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道那和尚是誰?原來不是別人,正是那逼死胞弟、圖賣弟婦的黎景翼。不覺吃了一驚,便問道:「你是幾時出家的?為甚弄到這個模樣?」景翼道:「一言難盡!自從那回事之後,我想在上海站不住了,自己也看破一切,就走到這裡來,投到天竺寺,拜了師傅做和尚。誰知運氣不好,就走到哪裡都不是。那些僧伴,一個個都和我不對。只得別了師傅,到別處去掛單,終日流離浪蕩,身邊的盤費,弄的一文也沒了,真是苦不勝言!」他一面說話,我一面走,他只管跟著,不覺到了三雅園。我便進去泡茶,景翼也跟著進去坐下。茶博士泡上茶來。景翼又問我到這裡為甚事,住在哪裡。我心中一想,我個人招惹他不得,因說道:「我到這裡沒有甚麼事,不過看個朋友,就住我朋友家裡。」景翼又問我借錢,我無奈,在身邊取了一圓洋銀給他,他才去了。
那茶博士見他去了,對我說道:「客人怎麼認得這個和尚?」我道:「他在俗家的時候,我就認得他的。」茶博士道:「客人認得他也罷!」我道:「這話奇了!我已經認得他了,怎麼能夠不認得呢。」茶博士道:「客人有所不知:這個和尚不是個好東西,專門調戲人家婦女,被他師傅說他不守清規,把他趕了出來。他又投到別家廟兒裡去。有一回,城裡鄉紳人家做大佛事,請了一百多僧眾唸經,他也投在裡面,到了人家,卻乘機偷了人家許多東西,被人家查出了,送他到仁和縣裡去請辦,辦了個枷號一個月示眾。從此他要掛單,就沒有人家肯留他了。」我聽了這話,只好不做理會。閒坐了一回,眺望了一回湖光山色,便進城來。
忽然想起當年和我辦父親後事的一位張鼎臣,我來到杭州幾次,總沒有去訪他;此時想著訪他談談,又不知他住在哪裡。仔細想來,我父親開店的時想,和幾家店舖有來往,我在帳簿上都看見過的,只是一是時想不起來。猛可想起鼓樓彎保合和廣東丸藥店,是當日來往極熟的,只怕他可以知道鼎臣下落。想罷,便一徑問路到鼓樓彎去,尋到了保合和,只見裡面紛紛發行李出來,不知何故。我便挨了進去,打著廣東話,向一位有年紀的拱手招呼,問他貴姓。那人見我說出廣東話,以為是鄉親,便讓坐送茶,說是姓梁,號展圖。又轉問了我,我告訴了,並說出來意,問他知道張鼎臣下落不知。展圖道:「聽說他做了官了,我也不知底細,等我問問舍侄便知道了。」說罷,便向一個後生問道:「你知道張鼎臣現在哪裡?」那後生道:「他捐了個鹽知事,到兩淮候補去了。」只見一個人闖了進來道:「客人快點下船罷,不然潮要來了!」展圖道:「知道,我就來。」我道:「原來老丈要動身,打擾了!」說罷起身。展圖道:「我是要到蘭溪去走一次。」我別了出來,自行回去。
到了次日,便叫了船仍回上海,耽擱一天,又到鎮江稽查了兩天帳目,才雇了船渡江到揚州去。入到了江都縣衙門,自然又是一番景象。除了繼之之外,只有文述農是個熟人。我把各處的帳目給繼之看了,又述了各處的情形,便與述農談天。此時述農派做了帳房,彼此多時未見,不免各訴別後之事。我便在帳房裡設了榻位,從此和述農聯床夜話。好得繼之並不叫我管事,閒了時,便到外面訪訪古跡,或游幾處名勝。最好笑的,是相傳揚州的二十四橋,一向我只當是個名勝地方。誰知到了此地問時,那二十四橋竟是一條街名。被古人欺了十多年,到此方才明白。繼之又帶了我去逛花園。原來揚州地方,花園最多,都是那些鹽商蓋造的。上半天任人遊玩,到了下午,園主人就來園裡請客,或做戲不等。
這天述農同了我去逛容園。據說這容園是一個姓張的產業,揚州花園,算這一所最好;除了各處樓台亭閣之外,單是廳堂,就有了三十八處,卻又處處的裝潢不同。游罷了回來,我問起述農,說這容園的繁華,也可以算絕頂了。久聞揚州的鹽商闊綽,今日到了此地,方才知道是名不虛傳。述農道:「他們還是拿著錢不當錢用,每年冤枉化去的不知多少;若是懂得的,少化幾個冤枉錢,還要闊呢。」我道:「銀錢都積在他們家裡也不是事,只要他肯化了出來,外面有得流通便好,管他冤枉不冤枉。擱不住這班人都做了守財奴,年年只有入款,他卻死摟著不放出來,不要把天下的錢,都輦到他家麼。」述農道:「你這個自是正論。然而我看他們化的錢,實在冤枉得可笑!平白無端的,養了一班讀書不成的假名士在家裡,以為是親近風雅,要借此洗刷他那市儈的名字。化了錢養了幾個寒酸倒也罷了,那最奇的,是養了兩班戲子,不過供幾個商家家宴之用,每年要用到三萬多銀子!這還說是養了幾個人;只有他那買古董,卻另外成就一種癖性,好好的東西拿去他不買,只要把東西打破了拿去,他卻出了重價。」我不覺笑道:「這卻為何?」述農道:「這件事你且慢點談,可否代我當一個差,我請你吃酒。」我道:「說得好好的,又當甚麼差?」
述農在箱子裡,取出一卷畫來,展開給我看,卻是一幅橫披,是阮文達公寫的字。我道:「忽然看起這個做甚麼?」述農指著一方圖書道:「我向來知道你會刻圖書,要請你摹出這一個來,有個用處。」我看那圖書時,卻是「節性齋」三個字。因說道:「這是刻的近於鄧石如一派,還可以仿摹得來,若是漢印就難了。但不知你仿來何用?」述農一面把橫披捲起,仍舊放在箱子裡道:「摹下來自有用處。方才說的那一班鹽商買古董,好東西他不要,打破了送去,他卻肯出價錢,你道他號甚麼意思?原來他拿定了一個死主意,說是那東西既是千百年前相傳下來的,沒有完全之理;若是完全的,便是假貨。因為他們個個如此,那一班販古董的知道了,就弄了多少破東西賣給他們。你說冤枉不冤枉?有一個在江西買了一個花瓶是仿成化窯的東西,並不見好,不過值上三四元錢;這個人卻叫玉工來,把瓶口磨去了一截,配了座子,販到揚州來,卻賣了二百元。你說奇不奇呢。他那買字畫,也是這個主意,見了東西,也不問真假,先要有名人圖書沒有;也不問這名人圖書的真假,只要有了兩方圖書,便連字畫也是真的了。我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是假的,藏著他沒用,打算冤給他們,所以請你摹了這方圖書下來,好蓋上去。」我笑道:「這個容易,只要買了石來。但怕他看出是假的,那就無謂了。」述農道:「只要先通了他的門客,便不要緊。」我道:「他的門客,難道倒幫了外人麼?」述農道:「這班東西懂得甚麼外人內人,只要有了回用,他便拍合。有一回有個人拿了一幅畫去賣,要價一千銀子,那門客要他二成回用,那人以為做生意九五回用,是有規矩的,如何要起二成來,便不答應他。他說若不答應,便交易不成,不要後悔。賣畫的自以為這幅畫是好的,何憂賣不去,便沒有答應他。及至拿了畫去看,卻是畫的一張人物,大約是『歲朝圖』之類,畫了三四個人,圍著擲骰子,骰盤裡兩顆骰子坐了五,一個還在盤裡轉,旁邊一個人,舉起了手,五指齊舒,又張開了口,雙眼看著盤內,真是神彩奕奕。東家看了,十分歡喜,以為千金不貴。那門客卻在旁邊說道:『這幅畫雖好,可惜畫錯了,便一文不值。』東家問他怎麼畫錯了。他說:『三顆骰子,兩頂坐了五,這一顆還轉著未定,喝骰子的人,不消說也喝六的了;他畫的那喝骰子的,張開了口,這「六」字是合口音,張開了口,如何喝得「六」字的音來?」東家聽了,果然不錯,便價也不還,退了回去。那賣畫的人,一場沒趣,只得又來求那門客。此時他更樂得拿腔了,說已經說煞了,挽回不易,必要三成回用。賣畫的只得應允了。他卻拿了這幅畫,仍然去見東家,說我仔細看了這畫,足值千金。東家問有甚憑據。他說:『這幅畫是福建人畫的,福建口音叫「六」字,猶如揚州人叫「落」字一般,所以是開口的;他畫了開口,正所以傳那叫「六」字之神呢。』他的東家聽了,便打著揚州話『落落』的叫了兩聲,果然是開口的,便樂不可支,說道:『虧得先生淵博,不然幾乎當面錯過。』馬上兌了一千銀子出來,他便落了三百。」我聽了,不覺笑起來道:「原來多懂兩處方言,卻有這等用處。但不知這班鹽商怎麼弄得許多錢?我看此中必定有個弊端。」述農道:「這個何消說得。這裡面的毛病,我也弄不清楚。聞得兩淮鹽額有一千六百九萬多引,叫做綱鹽。每引大約三百七十斤,每斤場價不過七八文,課銀不過三厘多。運到漢口,便每斤要賣五六十文不等。愈遠愈貴,並且愈遠愈雜。這裡場鹽是雪白的,運到漢口,便變了半黃半黑的了。有部帖的鹽商,叫做根窩。有根窩的,每鹽一引,他要抽銀一兩,運腳公用。每年定額是七十萬,近來加了差不多一倍。其實運腳所用,不及四分之一,漢口的岸費,每引又要派到一兩多,如何不發財!所以鹽院的供應,以及緝私犒賞,瞻養窮商子孫,一切費用,都出在裡面。最奇的,他們自己對自己,也要做弊:總商去見運司,這是他們商家的公事了,見運司那個手本,不過幾十文就買來了,他開起帳來,卻是一千兩。你說奇不奇?」我聽到這裡,不覺吐出了舌頭道:「這還了得!難道眾商家就由得他混開麼?」述農道:「這個我們局外人哪裡知道,他自然有許多名目立出來。其實綱鹽之利,不在官不在民,商家獨佔其利;又不能盡享,大約幕友、門客等輩分的不少,甚至用的底下人、丫頭、老媽子,也有餘潤可沾。船戶埠行,有許多代運鹽斤,情願不領腳價,還怕謀不到手的,所以廣行賄賂,連用人也都賄遍了,以求承攬載運。」我道:「不領腳價,也有甚好處麼?」述農道:「自然有好處。凡運鹽到了漢口,靠在碼頭上,逐船編了號頭,挨號輪銷。他只要弄了手腳,把號頭編得後些,趕未及輪到他船時,先把鹽偷著賣了;等到輪著他時,卻就地買些私鹽來充數。這個辦法,叫做過籠蒸糕。萬一買不著私鹽,他便連船也不要了,等夜靜時,鑿穿了船底,由他沉下去,便報了個沉沒。這個辦法叫做『放生』。後來兩江總督陶文毅公知道這種弊端,便創了一個票鹽的辦法:無論哪一省的人,都可以領票,也不論數目多少;只要領了票,一樣的到場灶上計引授鹽,卻仍然要按著引地行銷。此時一眾鹽商,無弊可作,窘的了不得,於是怨恨陶公,入於骨髓。無可發洩,卻把陶公的一家人編成了紙牌。我還記得有一張是畫了一個人,拿了一雙斧頭砍一棵桃樹,借此以為咒詛之計。你道可笑麼。」我道:「這種不過兒戲罷了,有甚益處。」述農道:「從行了票鹽之後,卻是倒了好幾家鹽商,鹽法為之一變。此時為日已久,又不知經了多少變局了。」
我因為談了半天鹽務,忽然想起張鼎臣,便想去訪他,因開了他的官階名姓,叫人到鹽運司衙門去打聽。一面踱到繼之簽押房裡來。繼之正在那裡批著公事,見了我,便放下了筆道:「我正要找你,你來得恰好。」我道:「有甚麼事找我呢?」繼之道:「我到任後,放告的頭一天,便有一個已故鹽商之妾羅魏氏,告他兒子羅榮統的不孝。我提到案下問時,那羅榮統呆似木雞,一句話也說不出。問他話時,他只是哭。問羅魏氏,卻又說不出個不孝的實據,只說他不聽教訓,結交匪人。問他匪人是哪個,他又說不出,只說是都已跑了。只得把羅榮統暫時管押。不過一天,又有他羅氏族長來具結保了去,只說是領回管束。本來就放下了,前幾天我偶然翻檢舊案卷,見前任官內,羅魏氏已經告過他一次忤逆,便問起書吏。據那書吏說:羅榮統委實不孝,有一年結交了幾個匪徒,謀弒其母。幸而機謀不密,得為防備,那匪徒便逃走了。羅魏氏便把兒子送了不孝,經族長保了出去。從此每一個新官到任,羅魏氏便送一次,一連四五任官,都是如此。我想這個裡面,必定有個緣故。你閒著沒事,何妨到外面去查訪個明白。」我道:「他母親送了不孝,他族長保了去便罷了。自古說,清官難斷家務事,哪裡管得許多呢,訪他做甚麼。」繼之道:「這件事可小可大。果然是個不孝之子,也應該設法感化他,這是行政上應有之義。萬一他果然是個結交匪類的人,也要提防他,不要在我手裡出了個逆倫重案,這是我們做官的私話,如何好看輕了。」我道:「既如此,我便去查訪便了。只是怎麼個訪法呢?」繼之道:「這個哪裡論得定。好在不是限定日子,只要你在外面,隨機應變的暗訪罷了。茶坊酒肆之中,都可以訪得。況且他羅家也是著名的鹽商,不過近年稍為疲了點罷了,在外面還是赫赫有名的,怕沒人知道麼。」於是我便答應了。
談了一會,仍到帳房裡來。述農正在有事,我只在旁邊閒坐。過一會,述農事完了,對我笑道:「我恰才開發廚房裡飯錢,忽然想著一件可笑的事,天下事真是無奇不有。」我忙問是甚麼事。述農不慌不忙,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一任旁人譏齷齪,無如廉吏最難為。不知述農到底說出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