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泉說完了這一套故事,我問道:「協餉銀子未必是現銀,是打匯票的,他如何騙得去?這也奇了!」德泉道:「這一筆聽說是甘肅協餉。甘肅與各省通匯兌的很少,都是匯到了山西或陝西轉匯的,他就在轉匯的地方做些手腳,出點機謀,自然到手了。」子安從旁道:「我在一部甚麼書上看見一條,說嘉、道年間,還有一個冒充了成親王到南京,從將軍、總督以下的錢,都騙到了的呢。」德泉道:「這是從前沒有電報,才被他瞞過了;若是此刻,只消打個電去一問,馬上就要穿了。」
說話時,只見電報局的信差,送來一封電報。我笑道:「說著電報,電報就到了。」德泉填了收條,打發去了。翻出來一看,卻是繼之給我的,說蘇、杭兩處,可托德泉代去;叫我速回揚州一次,再到廣東云云。德泉道:「廣東這個地方,只有你可以去得;要是我們去了,那是同到了外國一般了。」子安道:「近來在上海久了,這裡廣東人多,也常有交易,倒有點聽得懂了;初和廣東人交談,那才不得了呢。」德泉道:「可笑我有一回,到棋盤街一家藥房去買一瓶安眠藥水,跑了進去,那櫃上全是廣東人,說的話都是所問非所答的,我一句也聽不懂。我要買大瓶的,他給了我個小瓶;我要掉,他又不懂,必要做手勢,比給他看,才懂了,換了大瓶的。我正在付價給他,忽然內進裡跑出一個廣東人來,右手把那瓶藥水拿起來,提得高與額齊,拿左手指著瓶,眼睛看著我道:『這瓶藥水,頂刮刮囉!頂刮刮囉!有仿單在此,你拿回去一看,便知明白了。』」聽得我和子安都狂笑起來。德泉道:「我當時聽了他這幾句話,也忍不住要笑。他對我說完之後,還對他那夥計嘰咕了幾句,雖然聽他不懂,看他那神色,好像說他那夥計不懂官話的意思。我付過了價,拿了藥水要走,他忽然又叫住我道:『俄基,俄基!』你猜他說甚麼?便是我當時也愣住了。他拿起我付給他的洋錢,在櫃上摜了兩摜,是一塊啞板。這才懂了,他要和我說上海話,說這一塊洋錢是啞子,又說得不正,便說成一個『俄基』了。」當下說笑了一會,我不知繼之叫我到廣東,有甚要事,便即夜趁了輪船動身。偏偏第二天到鎮江,已經晚上八點鐘,看著不能過江,我也懶得到街上去了,就在躉船上住了一夜。
次日一早過江,趕得到城裡,已是十二點多鐘。見了繼之,談起到廣東的事,原來也是經營商業的事情。我不覺笑道:「我本來是個讀書的,雖說是我生來的無意科名,然而困在家裡沒事,總不免要走這條路。無端的跑了出來,遇見大哥,就變了個幕友,這幾年更是變了個商家了。」繼之笑道:「豈但是商家,還是個江湖客人呢。你這回到廣東去,怕要四五個月才得回來,你不如先回南京一轉,敘敘家常再去。」我道:「這倒不必,寫個信回去,告訴一聲便了。」當下繼之檢出一本帳目給我。是夜盤桓了一夜。
明日我便收拾行李,別過眾人,仍舊流過江去,趁了下水船,仍到上海,又添置了點應用東西,等有了走廣東的海船,便要動身。看了新聞紙,知道廣利後天開行,便打發人到招商滬局去,寫了一張官艙船票。到了那天,搬了行李上船。這個船的官艙,是在艙面的,倒也爽快。當天半夜裡開船,及至天亮起來,已經出了吳淞口,走的老遠的了。喜得風平浪靜,沒事便在艙面散步。到了中午時候,只看一個人,擺著一張小小圓桌,在艙面吃酒;和我招呼起來,請問了姓氏,知道他姓李,便是本船買辦。於是大家敘談起來。我偶然問起這上海到廣東,坐大餐房收多少水腳。買辦道:「一主一僕,單是一去,收五十元;寫來回票,收九十元。這還是本局的船;若是外國行家的船,他還情願空著,不准中國人坐呢。」我道:「這是甚麼意思?」買辦道:「這也是我們中國人自取的。有一回,一個甚麼軍門大人,帶著家眷,坐了大餐房。那回是夏天,那位軍門,光著脊梁,光著腳,坐在客座裡,還要支給著腿,在那裡拘腳丫,外國人看著,已經厭煩的了不得了。大餐間裡本來備著水廁,廁門上有鑰匙,男女可用的,那位太太偏要用自己的馬桶;用了,舀了,洗了,就拿回他自己房裡,倒也罷了,偏又嫌他濕,擱在客座裡晾著。洗了裹腳布,又晾到客座椅靠背上。外國人見了,可大不答應了,把他們攆了出來。船到了上海,船主便到行裡,見了大班,回了這件事。從此外國人家的船,便不准中國人坐大餐房了。你說這不是中國人自取的麼!」我道:「這個本來太不像樣了。然而我們中國人不見得個個如此。」買辦道:「這個合了我們廣東人一句話,『一個小雞不好,帶壞一籠』了。」
正說話時,又有一個廣東人來招呼,自己說是姓何,號理之,是廣東名利客棧招呼客人的夥伴,終年跟著輪船往來,以便招接客人的。便邀我到廣東住到名利棧去。我答應了,托他招呼行李。這船走了三天,到了香港,停泊了一夜;香港此時沒有碼頭,船在海當中下錨。到了晚上,望見香港萬家燈火,一層高似一層,竟成了個燈山,倒也是一個奇景。次日早晨啟輪,到了廣東,用駁船駁到岸上。原來名利棧就開在珠江邊上,後門正對珠江,就在後門登岸。
安息了一天,便出去勾當我的正事,一面寫信寄給繼之。誰知我到了這裡,頭一次到街上去走走,就遇見了一件新聞。我走到一條街,這條街叫做沙基。沙基上有一所極大的房子,房子外面,掛著藥房的招牌,門口圍了不少的人,像是看熱鬧的光景。我再走過去看看,原來那藥房裡在那裡拍賣,所賣的全是藥水。我暗想這件事好奇怪,既然藥房倒了,只有召人盤受,哪裡好拍賣得來;便是那個買的,他不是開藥房,一單一單的藥水買去,做甚麼呢。正在想著,只見他又指著兩箱藍玻璃瓶的來叫拍。我吃了一驚,暗想外國藥房的規矩,藍瓶是盛毒藥的,有幾種還是輕易不肯賣,必要外國醫生開到藥方上才肯賣的,怎麼也胡亂拍賣起來呢。此時我身上還有正事,不便多耽擱,只看了一看便走了。
下午時候,回到名利棧。晚上沒事,廣利船還沒有開行,何理之便到我房裡來談天。他嘴裡有的沒的亂說,一陣說甚麼把韭菜帶到新加坡,要賣一塊洋錢一片菜葉;新鮮荔枝帶到法蘭西,要賣五個法郎一個;又是甚麼播威表,在法蘭西只賣半個法郎一個。他只管亂說,我只管亂聽,也不同他辯論。後來我說起藥房拍賣一節,很以為奇。理之拍手道:「拍賣了麼!可惜我不知道,不然,我倒要去和他記一記帳,看他還撈得回幾個。」我道:「這藥房倒帳的情形,想是你知道的了?」理之道:「倒帳的有甚希奇!這是一個富而不仁的人,遭了個大騙子。這位大富翁姓荀,名叫鷽樓,本來是由賭博起家;後來又運動了官場,包收甚麼捐,盡情剝削。我們廣東人都恨得他了不得。」我道:「他不是廣東人麼?」理之道:「他是直隸滄州人,不過在廣東日子長久,學會說廣東話罷了。他剝削的錢,也不知多少了。忽然一天,他走沙基經過,看見一個外國人,在那裡指揮工匠裝修房子,裝修得很是富麗,不知要開甚麼洋行;托了旁人去打聽,才知道是開藥房的。那外國人並不是外國人,不過扮了西裝罷了,還是中國的遼東人呢。這荀鷽樓聽說他是遼東原籍,總算同是北邊人,可以算得同鄉,便又托人介紹去拜訪他。見面之後,才知道他姓祖,《貳臣傳》上祖大壽之後,單名一個武字。從四五歲的時候,他老子便帶了他到外國去,到了七八歲時,便到外國學堂裡去讀書,另外取了個外國的名字,叫做COVE。後來回到中國,又把他譯成中國北邊口音,叫做勞佛,就把這勞佛兩個字做了號。他外國書讀得差不多了,便到醫學堂裡去學西醫。在外國時,所有往來的中國人都是廣東人,所以他倒說了一口廣東話,把他自己的遼東話,倒反忘記個乾淨了。等在醫學堂畢業出來,不知在哪裡混了兩年,跑到這裡來,要開個藥房。恰好這荀鷽樓是最信用西藥的,兩人見面之下,便談起這件事。
「荀鷽樓問他藥房生意有多少利息。勞佛道:『利息是說不定的,有九分利的,也有一二分利的,然而總是利息厚的居多,通扯起來,可以算個七分利錢。』荀鷽樓道:『照這樣說,做一萬銀子生意,可以賺到七千了。不知要多少本錢?』勞佛道:『本錢哪裡有一定的,外國的大藥房,幾十萬本錢的不足為奇。』荀鷽樓道:『不知你開這個打算多少?』勞佛道:『我只備了五萬資本。』荀鷽樓道:比方有人肯附點本錢,可能附得進去?』勞佛道:『這有甚麼不可的。』荀鷽樓道:『那麼我打算附十萬銀子如何?』勞佛滿口答應,便道:『如此我便擴張起來。』他兩個因此成了知己。
不多幾天,荀鷽樓劃了十萬銀子來,又派了一個帳房來。勞佛便取出一扣三千銀子往來的莊折,叫他收存,要支甚麼零用,只管去取。從此鋪裡一切雜用,勞佛便不過問,天天只忙著定貨催貨,鋪裡慢慢的用上十多個夥計。勞佛逐一細問,卻沒有一個懂得外國話,認得外國字的。荀鷽樓聞得,便又薦了一個懂洋文的來;勞佛考他一考,說是他的工夫不夠用,不要。又道:『不過起頭個把月忙點,關著洋文的事,我一個人來就是了。』荀鷽樓見他習勤耐勞,倒反十分敬重他起來。過得個把月,勞佛對荀鷽樓道:『我的五萬資本,因為擴充生意起見,已經一齊拿去定了貨了。尊款十萬,我托個朋友拿到匯豐存了。我本要存逐日往來的,誰知他拿去給我存了六個月期,真是誤事!昨日頭批定貨到了,要三萬銀子起貨,只得請你暫時挪一挪,好早點起了出來,早點開張。』荀鷽樓滿口答應,登時劃了過來。到了明天,果然有人送來無數箱子,方的、長的,大小不等。勞佛督率各小夥計開箱,開了出來,都是各種的藥水,一瓶一瓶的都上了架,登時滿坑滿谷起來。後來陸續再送來的,竟來不及開了,開了也沒有架子放了,只得都堆到後頭棧房裡去,足足堆了一屋子。荀鷽樓也來看熱鬧,又一一問訊,這是甚麼,那是甚麼,勞佛也一一告訴了。
「正在忙亂之際,忽然一個電局信差送來一封洋文電報,勞佛看了失驚道:『怎麼就死了!唉!這便怎麼處!』荀鷽樓忙問死了甚麼人。勞佛把電報遞給他,他看了,是一字不認得的。勞佛便告訴他道:『香港大藥房裡一個總理配藥的醫生,他是我的好朋友,將來我這裡有多少事,還靠他幫忙呢,誰知他今天死了。他的遺囑,他死後,叫我去暫時代理他的職業。在交情上,又不得不去;這一去,最少也要三個月,那外國派來的人才得到,這裡又有事,怎樣呢?』荀鷽樓也愣住了。
勞佛想了一想道:『這樣罷,我到香港去找一個配藥的人,到這裡代了我罷。』帳房道:『這裡沒有人懂話,怎樣辦呢?』勞佛道:『這個不要緊,我找一個懂中國話的來。十分找不著,我叫他帶一個西崽來;你們要和他說話,只對西崽說就是。好在只有三個月,我就來的。』荀鷽樓問他香港那大藥房是甚麼招牌,勞佛嘰嘰咕咕說了個外國名字道:『中國名字叫甚麼,我也記不大清楚了,等到了那裡,寫信來通知,以便通信罷。我今天要坐晚輪船去了。』說罷,取出許多外國字紙來,交代給帳房,一一指點:這一迭是燕威士,這個貨差不多就要到的了;這一迭是定單,這裡面那幾張是電定的,那幾張是信定的;洋行裡倘有燕威士送來,便好好收下,打還他回單圖書。又拿出一扣折子來,十分慎重的交代道:『這就是我那誤事朋友,代存匯豐的十萬銀子的存折,是──哪一天存的,扣到──哪一天,便到了六個月期,你便去換上一個逐日往來的折子,以便隨時應用。』荀鷽樓拿起折子一看道:『怎麼我存匯豐的存折,不是這個樣子?』勞佛道:『匯豐存折本來有兩種:一種用給中國人的,一種用給外國人的。我這個是托一個外國朋友去存的,所以和用給中國人的兩樣了。』勞佛交代清楚,也不帶甚麼行李,只提了一個大皮包,便匆匆上晚輪船到香港去了。
「這裡一等五六天,杳無音信,看見貨物堆滿了一鋪子,不便久擱,只得先行開張。誰知開張之後,凡來買藥水的,無有一個不來退換。退換去後,又回來要退還銀子。原來那瓶子裡,全是一瓶一瓶的清水;除了兩箱林文煙花露水,和兩箱洋胰子是真的,其餘沒有一瓶不是清水。帳房大驚,連忙通知荀鷽樓,叫他帶了懂洋文的人來,查看各種定單燕威士,誰知都是假造出來的。忙看那十萬銀子存折時,哪裡是甚麼匯豐存折,是一個外國人用的日記簿子。這才知道遇了騙子,忙亂起來,派人到香港尋他,他已經不知跑到那裡去了。再查那棧房裡的貨箱,連瓶也沒有在裡面,一箱箱的全是磚頭瓦石,所以要拍賣了這些瓶,好退還人家房子啊。」
我道:「這個甚麼勞佛,難道知道姓荀要來兜搭他,故意設這圈套的麼?」理之道:「這倒不見得。他是學醫生出身,有意是要開個藥房,自己順便掛個招牌行道,也是極平常的事。等到無端碰了這麼個冤大頭,一口便肯拿出十萬,他便樂得如此設施了。像這樣剝削來的錢,叫他這樣失去,還不知多少人拍手稱快呢。」
正是:悖入自應還悖出,且留快語快人心。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