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了繼之電信,便即日動身,到了南京,便走馬進城,問繼之有甚要事。恰好繼之在家裡,他且不說做甚麼,問了些各處生意情形,我一一據實回答。我問起蔡侶笙。繼之道:「上月藩台和我說,要想請一位清客,要能詩,能酒,能寫,能畫的,雜技愈多愈好;又要能談天,又要品行端方,托我找這樣一個人,你想叫我往哪裡去找。只有侶笙,他琴棋書畫,件件可以來得,不過就是脾氣古板些;就把他薦去了,倒甚是相得。大關的差事,前天也交卸了。」我道:「述農呢?」繼之道:「述農館地還連下去。」我道:「這回叫我回來,有甚麼事?」繼之道:「你且見了老伯母,我們再細談。」我便出了書房,先去見了吳老太太及繼之夫人,方才過來見了母親、嬸娘、姊姊,談了些家常話。
我見母親房裡,擺著一枝三鑲白玉如意,便問是哪裡來的。母親道:「上月我的生日,蔡侶笙送來的,還有一個董其昌手卷。」我仔細看了那如意一遍,不覺大驚道:「這個東西,怎麼好受他的!雖然我薦他一個館地,只怕他就把這館地一年的薪水還買不來!這個如何使得!」母親道:「便是我也說是小生日,不驚動人,不肯受。他再三的送來,只得收下。原是預備你來家,再當面還他的。」我道:「他又怎麼知道母親生日呢?」姊姊道:「怕不是大哥談起的。他非但生日那天送這個禮,就是平常日子送吃的,送用的,零碎東西,也不知送了多少。」我道:「這個使不得!偏是我從薦了他的館地之後,就沒有看見過他。」姊姊道:「難道一回都沒見過?」我道:「委實一回都沒見過。他是住在關上的,他初到時,來過一次,那時我到蕪湖去了。嗣後我就東走西走,偶爾回來,也住不上十天八天,我不到關上,他也無從知道,趕他知道了,我又動身了,所以從來遇不著。還有那手卷呢?」姊姊在抽屜裡取出來給我看,是一個三丈多長的綾本。我看了,便到繼之那邊,和繼之說。繼之道:「他感激你得很呢,時時念著你。這兩樣東西,我也曾見來。若講現買起來呢,也不知要值多少錢。他說這是他家藏的東西,在上海窮極的時候,拿去押給人家了。兩樣東西,他只押得四十元。他得了館地之後,就贖了回來,拿來送你。」我道:「是他先代之物,我更不能受,明日待我當面還了他。此刻他在藩署裡,近便得很,我也想看看他去。」
繼之道:「你自從丟下了書本以來,還能作八股麼?」我笑道:「我就是未丟書本之前,也不見得能作八股。」繼之道:「說雖是如此說,你究竟是在那裡作的。我記得你十三歲考書院,便常常的取在五名前;以後兩年出了門,我可不知道了。」我道:「此刻憑空還問這個做甚麼呢?」繼之道:「只管胡亂談談,有何不可。」我道:「我想這個不是胡亂談的,或者另外有甚麼道理。」繼之笑著,指著一個大紙包道:「你看這個是甚麼?」我拆開來一看,卻是鍾山書院的課卷。我道:「只怕又是藩台委看的?」繼之道:「正是。這是生卷。童卷是侶笙在那裡看。藩台委了我,我打算要煩勞了你。」我道:「幫著看是可以的,不過我不能定甲乙。」繼之道:「你只管定了甲乙,順著迭起來,不要寫上,等我看過再寫就是了。」我道:「這倒使得。但不知幾時要?這裡又是多少卷?要取幾名?」繼之道:「這裡其是八百多卷,大約取一百五十卷左右。佳卷若多,就多取幾卷也使得。你幾時可以看完就幾時要,但是越快越好,藩台交下來好幾天了,我專等著你。你在這裡看,還是拿過去看?」我道:「但只看看,不過天把就看完了;但是還要加批加圈,只怕要三天。我還是拿過去看的好。那邊靜點,這邊恐怕有人來。」繼之道:「那麼你拿過去看罷。」我笑道:「看了使不得,休要怪我。」繼之道:「不怪你就是。」
當下又談了一會,繼之叫家人把卷子送到我房裡去,我便過來。看見姊姊正在那裡畫畫。我道:「畫甚麼?」姊姊道:「九月十九,是乾娘五十整壽,我畫一堂海滿壽屏,共是八幅。」我道:「呀!這個我還不曾記得。我們送甚麼呢?」姊姊道:「這裡有一堂屏了;還有一個多月呢,慢慢辦起來,甚麼不好送。」我道:「這份禮,是很難送的:送厚了,繼之不肯收;送薄了,過不去。怎麼好呢?」想了一想道:「有了一樣了,我前月在杭州,收了一尊柴窯的彌勒佛,只化得四吊錢,的真是古貨。只可惜放在上海。回來寫個信,叫德泉寄了來。」姊姊道:「你又來了,柴窯的東西,怎麼只賣得四吊錢?」我道:「不然我也不知,因為這東西買得便宜,我也有點疑心,特為打聽了來。原來這一家人家,本來是杭州的富戶,祖上在揚州做鹽商的。後來折了本,倒了下來,便回杭州。生意雖然倒了,卻也還有幾萬銀子家資。後來的子孫,一代不如一代,起初是賣田,後來賣房產,賣桌椅東西,賣衣服首飾,鬧的家人僕婦也用不起了。一天在堆存雜物的樓上,看見有一大堆紅漆竹筒子,也不知是幾個。這是揚州戴春林的茶油筒子,知道還是祖上從揚州帶回來的茶油,此刻差不多上百年了,想來油也干了,留下他無用,不如賣了,打定了主意,就叫了收買舊貨的人來,講定了十來個錢一個,當堂點過,卻是九十九個都賣了。過得幾天,又在角子上尋出一個,想道:『這個東西原是一百個,那天怎樣尋他不出來』。搖了一搖,沒有聲響,想是油都干了。想這油透了的竹子,劈細了生火倒好,於是拿出來劈了。原來裡面並不是油,卻是用木屑藏著一條十兩重的足赤金條子。不覺又驚又喜,又悔又恨:驚的是許久不見這樣東西,如今無意中又見著了;喜的是有了這個,又可以換錢化了;悔的是那九十九個,不應該賣了;恨的是那天見了這筒子,怎麼一定當他是茶油,不劈開來先看看再賣。只得先把這金子去換了銀來。有銀在手,又忘懷了,吃喝嫖賭,不上兩個月又沒了。他自想眼睜睜看著九百九十兩金子,沒福享用,吊把錢把他賣了,還要這些東西作甚麼,不如都把他賣了完事。因此索性在自己門口,擺了個攤子,把那眼前用不著的傢俬什物,都拿出來。只要有人還價就賣。那天我走過他門口,看見這尊佛,問他要多少錢,他並不要價,只問我肯出多少。我說了四吊,原不過說著頑,誰知他當真賣了。」姊姊道:「不要撒謊,天下那裡有這種呆人。」我道:「惟其呆,所以才能敗家;他不呆,也不至於如此了。這些破落戶,千奇百怪的形狀,也說不盡許多,記得我小時候上學,一天放晚學回家,同著一個大學生走,遇了一個人,手裡提著一把酒壺,那大學生叫我去揭開他那酒壺蓋,看是甚麼酒。我頑皮,果然躡足潛蹤在他後頭,把壺蓋一揭,你道壺裡是些甚麼?原來不是酒,不是茶,也不是水,不是濕的,是乾的,卻是一壺米!」說的姊姊噗嗤的一聲笑了道:「這是怎麼講?」我道:「那個人當時就大罵起來,要打我,嚇得我摔了壺蓋,飛跑回家去。明日我問那大學生,才知道這個人是就近的一個破落戶,窮的逐頓買米;又恐怕人識笑,所以拿一把酒壺來盛米。有人遇了他,他還說頓頓要吃酒呢。就是前年我回去料理祠堂的一回,有一天在路上遇見子英伯父,抱著一包衣服,在一家當鋪門首東張西望。我知道他要當東西,不好去撞破他,遠遠的躲著偷看。那當門是開在一個轉角子上,他看見沒人,才要進去,誰知角子上轉出一個地保來,看見了他,搶行兩步,請了個安,羞得他臉上青一片、紅一片,嘴裡喃喃吶吶的不知說些什麼,就走了,只怕要拿到別家去當了。」姊姊道:「大約越是破落戶,越要擺架子,也是有的。」我道:「非但擺架子,還要貪小便宜呢。我不知聽誰說的,一個破落戶,拾了一個鬥死了的鵪鶉,拿回家去,開了膛,拔了毛,要炸來吃,又嫌費事,家裡又沒有那些油。因拿了鵪鶉,假意去買油炸膾,故意把鵪鶉掉在油鍋裡面,還做成大驚小怪的樣子;那油鍋是沸騰騰的,不一會就熟了。人家同他撈起來,他非但不謝一聲,還要埋怨說:『我本來要做五香的,這一炸可炸壞了,五香的吃不成了!』」姊姊笑道:「你少要胡說罷,我這裡趕著要畫呢。」
我也想起了那尊彌勒佛,便回到房裡,寫了一封寄德泉的信,叫人寄去。一面取過課本來看,看得不好的,便放在一邊;好的,便另放一處。看至天晚,已看了一半。暗想原來這件事甚容易的。晚飯後,又潛心去看,不知不覺,把好不好都全分別出來了。天色也微明了,連忙到床上去睡下。一覺醒來,已是十點鐘。母親道:「為什睡到這個時候」我道:「天亮才睡的呢。」母親道:「晚上做甚麼來?」我道:「代繼之看卷子。」母親便不言語了。我便過來,和繼之說了些閒話。飯後,再拿那看過好的,又細加淘汰,逐篇加批加圈點。又看了一天,晚上又看了一夜,取了一百六十卷,定了甲乙,一順迭起。天色已經大明了,我便不再睡,等繼之起來了,便拿去交給他,道:「還有許多落卷,叫人去取了來罷。」繼之翻開看了兩卷,大喜道:「妙,妙!怎麼這些批語的字,都摹仿著我的字跡,連我自己粗看去,也看不出來。」我道:「不過偶爾學著寫,正是婢學夫人,那裡及得到大哥什一!」繼之道:「辛苦得很!今夜請你吃酒酬勞。」我道:「這算甚麼勞呢。我此刻先要出去一次。」繼之問到那裡。我道:「去看蔡侶笙。」繼之道:「正是。他和我說過,你一到了就知照他,我因為你要看卷子,所以不曾去知照得。你去看看他也好。」
我便出來,帶了片子,走到藩台衙門,到門房遞了,說明要見蔡師爺。門上拿了進去,一會出來,說是蔡師爺出去了,不敢當,擋駕。我想來得不湊巧,只得怏怏而回,對繼之說侶笙不在家的話。繼之道:「他在關上一年,是足跡不出戶外的,此刻怎麼老早就出去了呢?」話還未說完,只見王富來回說:「蔡師爺來了。」我連忙迎到客堂上,只見蔡侶笙穿了衣冠,帶了底下人,還有一個小廝挑了兩個食盒。侶笙出落得精神煥發,洗絕了從前那落拓模樣,眉宇間還帶幾分威嚴氣像。見了我,便搶前行禮,嚇的我連忙回拜。起來讓坐。侶笙道:「今日帶了贄見,特地叩謁老伯母,望乞代為通稟一聲。我道:「家母不敢當,閣下太客氣了!」侶笙道:「前月老伯母華誕,本當就來叩祝,因閣下公出,未曾在侍,不敢造次;今日特具衣冠叩謁,千萬勿辭!」我見他誠摯,只得進來,告知母親。母親道:「你回了他就是了。」我道:「我何嘗不回;他誠摯得很,特為具了衣冠,不如就見他一見罷。」姊姊道:「人家既然一片誠心,伯娘何必推托,只索見他一見罷了。」母親答應了,嬸娘、姊姊都迴避過,我出來領了侶笙進去。侶笙叫小廝挑了食盒,一同進去,端端正正的行了禮。我在旁陪著,又回謝過了。侶笙叫小廝端上食盒道:「區區幾色敝省的土儀,權當贄見,請老伯母賞收。」母親道:「一向多承厚賜,還不曾道謝,怎好又要費心!」我道:「侶笙太客氣了!我們彼此以心交,何必如此煩瑣?」侶笙道:「改日內子還要過來給老伯母請安。」母親道:「我還沒有去拜望,怎敢枉駕!」我道:「嫂夫人幾時接來的?」侶笙道:「上月才來的,沒有過來請安,荒唐得很。」我道:「甚麼話!嫂夫人深明大義,一向景仰的,我們書房裡坐罷。」侶笙便告辭母親,同到書房裡來。我忙讓寬衣。
侶笙一面與繼之相見。我說道:「侶笙何必這樣客氣,還具起衣冠來?」侶笙道:「我們原可以脫略,要拜見老伯母,怎敢褻瀆。」我道:「上月家母壽日,承賜厚禮,概不敢當,明日當即璧還。」侶笙道:「這是甚麼話!我今日披肝瀝膽的說一句話:我在窮途之中,多承援手,薦我館谷,自當感激。然而我從前也就過幾次館,也有人薦的;就是現在這個館,是繼翁薦的,雖是一般的感激,然而總沒有這種激切。須知我這個是知己之感,不是恩遇之感。當我落拓的時候,也不知受盡多少人欺侮。我擺了那個攤,有些居然自命是讀書人的,也三三兩兩常來戲辱。所謂人窮志短,我哪裡敢和他較量,只索避了。所以頭一次閣下過訪時,我待要理不理的,連忙收了攤要走,也是被人戲辱的多了,嚇怕了,所以才如此。」我道:「這班人就很沒道理,人家擺個攤,礙他甚麼。要來戲侮人家呢?」侶笙道:「說來有個緣故。因為我上一年做了個蒙館,虹口這一班蒙師,以為又多了一個,未免要分他們的潤,就很不願意了。次年我因來學者少,不敢再幹,才出來測字。他們已經是你一嘴我一嘴的說是只配測字的,如何妄想坐起館來。我因為坐在攤上閒著,常帶兩本書去看看。有一天,我看的是《經世文編》,被一個刻薄鬼看見了,就同我哄傳起來。說是測字先生看《經世文編》,看來他還想做官,還想大用呢。從此就三三兩兩,時來挖苦。你想我在這種境地上處著,忽然天外飛來一個絕不相識、絕不相知之人,賞識我於風塵之中,叫我焉得不感!」說到這裡,流下淚來。「所以我當老伯母華誕之日,送上兩件薄禮,並不是表我的心,正要閣下留著,做個紀念;倘使一定要還我,便是不許我感這知己了。」說著,便起身道:「方伯那裡還有事等著,先要告辭了。」我同繼之不便強留,送他出去。我回來對繼之說道:「在我是以為閒閒一件事,卻累他送了禮物,還賠了眼淚,倒叫我難為情起來。」繼之道:「這也足見他的誠摯。且不必談他,我們談我們的正事罷。」我問談甚麼正事。繼之指著我看定的課卷,說出一件事來。
正是:只為金篦能刮眼,更將玉尺付君身。未知繼之說出甚麼事來,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