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喜馬車走得快,不多幾時,便到了金利源碼頭了。卜子修連忙先下了車,垂手站著,等道台下車時,他還回道:『是大人叫卑職坐的。』道台看了他一眼,只得罷了。後來他在巡防局裡沒有事辦,便常常與些東洋車伕為難,又每每誤把製造局委員、司事的包車伕拿了去,因此大家都厭惡了他,有起事情來,偏偏和他作對。他自己也覺得乏味了,便托人和道台說,把他調到城裡東局去,一直當差到此刻,也算當得長遠的了。這個便是卜子修的來歷。」
且慢!從九十七回的下半回起敘這件事,是我說給金子安他們聽的,直到此處一百一回的上半回,方才煞尾。且莫問有幾句說話,就是數數字數,也一萬五六千了。一個人哪裡有那麼長的氣?又哪個有那麼長的功夫去聽呢?不知非也,我這兩段故事,是分了三四天和子安們說的,不過當中說說停住了,那些節目,我懶得敘上,好等這件事成個片段罷了。這三四天功夫,早又有了別的事了。
原來這兩天苟才又病了,去請端甫,端甫推辭不去。苟才便寫個條子給繼之,請繼之問他是何緣故。繼之便去找著端甫,問道:「聽說苟觀察來請端翁,端翁已經推掉了?」端甫道:「不錯,推掉了。」繼之道:「端翁,你這個就太古板了。他這個又不是不起之症,你又何必因一時的疑心,就辭了人家呢?」端甫道:「不起之症,我還可以直說。他公館裡住著一個要他命的人,叫我這做醫生的,如何好過問!我在上海差不多二十年了,雖然沒甚大名氣,卻也沒有庸醫殺人的名聲,我何苦叫他栽我一下!雖然是非曲直,自有公論,但是現在的世人,總是人云亦云的居多,況且他家裡人既然有心弄死他,等如願以償之後,賊人心虛,怕人議論,豈有不盡力推在醫生身上之理?此刻只要苟觀察離了他公館,或者住在寶號,或者徑到我這裡住下,二十天、半個月光景,我可以包治好了。要是他在公館裡請我,我一定不去的。」繼之聽了,倒也沒得好說,只得辭了出來,便去找苟才。
其實苟才沒甚大病,不過仍是怔忡氣喘罷了。繼之見面之下,只得說端甫這個人,是有點脾氣的,偶然遇了有甚不如意的事,莫說請出門,就是到他那裡門診,他也不肯診的,說是心緒不寧,恐怕診亂了脈,誤了人家的事。苟才道:「這個倒好,這種醫生才難得呢。等他心緒好了再請他。」說話時,苟才兒子龍光走進來,和繼之請過安,便對苟才道:「前天那個人又來了,在那屋裡等著,家人們都不敢來回。」苟才道:「你在這裡陪著吳老伯。」又對繼之道:「繼翁請寬坐,我去去就來。」說罷,自出去了。
繼之不免和龍光問長問短,又問公館裡有幾位老夫子及令親。龍光道:「從前人多,現在只有帳房先生丁老伯、書啟老夫子王老伯;至於舍親等人,早年就都各回旗去了。此刻沒有甚麼。」繼之忽然心中一動道:我何妨設一個法,試探試探他看呢?因問道:「尊大人的病,除了咳喘怔忡,還有甚麼病?近來請那一位先生?」龍光道:「一向是請的老伯所薦的王端甫先生。這兩天請他,不知怎的,王先生不肯來了。昨天今天都是請的朱博如先生。」繼之道:「是那一位薦的?」龍光道:「沒有人薦的,不過在報上看見告白,請來的罷了。老伯有甚朋友高明的,務求再薦一兩個人,好去請教請教,也等家父早日安痊。」繼之又想了一想道:「尊大人這個病是不要緊的,不過千萬不要吃錯了東西。據我聽見的,這個咳喘怔忡之症,最忌的是鮑魚。」龍光道:「什麼鮑魚?」繼之道:「就是海味鋪裡賣的鮑魚,還有洋貨鋪子裡賣那個東洋貨,是裝了罐子的。這東西吃了,要病勢日深的。」剛說完了話,苟才已來了。龍光站起來,俄延了一會,就去了。
繼之和苟才略談了一會,也就辭回號裡,對我們眾人談起朱博如來。管德泉道:「朱博如,這個名字熟得很,是在那裡見過的。」金子安道:「就是甚麼兼精辰州符,失物圓光的那個,天天在報上上告白的,還有誰!」德泉道:「哦!不錯了。然而苟觀察何以請起這種醫生來?」繼之道:「他化了錢,自然是愛請誰請誰,誰還管得了他。我不過是疑心端甫那句說話。他家裡說共一個兒子,一個帳房,一個書啟,是那個要弄死他?這件事要做,只有兒子做。說起憤世嫉俗的話來,自然處處都有梟獍;但是平心而論,又何必人人都是梟獍呢?何況龍光那孩子,心裡我不得而知;看他外貌,不像那樣人。我今天已下了一個探聽的種子,再過幾天,就可以探聽出來了。」我道:「怎麼探聽有種子的?」繼之道:「你且不要問,你記著,下一個禮拜,提我請客。」我答應了。
光陰似箭,轉瞬又過了一禮拜了。繼之便叫我寫請客帖子,請的苟才是正客,其次便是王端甫,餘下就是自己幾個人。並且就請在自己號裡,並不上館子。下午,端甫先來,問起:「請客是甚意思,可是又要我和苟觀察診脈?」繼之道:「並不,我並且代你辯得甚好的。你如果不願意,只說自己這兩天心緒不寧。向來心緒不寧,不肯替人診脈的就是了。」不多一會,苟才也來了。大家列坐談天。苟才又央及端甫診脈。端甫道:「診脈是可以,方子可不敢開,因為近來心緒不寧,恐怕開出來方子不對。」苟才道:「不開方不要緊,只要賜教脈象如何?」端甫道:「這個可以。」苟才便坐了過來,端甫伸出三指,在苟才兩手上診了一會道:「脈象都和前頭差不多,不過兩尺沉遲一點,這是年老人多半如此,不要緊的。」苟才道:「不知應該吃點甚麼藥?」端甫道:「這個,實在因為心緒不安,不敢亂說。」苟才也就罷了。
一會兒,席面擺好了,繼之起身把盞讓坐。酒過三巡,上過魚翅之後,便上一碗清燉鮑魚。繼之道:「這是我這個廚子拿手的一樣精品。」說罷,親自一一敬上兩片。苟才道:「可惜這東西,我這兩天吃的膩了。」繼之聽了,顏色一變,把筷子往桌上一擱。苟才不曾覺著;我雖覺著了,因為繼之此時,尚沒有把對龍光說的話告訴我,所以也莫名其妙。因問苟才道:「想來是頓頓吃這個?」苟才道:「正是。因為那醫生說是要多吃鮑魚才易得好,所以他們就頓頓給我這個吃。」端甫道:「據《食物本草》,這東西是滋陰的,與怔忡不寐甚麼相干!這又奇了!」
繼之問苟才道:「公子今年貴庚多少了?」苟才道:「二十二歲了。」繼之道:「年紀也不小了,何不早點代他弄個功名,叫他到外頭歷練歷練呢?」苟才道:「我也有這個意思,並且他已經有個同知在身上。等過了年,打算叫他進京辦個引見,好出去當差。」繼之道:「這又不是揀日子的事情,何必一定要明年呢?」苟才笑道:「年裡頭也沒有甚麼日子了。」端甫是個極聰明、極機警的人,聽了繼之的話,早已有點會意,便笑著接口道:「我們年紀大的人,最要有自知之明。大凡他們年輕的少爺奶奶,看見我們老人家,是第一件討厭之物。你看他臉上十分恭順,處處還你規矩;他那心裡頭,不知要罵多少老不死、老殺才呢!」說得合席人都笑了。端甫又道:「我這個是在家庭當中閱歷有得之言,並不是說笑話。所以我五個小兒,沒有一個在身邊,他們經商的經商,處館的處館,雖是娶了兒媳,我卻叫他們連媳婦兒帶了去。我一個人在上海,逍遙自在,何等快活!他們或者一年來看我一兩趟,見了面,那種親熱要好孝順的勁兒,說也說不出來,平心而論,那倒是他們的真天性了。何以見得呢?大約父子之間,自然有一分父子的天性。你把他隔開了,他便有點掛念,越隔得遠,越隔得久,越是掛念的利害,一旦忽然相見,那天性不知不覺的自然流露出來。若是終年在一起的,我今天惱他做錯了一件甚麼事,他明天又怪我罵了他那一項,久而久之,反為把那天性汩沒了。至於他們做弟兄的,尤其要把他遠遠的隔開,他那友於之請才篤。若是住在一起,總不免那爭執口角的事情,一有了這個事情,總要鬧到兄弟不和完結。這還是父母窮的話。若是父母有錢的,更是免不了爭家財,爭田舍等事。若是個獨子呢,他又惱著老子在前,不能由得他揮霍,他還要恨他老子不早死呢!」說著,又專對苟才說道:「這是兄弟泛論的話,觀察不要多心。」
苟才道:「議論得高明得很,我又多心甚麼。兄弟一定遵兩位的教,過了年,就叫小兒辦引見去。」繼之道:「端翁這一番高論,為中人以下說法,是好極了!」端甫道:「若說為中人以下說法,那就現在天下算得沒有中人以上的人。別的事情我沒有閱歷,這家庭的閱歷是見得不少了。大約古聖賢所說的話,是不錯的。孟夫子說是:『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賊恩之大者。』此刻的人卻昧了這個道理,專門責善於其子。這一著呢,還不必怪他,他期望心切,自然不免出於責善一類。最奇的,他一面責善,一面不知教育。你想,父子之間,還有相得的麼。還有一種人,自己做下了多少男盜女娼的事,卻責成兒子做仁義道德,那才難過呢!』談談說說,不覺各人都有了點酒意,於是吃過稀飯散坐。苟才因是有病的人,先辭去了。
繼之才和端甫說起,前兩天見了龍光,故意說不可吃鮑魚的話,今日苟才便說吃得膩了,看來這件事竟是他兒子所為。端甫拍手道:「是不是呢,我斷沒有冤枉別人的道理!但是已經訪得如此確實,方才為甚不和他直說,還是那麼吞吞吐吐的?你看苟才,他應酬上很像精明,但是於這些上頭,我看也平常得很,不見得他會得過意來。」繼之道:「直說了,恐怕有傷他父子之情呢。」端甫跳起來道:「罷了,罷了!不直說出來,恐怕父子之情傷得更甚呢!」繼之猛然省悟道:「不錯,不錯。我明天就去找他,把他請出來,明告訴他這個底細罷。」端甫道:「這才是個道理。」又談了一會,端甫也辭去了。一宿無話。
次日,繼之便專誠去找苟才。誰知他的家人回道:「老爺昨天赴宴回來,身子不大爽快,此刻還沒起來。」繼之只得罷了。過一天再去,又說是這兩天厭煩得很,不會客,繼之也只得罷休。誰知自此以後,一連幾次,都是如此。繼之十分疑心,便說:「你們老爺不會客,少爺是可以會客的,你和我通報通報。」那家人進去了一會,出來說請。繼之進去,見了龍光,先問起:「尊大人的病,為甚連客都不會了?不知近日病情如何?」龍光道:「其實沒甚麼;不過醫生說務要靜養,不可多談天,以致費氣勞神,所以小侄便勸家父不必會客。五庶母留在房裡,早晚服侍。方才睡著了,失迎老伯大駕!」繼之聽說,也不能怎樣,便辭了回來。過一天,又寫個條子去約苟才出來談談,詎接了回條,又是推辭。繼之雖是疑心,卻也無可如何。
光陰如駛,早又過了新年。到了正月底邊,忽然接了一張報喪條子,是苟才死了。大家都不覺吃了一驚。繼之和他略有點交情,不免前去送殯,順便要訪問他那致死之由,誰知一點也訪不出來。倒是龍光哭喪著臉,向繼之叩頭,說上海並無親戚朋友,此刻出了大事,務求老伯幫忙。繼之只得應允。
到了春分左右,北河開了凍,這邊號裡接到京裡的信,叫這邊派人去結算去年帳目。我便附了輪船,取道天津。此時張家灣、河西務兩處所設的分號,都已收了,歸併到天津分號裡。天津管事的是吳益臣,就是吳亮臣的兄弟。我在天津盤桓了兩日,打聽得文杏農已不在天津了,就僱車到京裡去。此時京裡分號,已將李在茲辭了,由吳亮臣一個人管事。我算了兩天帳目,沒甚大進出,不過核對了幾條出來,叫亮臣再算。
我沒了事,就不免到琉璃廠等處逛逛。順便到山會邑館問問王伯述蹤跡,原來應暢懷倒在那裡,伯述是有事回山東去了。只見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年,在暢懷那裡坐著,暢懷和我介紹,代通姓名。原來這個人是旗籍,名叫喜潤,號叫雨亭,是個內閣中書。這一天拿了一個小說回目,到應暢懷這邊來,要打聽一件時事,湊上對一句。原來京城裡風氣,最歡喜謅些對子及小說回目等,異常工整,謅了出來,便一時傳誦,以為得意。但是謅的人,全是翰林院裡的太史公。這位喜雨亭中書有點不服氣,說道:「我不信只有翰林院裡有人才,我們都彀他不上。」因得了一句,便硬要對一句,卻苦於沒有可對的事情。我便請教是一句甚麼。暢懷道:「你要知道這一句,卻要先知道這樁事情的底細才有味。」我道:「那就費心你談談。」
暢懷道:「有一位先生,姓溫,號叫月江。孟夫子說的:『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位溫月江先生,卻是最喜的是為人師,凡有來拜門的,他無有不笑納;並且視贄禮之多少,為情誼之厚薄。生平最惱的是洋貨,他非但自己不用,就是看見別人用了洋貨,也要發議論的。有一天,他又收了一個門生,預先托人送過贄禮,然後謁見。那位門生去見他時,穿了一件天青呢馬褂,他便發話了,說甚麼:『孟子說的: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也。若是服夷之服,簡直是變於夷了。老弟的人品學問,我久有所聞,是很純正的;但是這件馬褂,不應該穿。我們不相識呢,那是彼此無從切磋起;今日既然忝在同學,我就不得不說了。』那門生道:『門生這件馬褂,還是門生祖父遺下來的。門生家寒,有了兩個錢,買書都不夠,那裡來得及置衣服。像這個馬褂,門生一向都不敢穿的,因為系祖父遺物,恐怕穿壞了,無以對先人;今天因為拜見老師,禮當恭敬的,才敢請出來用一用。』溫月江聽了,倒肅然起敬起來,說道:『難得老弟這一點追遠之誠,一直不泯,真是可敬!我倒失言了。』那門生道:『門生要告稟老師一句話,不知怕失言不怕?』溫月江道:『請教是甚麼話?但是道德之言,我們盡談。』那門生道:『門生前天托人送進來的贄禮一百元,是洋貨!』溫月江聽了,臉紅過耳,張著口半天,才說道:『這,這,這,這,這,可,可,可,可,可不是嗎!我,我,我馬上就叫人拿去換了銀子來了。』
「自從那回之後,人家都說他是個臭貨。但是他又高自位置,目空一切,自以為他的學問,誰都及不了他。人家因為他又高又臭,便上他一個徽號,叫他做梁頂糞,取最高不過屋樑之頂,最臭不過是糞之義。那年溫月江來京會試,他自以為這一次禮闈一定要中、要點的,所以進京時就帶了家眷同來。來到京裡,沒有下店,也不住會館,住在一個朋友家裡。可巧那朋友家裡,已經先住了一個人,姓武,號叫香樓,卻是一位太史公。溫月江因為武香樓是個翰林,便結交起來。等到臨會場那兩天,溫月江因為這朋友家在城外,進場不便,因此另外租了考寓,獨自一人住到城裡去。這本來是極平常的事情,誰知他出場之後,忽然出了一個極奇怪的變故。」
正是:白戰不曾持寸鐵,青巾從此晉頭銜。未知出了甚麼變故,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