友,此時見了他,猶如嬰兒見了慈母一般。上前見個禮,便要拉他到客棧裡去。繼之道「我的公館就在前面,到我那裡去罷。」說著,拉了我同去。
果然不過一箭之地,就到了他的公館。於是同到書房坐下。我就把去年至今的事情,一一的告訴了他。說到我伯父出差去了,伯母不肯見我,所以住在客棧的話,繼之愕然道:「哪一位是你令伯?是甚麼班呢?」我告訴了他官名,道:「是個同知班。」繼之道:「哦,是他!他的號是叫子仁的,是麼?」我說:「是。」繼之道:「我也有點認得他,同過兩回席。一向只知是一位同鄉,卻不知道就是令伯。他前幾天不錯是出差去了,然而我好像聽見說是回來了呀。還有一層,你的令伯母,為甚又不見你呢?」我說:「這個連我也不曉得是甚麼意思,或者因為向來未曾見過,也未可知。」繼之道:「這又奇了,你們自己一家人,為甚沒有見過?」我道:「家伯是在北京長大的,在北京成的家。家伯雖是回過幾次家鄉,卻都沒有帶家眷。我又是今番頭一次到南京來,所以沒有見過。」繼之道:「哦,是了。怪不得我說他是同鄉,他的家鄉話卻說得不像的很呢,這也難怪。然而你年紀太輕,一個人住在客棧裡,不是個事,搬到我這裡來罷。我同你從小兒就在一起的,不要客氣,我也不許你客氣。你把房門鑰匙交給了我罷,搬行李去。」
我本來正愁這房飯錢無著,聽了這話,自是歡喜。謙讓了兩句,便將鑰匙遞給他。繼之道:「有欠過房飯錢麼?」我說:「棧裡是五天一算的,上前天才算結了,到今天不過欠得三天。」繼之便叫了家人進來,叫他去搬行李,給了一元洋銀,叫他算還三天的錢,又問了我住第幾號房,那家人去了。我一想,既然住在此處,總要見過他的內眷,方得便當。一想罷,便道:「承大哥過愛,下榻在此,理當要請見大嫂才是。」繼之也不客氣,就領了我到上房去,請出他夫人李氏來相見。繼之告訴了來歷。這李氏人甚和藹,一見了我便道:「你同你大哥同親兄弟一般,須知住在這裡,便是一家人,早晚要茶要水,只管叫人,不要客氣。」此時我也沒有甚麼話好回答,只答了兩半「是」字。坐了一會,仍到書房裡去。家人已取了行李來,繼之就叫在書房裡設一張榻床,開了被褥。又問了些家鄉近事。從這天起,我就住在繼之公館裡,有說有笑,免了那孤身作客的苦況了。
到了第二天,繼之一早就上衙門去。到了晌午時候,方才回來一同吃飯。飯罷,我又要去打聽伯父回來沒有。繼之道:「你且慢忙著,只要在藩台衙門裡一問就知道的。我今日本來要打算同你打聽,因在官廳上面,談一樁野雞道台的新聞,談了半天,就忘記了。明日我同你打聽來罷。」我聽了這話,就止住了,因問起野雞道台的話。繼之道:「說來話長呢。你先要懂得『野雞』兩個字,才可以講得。」我道:「就因為不懂,才請教呀。」繼之道:「有一種流娼,上海人叫做野雞。」我詫異道:「這麼說,是流娼做了道台了?」繼之笑道:「不是,不是。你聽我說:有一個紹興人,姓名也不必去提他了,總而言之,是一個紹興的『土老兒』就是。這土老兒在家裡住得厭煩了,到上海去謀事。恰好他有個親眷,在上海南市那邊,開了個大錢莊,看見他老實,就用了他做個跑街──」我不懂得跑街是個甚麼職役,先要問明。繼之道:「跑街是到外面收帳的意思。有時到外面打聽行情,送送單子,也是他的事。這土老兒做了一年多,倒還安分。一天不知聽了甚麼人說起『打野雞』的好處,──」我聽了,又不明白道:「甚麼打野雞?可是打那流娼麼?」繼之道:「去嫖流娼,就叫打野雞。這土老兒聽得心動,那一天帶了幾塊洋錢,走到了四馬路野雞最多的地方,叫做甚麼會香裡,在一家門首,看見一個『黃魚』。」我聽了,又是一呆道:「甚麼叫做黃魚?」繼之道:「這是我說錯南京的土談了,這裡南京人,叫大腳妓女做黃魚。」我笑道:「又是野雞,又是黃魚,倒是兩件好吃的東西。」
繼之說:「你且慢說笑著,還有好笑的呢。當下土老兒同他兜搭起來,這黃魚就招呼了進去。問起名字,原來這個黃魚叫做桂花,說的一口北京話。這土老兒化了幾塊洋錢,就住了一夜。到了次日早晨要走,桂花送到門口,叫他晚上來。這個本來是妓女應酬嫖客的口頭禪,並不是一定要叫他來的。誰知他土頭土腦的,信是一句實話,到了晚上,果然走去,無聊無賴的坐了一會就走了。臨走的時候,桂花又隨口說道:『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又裝了一個『乾濕』。」我正在聽得高興,忽然聽見「裝乾濕」三個字,又是不懂。繼之道:「化一塊洋錢去坐坐,妓家拿出一碟子水果,一碟子瓜子來敬客,這就叫做裝乾濕。當下土老兒坐了一會,又要走了,桂花又約他明天來。他到了明天,果然又去了。桂花留他住下,他就化了兩塊洋錢,又住了一夜。到天明起來,桂花問他要一個金戒指。他連說:『有有有,可是要過兩三天呢。』過了三天,果然拿一個金戒指去。當下桂花盤問他在上海做甚麼生意,他也不隱瞞,一一的照直說了。問他一月有多少工錢,他說:『六塊洋錢。』桂花道:『這麼說,我的一個戒指,要去了你半年工錢呀!』他說:『不要緊,我同帳房先生商量,先借了年底下的花紅銀子來兌的。』問他一年分多少花紅,他說:『說不定的,生意好的年分,可以分六七十元;生意不好,也有二三十元。』桂花沉吟了半晌道:『這麼說,你一年不過一百多元的進帳?』他說:『做生意人,不過如此。』桂花道:『你為甚麼不做官呢?』土老兒笑道:『那做官的是要有官運的呀。我們鄉下人,哪裡有那種好運氣!』桂花道:『你有老婆沒有?』土老兒歎道:『老婆是有一個的,可惜我的命硬,前兩年把他剋死了。又沒有一男半女,真是可憐!』桂花道:『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真的,我騙你作甚!』桂花道:『我勸你還是去做官。』土老兒道:『我只望東家加我點工錢,已經是大運氣了,哪裡還敢望做官!況且做官是要拿錢去捐的,聽見說捐一個小老爺,還要好幾百銀子呢!』桂花道:『要做官頂小也要捐個道台,那小老爺做他作甚麼!』土老兒吐舌道:『道台!那還不曉得是個甚麼行情呢!』桂花道:『我要你依我一件事,包有個道台給你做。』土老兒道:『莫說這種笑話,不要折煞我。若說依你的事,你且說出來,依得的無有不依。』桂花道:『只要你娶了我做填房,不許再娶別人。』土老兒笑道:『好便好,只是我娶你不起呀,不知道你要多少身價呢!』桂花道:『呸!我是自己的身子,沒有甚麼人管我,我要嫁誰就嫁誰,還說甚麼身價呀!你當是買丫頭麼!』土老兒道:『這麼說,你要嫁我,我就發個咒不娶別人。』桂花道:『認真的麼?』土老兒道:『自然是認真的,我們鄉下人從來不會撒謊。』桂花立刻叫人把門外的招牌除去了,把大門關上,從此改做住家人家。又交代用人,從此叫那土老兒做老爺,叫自己做太太。兩個人商量了一夜。
到了次日,桂花叫土老兒去錢莊裡辭了職役。土老兒果然依了他的話。但回頭一想,恐怕這件事不妥當,到後來要再謀這麼一件事就難了。於是打了一個主意,去見東家,先撒一個謊說:『家裡有要緊事,要請個假回去一趟,頂多兩三個月就來的。』東家准了。這是他的意思,萬一不妥當,還想後來好回去仍就這件事。於是取了鋪蓋,直跑到會香裡,同桂花住了幾天。桂花帶了土老兒到京城裡去,居然同他捐了一個二品頂戴的道台,還捐了一枝花翎,辦了引見,指省江蘇。在京的時候,土老兒終日沒事,只在家裡悶坐。桂花卻在外面坐了車子,跑來跑去,土老兒也不敢問他做甚麼事。等了多少日子,方才出京,走到蘇州去稟到。桂花卻拿出一封某王爺的信,叫他交與撫台。撫台見他土形土狀的,又有某王爺的信,叫好好的照應他。這撫台是個極圓通的人,雖然疑心他,卻不肯去盤問他。因對他說道:『蘇州差事甚少,不如江寧那邊多,老兄不如到江寧那邊去,分蘇分寧是一樣的。兄弟這裡只管留心著,有甚差事出了,再來關照罷。』土老兒辭了出來,將這話告訴了桂花。桂花道:『那麼咱們就到南京去,好在我都有預備的。』於是乎兩個人又來到南京,見制台也遞了一封某王爺的信。制台年紀大了,見屬員是糊里糊塗的,不大理會;只想既然是有了闊闊的八行書,過兩天就好好的想個法子安置他就是了。不料他去見藩台,照樣遞上一封某王的書。
這個藩台是旗人,同某王有點姻親,所以他求了這信來。藩台見了人,接了信,看看他不像樣子,莫說別的,叫他開個履歷,也開不出來;就是行動、拜跪、拱揖,沒有一樣不是礙眼的。就回明瞭制台,且慢著給他差事,自己打個電報到京裡去問,卻沒有回電;到如今半個多月了,前兩天才來了一封墨信,回得詳詳細細的。原來這桂花是某王府裡奶媽的一個女兒,從小在王府裡面充當丫頭。母女兩個,手上積了不少的錢,要想把女兒嫁一個闊闊的闊老,只因他在那闊地方走動慣了,眼眶子看得大了,當丫頭的不過配一個奴才小子,實在不願意。然而在京裡的闊老,那個肯娶一個丫頭?因此母女兩個商量,定了這個計策:叫女兒到南邊來揀一個女婿,代他捐上功名,求兩封信出來謀差事。不料揀了這麼一個土貨!雖是他外母代他連懇求帶矇混的求出信來,他卻不爭氣,誤盡了事!前日藩台接了這信,便回過制台,叫他自己請假回去,免得奏參,保全他的功名。這桂花雖是一場沒趣,卻也弄出一個誥封夫人的二品命婦了。只這便是野雞道台的歷史了,你說奇不奇呢?」
我聽了一席話,心中暗想,原來天下有這等奇事,我一向坐在家裡,哪裡得知。又想起在船上遇見那扮官做賊的人,正要告訴繼之。只聽繼之又道:「這個不過是桂花揀錯了人,鬧到這般結果。那桂花是個當丫頭的,又當過婊子的,他還想著做命婦,已經好笑了。還有一個情願拿命婦去做婊子的,豈不更是好笑麼?」我聽了,更覺得詫異,急問是怎樣情節。繼之道:「這是前兩年的事了。前兩年制台得了個心神彷彿的病。年輕時候,本來是好色的;到如今偌大年紀,他那十七八歲的姨太太,還有六七房,那通房的丫頭,還不在內呢。他這好色的名出了,就有人想拿這個巴結他。他病了的時候,有一個年輕的候補道,自己陳說懂得醫道。制台就叫他診脈。他診了半晌說:『大帥這個病,卑職不能醫,不敢胡亂開方;卑職內人怕可以醫得。』制台道:『原來尊夫人懂得醫理,明日就請來看看罷。』到了明日,他的那位夫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來了。診了脈,說是:『這個病不必吃藥,只用按摩之法,就可以痊癒。』制台問哪裡有懂得按摩的人。婦人低聲道:『妾頗懂得。』制台就叫他按摩。他又說他的按摩與別人不同,要屏絕閒人,炷起一爐好香,還要念甚麼咒語,然後按摩。所以除了病人與治病的人,不許有第三個人在旁。制台信了他的話,把左右使女及姨太太們都叫了出去。有兩位姨太太動了疑心,走出來在板壁縫裡偷看。忽看出不好看的事情來,大喝一聲,走將進去,拿起門閂就打。一時驚動了眾多姨太,也有拿門閂的,也有拿木棒的,一擁上前,圍住亂打。這一位夫人嚇得走頭無路,跪在地下,抱住制台叫救命。制台喝住眾人,叫送他出去。這位夫人出得房門時,眾人還跟在後面趕著打,一直打到二門,還叫粗使僕婦,打到轅門外面去。可憐他花枝招展的來,披頭散髮的去。這事一時傳遍了南京城。你說可笑不可笑呢?」
我道:「那麼說,這位候補道,想來也沒有臉再住在這裡了?」繼之道:「哼,你說他沒有臉住這裡麼?他還得意得很呢!」我詫異道:「這還有甚麼得意之處呢?」繼之不慌不忙的說出他的得意之處來。
正是:不怕頭巾染綠,須知頂戴將紅。要知繼之說出甚麼話來,且待下文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