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夜藩台因為得了幕友、兒子鬧事,被河泊所司官捉去的信,心中已經不悅,及至兩次去討不回來,心中老大不舒服。暗想這河泊所是甚麼人,他敢與本司作對!當時便有那衙門舊人告訴他,說是這河泊所本來是前任制台的幕賓,是制台交代前任藩台給他這個缺的。藩台一想,前任藩台便是現任的撫軍,莫非他仗了撫軍的腰子麼。等到天明,便傳伺候上院去,把這件事囁囁嚅嚅的回了撫台。撫台道:『這個人和兄弟並沒有交情,不過兄弟在司任時,制軍再三交代給他一個缺,恰好碰了河泊所出缺,便委了他罷了。但是聽說他很有點才幹。昨夜的事,他一定明知是公子,但不知他要怎樣頑把戲罷了。我看他既然明知是公子,斷不肯僅於回首縣,說不定還要上轅來。倘使他到兄弟這裡,兄弟自當力為排解,叫他到貴署去負荊請罪;就怕他徑到督憲那裡去,那就得要閣下自己去料理的了。』藩台聽說,便辭了撫台,去見制台。喜得制台是自己同鄉世好,可以無話不談的。一直上了轅門,巡捕官傳了手本進去,制台即時請見。藩台便把這件事,一五一十的回明白了,又說明這河泊所焦理儒系前任督憲的幕賓。制台聽了這話,沉吟了一會道:『他若是當一件公事,認真回上來,那可奈何他不得,只怕閣下身上也有點不便。這個便怎生區處?」藩台此時也呆了,垂手說道:『這個只求大帥格外設法。』制台道:『他動了公事來,實在無法可設。』藩台正在躊躇,那巡捕官早拿了河泊所的手本上來回話了。制台道:『他一個人來的麼?』巡捕道:『他還帶了兩個犯人、一個受傷的同來。』藩台起初只知道兒子和師爺在外鬧事,不曾知道打傷人一節,此刻聽了巡捕的話,又加上一層懊惱。制台便對藩台說道:『這可是鬧不下來了!或者就請了他進來,你們彼此當面見了,我在旁邊打個圓場,想來還可以下得去。』藩台道:『他這般倔強,萬一他一定頂真起來,豈不是連大帥也不好看?』制台忽然想了一個主意道:『有了。只是要閣下每月津貼他多少錢,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霎時間就冰消瓦解了。』藩台道:『終不成拿錢買他?』制台道:『不是買。你只管每月預備二百銀子,也不要你出面,你一面回去,只管揀員接署河泊所就是了。』藩台滿腹狐疑,不便多問,制台已經端茶送客。一面對巡捕說:『請焦大老爺。』向來傳見末秩沒有這種聲口的,那巡捕也很以為奇,便連忙跑了出去。藩台一面辭了出來,走到麒麟門外,恰遇見那巡捕官拿著手版,引了焦理儒進去。那巡捕見了藩台,還站了一站班;只有理儒要理不理的,只望了他一眼。藩台十分氣惱,卻也無可如何。理儒進去見了制台,常禮已畢,制台便拉起炕來;理儒到底不敢坐,只在第二把交椅前面站定。制台道:『老兄的風骨,實在令人可敬!請上坐了,我們好談天。將來叨教的地方還多呢。』理儒只得到炕上坐了。制軍又親手送過茶,然後開談道:『昨天晚上那件事,兄弟早知道了。老兄之強項風骨,著實可敬!現在官場中那裡還有第二個人!只可惜屈於末僚。兄弟到任未久,昧於物色,實在抱歉得很!』理儒道:『大帥獎譽過當,卑職決不敢當!只是責守所在,不敢避權貴之勢,這是卑職生性使然。此刻開罪了本省藩司,卑職也知道罪無可逭,所以帶印在此,情願納還此職,只求大帥把這件事公事公辦。』說著,在袖裡取出那一顆河泊所印來,雙手放在炕桌上。制台道:『這件事,兄弟另外叫人去辦,不煩閣下費心;不過另有一事,兄弟卻要叨教。』說罷,叫一聲『來』,又努一努嘴,一個家人便送上一副梅紅全帖。制台接在手裡便站起來,對理儒深深一揖,理儒連忙還禮。制台已雙手把帖子遞上道:『今後一切,都望指教!』理儒接來一看,卻是延聘書啟老夫子的關書,每月致送束脩二百兩。便連忙一揖道:『承大帥栽培,深恐駌駘,不足以副憲意!』制台道:『前任督憲,是兄弟同門世好,最有知人之明,閣下不以兄弟不才,時加教誨,為幸多矣!』當下又談了些別話,便把理儒留住。一面叫傳藩司,一面叫人帶了理儒進去,與各位師爺相見。「原來那藩台並不曾回去,還在官廳上,一則等信息,二則在那裡抱怨師爺,責備兒子。一聽得說傳,便連忙進去。制台把上項事,仔細告訴了一遍,又道:『一則此人之才一定可用,二則借此可以了卻此事。閣下回去,趕緊委人接署。此後每月二百兩的束脩,由尊處送來就是了。』藩台聽說,謝了又謝。制台又把那河泊所的印,交他帶去道:『也不必等他交代,你委了人,就叫他帶印到任便了。』藩台領命辭去。從此焦河廳又做了總督幕賓。總是他生得人緣美滿,這位制軍得了他之後,也是言聽計從,叫他加捐了一個知縣,制台便拜了一個折,把他明保送部引見。回省之後,便署了一任香山,當了好些差使。從此連捐帶補的,便弄了個道台。就此一帆風順,不過十年,便到了這個地位。只可憐他那姑丈,此刻六十多歲了,還是一個廣東候補府,自從署一任潮州下來,一直不曾署過事。你說這宦海升沉,有何一定呢。」
我本來和宗生談的是焦侍郎不善治家庭的事,卻無意中惹了他這一大套,又被我聽了不少的故事。當下夜色已深,大家安睡一宿,次日便分路而行。
我到河西務料理了兩天的事,又到張家灣耽擱了一日,方才進京,在騾馬市大街廣升客棧歇下。因為在河西務、張家灣寄信不便,所以直等到了京城,才發各路的信,一連忙了兩天,不曾出門,方才料理清楚。因為久慕京師琉璃廠之名,這天早上,便在客棧櫃上問了路徑,步行前去,一路上看看各處市景。街道雖寬,卻是坎坷的了不得;滿街上不絕的駱駝來往;偶然起了一陣風,便黃塵十丈。以街道而論,莫說比不上上海,凡是我經過的地方,沒有一處不比他好幾倍的。一路問訊到了琉璃廠,路旁店舖,儘是些書坊、筆墨、古玩等店家。走到一家松竹齋紙店,我想這是著名的店家,不妨進去看看。想定了,便走近店門,一隻腳才跨了進去,裡邊走出一個白鬍子的老者,拱著手,呵著腰道:「你佇來了(你佇,京師土語,尊稱人也。發音時唯用一佇字,你字之音,蓋藏而不露者。或曰:『你老人家』四字之轉音也,理或然歟),久違了!你佇一向好,裡邊請坐!」我被這一問,不覺稜住了,只得含糊答應,走了進去。便有一個小後生,送上一枝水煙筒來;老者連忙攔住,接在手裡,裝上一口煙,然後雙手遞給我。那小後生又送上一碗茶;那老者也接過來,一手拿起茶碗,一手把茶托側轉,舀了一舀,重新把茶碗放上,雙手遞過了來,還齊額獻上一獻。然後自己坐定,嘴裡說些「天氣好啊,還涼快,不比前年,大九月裡還是很熱。你佇有好兩個月沒請過來了。」我一面聽他說,一面心中暗暗好笑。我初意進來,不過要看看,並不打算買東西;被他這麼一招呼,倒不好意思空手出去了,只得揀了幾個墨盒、筆套等件,好在將來回南邊去,送人總是用得著的。老者道:「墨盒子蓋上可要刻個上下款?」我被他提醒了,就隨手寫了幾個款給他。
然後又看了兩種信箋。老者道:「小店裡有一種「永樂箋」,頭回給你佇看過的,可要再看看?」說罷,也不等我回話,便到櫃裡取出一個大紙匣來。我打開匣蓋一看,裡面是約有八寸見方的玉版箋,左邊下角上一朵套色角花,紙色極舊。老者道:「這是明朝永樂年間,大內用的箋紙,到此刻差不多要到五百年了,的真是古貨。你佇瞧,這角花不是印板的,是用筆畫出來的,一張一個樣子,沒有一張同樣兒的。」我拿起來仔細一看,的確是畫的;看看那紙色,縱使不是永樂年間的,也是個舊貨了。因問他價錢。老者道:「別的東西有個要價還價,這個紙是言無二價的,五分銀子一張。」我笑道:「怎麼單是這一種做不二價的買賣呢?」老者道:「你佇明見得很,我不能瞞著你佇。別的東西,市價有個上下,工藝有個粗細,唯有這一號紙,是做不出來的,賣了一張,我就短了一張的了。小號收來是三千七百二十四張,此刻只剩了一千三百十二張了。」我心裡雖是笑他搗鬼,卻也歡喜那紙,就叫他數了一百張,一共算帳。因為沒帶錢,便寫了個條子,叫他等一會送到廣升棧第五號。便走出來。那老者又呵腰打拱的一路送出店門之外,嘴裡說了好些「沒事請來談論」的話。
我別過了,走到一家老二酉書店,也是最著名的,便順著腳走了進去。誰知才進了門口,劈頭一個人在我膀子上一把抓著道:「哈哈,是甚麼風把你佇吹來了!我計算著你佇總有兩個月沒來了。你佇是最用功的,看書又快,這一向買的是誰家的書,總沒請過來?」說話時,又瞅著一個學徒的道:「你瞧你,怎麼越鬧越傻了(傻音近耍字音,京師土諺,癡呆之意也)!老爺們來了,茶也忘了送了,煙也忘了裝了。像你這麼個傻大頭,還學買賣嗎!」他嘴裡雖是這麼說,其實那學徒早已捧著水煙筒,在那裡伺候了。那個人把我讓到客座裡,自己用袖子拂拭了椅子,請我坐下,然後接過煙筒,親自送上。此時已是另有一個學徒,泡上茶來了。那人便問道:「你佇近來看甚麼書啊?今兒個要辦甚麼書呢?」
我未及回答,忽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進來,遞給那人。那人接在手裡,拆開一看,信裡面卻有一張銀票。那人把信放在桌上,把銀票看了一看,縐眉道:「這是松江平,又要叫我們吃虧了。」說著,便叫學徒的,「把李大人那箱書拿出來,交他管家帶去。」學徒捧了一個小小的皮箱過來,擺在桌上。那箱卻不是書箱,像是個小文具箱樣子,還有一把鎖鎖著。那送信的人便過來要拿。那人交代道:「這鎖是李大人親手鎖上的,鑰匙在李大人自己身邊,你就這麼拿回去就得了。」那送信人拿了就走。這個當口,我順眼看他桌上那張信,寫的是「送上書價八十兩,祈將購定之書,原箱交來人帶回」云云。我暗想這個小小皮箱,裝得了多大的一部書,卻值得八十兩銀子!忍不住向那人問道:「這箱子裡是一部甚麼書,卻值得那麼大價?」那人笑道:「你佇也要辦一份罷?這是禮部堂官李大人買的。」我道:「到底是甚麼書,你佇告訴了我,許我也買一部。」那人道:「那箱子裡共是三部:一部《品花寶鑒》,一部《肉蒲團》,一部《金瓶梅》。」我聽了,不覺笑了一笑。那人道:「我就知道這些書,你佇是不對的;你佇向來是少年老成,是人所共知的。咱們談咱們的買賣罷。」我初進來時,本無意買書的,被他這一招呼應酬,倒又難為情起來,只得要了幾種書來。揀定了,也寫了地址,叫他送去取價。我又看見他書架上庋了好些石印書,因問道:「此刻石印書,京裡也大行了?」那人道:「行是行了,可是賣不出價錢。從前還好,這兩年有一個姓王的,只管從上海販了來,他也不管大眾行市,他販來的便宜,就透便宜的賣了,鬧的我們都看不住本錢了。」我道:「這姓王的可是號叫伯述?」那人道:「正是。你佇認得他麼?」我道:「有點相熟。不知道他此刻可在京裡?住在甚麼地方?」那人道:「這可不大清楚。」我就不問了。
別了出來,到各處再逛逛。心中暗想:這京城裡做買賣的人,未免太油腔滑調了。我生平第一次進京,頭一天出來閒逛,他卻是甚麼「許久不來」啊,「兩個月沒來」啊,拉攏得那麼親熱,真是出人意外。想起我進京時,路過楊村打尖,那店家也是如此。我騎著驢走過他店門口,他便攔了出來,說甚麼「久沒見你佇出京啊,幾時到衛裡去的,你佇用的還是那匹老牲口」,說了一大套。當時我還以為他認錯了人,據今日這情形看來,北路裡做買賣的,都是這副伎倆的了。正這麼想著,走到一處十字街口,正要越走過去,忽然橫邊走出一頭駱駝,我只得站定了,讓他過去。誰知過了一頭,又是一頭,絡繹不絕。並且那拴駱駝之法,和拴牛一般,穿了鼻子,拴上繩,卻又把那一根繩,通到後面來,拴後面的一頭。如此頭頭相連,一連連了二三十頭。那身軀又長大,走路又慢,等他走完了,已是一大會的工夫,才得過去。
我初到此地,路是不認得的,不知不覺,走到了前門大街。老遠的看見城樓高聳,氣象雄壯,便順腳走近去望望。在城邊繞行一遍,只見甕城凸出,開了三個城門,東西兩個城門是開的,當中一個關著。這一門,是只有皇帝出來才開的,那一種嚴肅氣象,想來總是很利害的了。我走近那城門洞一看,誰知裡面瓦石垃圾之類,堆的把城門也看不見了。裡面擠了一大群叫化子,也有坐的,也有睡的,也有捧著燒餅在那裡吃的,也有支著幾塊磚當爐子,生著火煮東西的。我便縮住腳回頭走。
走不多路,經過一家燒餅店,店前擺了一個攤,攤上面擺了幾個不知隔了幾天的舊燒餅。忽然來了一群化子,一擁上前,一人一個或兩個,搶了便飛跑而去。店裡一個人大罵出來,卻不追趕,低頭在攤台底下,又抓了幾個出來擺上。我回眼看時,那新擺出來的燒餅,更是陳舊不堪,暗想這種燒餅,還有甚麼人要買呢。想猶未了,就看見一個人丟了兩個當十大錢在攤上,說道:「四十。」那店主人便在裡面取出兩個雪白新鮮的燒餅來交給他。我這才明白他放在外面的陳舊貨,原是預備叫化子搶的。
順著腳又走到一個胡同裡,走了一半,忽見一個叫化子,一條腿腫得和腰一般粗大,並且爛的血液淋漓,當路躺著。迎頭來了一輛車子,那胡同很窄,我連忙閃避在一旁,那化子卻還躺著不動。那車子走到他跟前,車伕卻把馬韁收慢了,在他身邊走過。那車輪離他的爛腿,真是一發之頃,幸喜不曾碰著。那車伕走過了之後,才揚聲大罵,那化子也和他對罵。我看了很以為奇,可惜初到此處,不知他們搗些甚麼鬼。又向前走去,忽然抬頭看見一家山東會館,暗想伯述是山東人,進去打聽或者可以得個消息,想罷,便踱了進去。
正是:方從里巷觀奇狀,又向天涯訪故人。未知尋得著伯述與否,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