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定睛一看時,原來都不是外人,都是同族的一班叔兄弟侄,團坐在一起。我便上前一一相見。大眾喧嘩嘈雜,爭著問上海、南京的風景,我只得有問即答,敷衍了好半天。我暗想今天眾人齊集,不如趁這個時候,議定了捐款修祠的事。因對眾人說道:「我出門了一次,迢迢幾千里,不容易回家;這回不多幾天,又要動身去了。難得今日眾位齊集,不嫌簡慢,就請在這裡用一頓飯,大家敘敘別情,有幾位沒有到的,索性也去請來,大家團敘一次,豈不是好?」眾人一齊答應。我便打發人去把那沒有到的都請了來。借軒、子英,也都到了。眾人紛紛的在那裡談天。
我悄悄的把借軒邀到書房裡,讓他坐下,說道:「今日眾位叔兄弟侄,難得齊集,我的意思,要煩叔公趁此議定了修祠堂的事,不知可好?」借軒縐著眉道:「議是未嘗不可以議得,但是怎麼個議法呢?」我道:「只要請叔公出個主意。」借軒道:「怎麼個主意呢?」我看他神情不對,連忙走到我自己臥房,取了二十元錢出來,輕輕的遞給他道:「做侄孫的雖說是出門一次,卻不曾掙著甚錢回來,這一點點,不成敬意的,請叔公買杯酒吃。」借軒接在手裡,顛了一顛,笑容可掬的說道:「這個怎好生受你的?」我道:「只可惜做侄孫的不曾發得財,不然,這點東西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呢。只求叔公今日就議定這件事,就感激不盡了!」借軒道:「你的意思肯出多少呢?」我道:「只憑叔公吩咐就是了。」
正說話時,只聽得外面一迭連聲的叫我。連忙同借軒出來看時,只見一個人拿了一封信,說是要回信的。我接來一看,原來是尤雲岫送來的,信上說:「方纔打聽過,那一片田,此刻時價只值得五百兩。如果有意出脫,三兩天裡,就要成交;倘是遲了,恐怕不及──」云云。我便對來人說道:「此刻我有事,來不及寫回信,你只回去,說我明天當面來談罷。」那送信的去了,我便有意把這封信給眾人觀看。內中有兩個便問為甚麼事要變產起來。我道:「這話也一言難盡,等坐了席,慢慢再談罷。」登時叫人調排桌椅,擺了八席,讓眾人坐下,暖上酒來,肥魚大肉的都搬上來。借軒又問起我為甚事要變產,我就把騙尤雲岫的話,照樣說了一遍。眾人聽了,都眉飛色舞道:「果然補了缺,我們都要預備著去做官親了。」我道:「這個自然。只要是補著了缺,大家也樂得出去走走。」內中一個道:「一個通州的缺,只怕容不下許多官親。」一個道:「我們輪著班去,到了那裡,經手一兩件官司,發他一千、八百的財,就回來讓第二個去,豈不是好!」又一個道:「說是這麼說,到了那個時候,只怕先去的賺錢賺出滋味來了,不肯回來,又怎麼呢?」又一個道:「不要緊。他不回來,我們到班的人到了,可以提他回來。」滿席上說的都是這些不相干的話,聽得我暗暗好笑起來。借軒對我歎道:「我到此刻,方才知道人言難信呢。據尤雲岫說,你老子身後剩下有一萬多銀子,被你自家伯父用了六七千,還有五六千,在你母親手裡。此刻據你說起來,你伯父要補缺,還要借你的產業做部費,可見得他的話是靠不住的了。」我聽了這話,只笑了一笑,並不回答。
借軒又當著眾人說道:「今日既然大家齊集,我們趁此把修祠堂的事議妥了罷。我前天叫了泥水木匠來估過,估定要五十弔錢,你們各位就今日各人認一分罷。至於我們族裡,貧富不同,大家都稱家之有無做事便了。」眾人聽了,也有幾個贊成的。借軒就要了紙筆,要各人簽名捐錢。先遞給我。我接過來,在紙尾上寫了名字,再問借軒道:「寫多少呢?」借軒道:「這裡有六十多人,只要捐五十弔錢,你隨便寫上多少就是了。難道有了這許多人,還捐不夠麼?」我聽說,就寫了五元。借軒道:「好了,好了!只這一下筆,就有十分之一了。你們大家寫罷。」一面說話時,他自己也寫上一元。以後挨次寫去,不一會都寫過了。拿來一算,還短著兩元七角半。借軒道:「你們這個寫的也太瑣碎了,怎麼鬧出這零頭來?」我道:「不要緊,待我認了就是。」隨即照數添寫在上面。眾人又復暢飲起來,酣呼醉舞了好一會,方才散坐。
借軒叫人到家去取了煙具來,在書房裡開燈吃煙。眾人陸續散去,只剩了借軒一個人。他便對我說道:「你知道眾人今日的來意麼?」我道:「不知道。」借軒道:「他們一個個都是約會了,要想個法子的,先就同我商量過,我也阻止他們不住。這會見你很客氣的,請他們吃飯,只怕不好意思了。加之又聽見你說要變產,你伯父將近補缺,當是又改了想頭,要想去做官親,所以不曾開口。一半也有了我在上頭鎮壓住,不然,今日只怕要鬧得個落花流水呢。」
正說話間,只見他所用的一個小廝,拿了個紙條兒遞給他。他看了,叫小廝道:「你把煙傢伙收了回去。」我道:「何不多坐一會呢?」借軒道:「我有事,去見一個朋友。」說著把那條子揣到懷裡,起身去了。我送他出門,回到書房一看,只見那條子落在地下,順手撿起來看看,原來正是尤雲岫的手筆,叫他今日務必去一次,有事相商。看罷,便把字條團了,到上房去與母親說知,據雲岫說,我們那片田只值得五百兩的話。母親道:「哪裡有這個話!我們買的時候,連中人費一切,也化到一千以外,此刻怎麼只得個半價?若說是年歲不好,我們這幾年的租米也不曾缺少一點。要是這個樣子,我就不出門去了。就是出門,也可以托個人經管,我斷不拿來賤賣的。」我道:「母親只管放心,孩兒也不肯胡亂就把他賣掉了。」當夜我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一個主意。
到了次日,一早起來,便去訪吳伯衡,告知要賣田的話,又告知雲岫說年歲不好,只值得五百兩的話。伯衡道:「當日買來是多少錢呢?」我道:「買來時是差不多上千銀子。」伯衡道:「何以差得到那許多呢?你還記得那圖堡四至麼?」我道:「這可有點糊塗了。」伯衡道:「你去查了來,待我給你查一查。」我答應了回來,檢出契據,抄了下來,午飯後又拿去交給伯衡,方才回家。忽然雲岫又打發人來請我。我暗想這件事已經托了伯衡,且不要去會他,等伯衡的回信來了再商量罷。因對來人說道:「我今日有點感冒,不便出去,明後天好了再來罷。」那來人便去了。
從這天起,我便不出門,只在家裡同母親、嬸娘、姊姊,商量些到南京去的話,又談談家常。過了三天,雲岫已經又叫人來請過兩次。這一天我正想去訪伯衡,恰好伯衡來了。寒暄已畢,伯衡便道:「府上的田,非但沒有貶價,還在那裡漲價呢。因為東西兩至都是李家的地界,那李氏是個暴發家,他嫌府上的田把他的隔斷了,打算要買了過去連成一片,這一向正打算要托人到府上商量──」正說到這裡,忽然借軒也走了進來,我連忙對伯衡遞個眼色,他便不說了。借軒道:「我聽見說你病了,特地來望望你。」我道:「多謝叔公。我沒有甚麼大病,不過有點感冒,避兩天風罷了。」當下三人閒談了一會。伯衡道:「我還有點事,少陪了。」我便送他出去,在門外約定,我就去訪他。然後入內,敷衍借軒走了。我就即刻去訪伯衡,問這件事的底細。伯衡道:「這李氏是個暴發的人,他此刻想要買這田,其實大可以向他多要點價,他一定肯出的。況且府上的地,我已經查過,水源又好,出水的路又好,何至於貶價呢。還有一層:繼之來信,叫我盡力招呼你,你到底為了甚麼事要變產,也要老實告訴我,倘是可以免得的就免了,要用錢,只管對我說。不然叫繼之知道了,要怪我呢。」我道:「因為家母也要跟我出門去,放他在家裡倒是個累,不如換了銀子帶走的便當。還有我那一所房屋,也打算要賣了呢。」伯衡道:「這又何必要賣呢。只要交給我代理,每年的租米,我拿來換了銀子,給你匯去,還不好麼!就是那房子,也可以租給人家,收點租錢。左右我要給繼之經管房產,就多了這點,也不費甚麼事。」我想伯衡這話,也很有理,因對他說道:「這也很好,只是太費心了。且等我同家母商量定了,再來奉復罷。」
說罷,辭了出來。因想去探尤雲岫到底是甚麼意思,就走到雲岫那裡去。雲岫一見了我便道:「好了麼?我等你好幾天了。你那片田,到底是賣不賣的?」我道:「自然是賣的,不過價錢太不對了。」雲岫道:「隨便甚麼東西,都有個時價。時價是這麼樣,哪裡還能夠多賣呢。」我道:「時價不對,我可以等到漲了價時再賣呢。」雲岫道:「你伯父不等著要做部費用麼?」我道:「那只好再到別處張羅,只要有了缺,京城裡放官債的多得很呢。」雲岫低頭想了一想道:「其實賣給別人呢,連五百兩也值不到。此刻是一個姓李的財主要買,他有的是錢,才肯出到這個價。我再去說說,許再添點,也省得你伯父再到別處張羅了。」我道:「我這片地,四至都記得很清楚。近來聽說東西兩至,都變了姓李的產業了,不知可是這一家?」雲岫道:「正是。你怎麼知道呢?」我道:「他要買我的,我非但照原價絲毫不減,並且非三倍原價我不肯賣呢。」雲岫道:「這又是甚麼緣故?」我道:「他有的是錢,既然要把田地連成一片,就是多出幾個錢也不為過。我的田又未少收過半粒租米,怎麼乘人之急,希圖賤買,這不是為富不仁麼!」雲岫聽了,把臉漲的緋紅。歇了一會,又道:「你不賣也罷。此刻不過這麼談談,錢在他家裡,田在你家裡,誰也不能管誰的。但是此刻世界上,有了銀子,就有面子。何況這位李公,現在已經捐了道銜,在家鄉裡也算是一位大鄉紳。他的兒子已經捐了京官,明年是鄉試,他此刻已經到京裡去買關節,一旦中了舉人,那還了得,只怕地方官也要讓他三分!到了那時,怕他沒有法子要你的田!」我聽了,不覺冷笑道:「難道說中了舉人,就好強買人家東西了麼?」雲岫也冷笑道:「他並不要強買你的,他只把南北兩至也買了下來,那時四面都是他的地方,他只要設法斷了你的水源,只怕連一文也不值呢。你若要同他打官司,他有的是銀子、面子、功名,你抗得過他麼?」我聽了這話,不由的站起來道:「他果然有了這個本事,我就雙手奉送與他,一文也不要!」
說著,就別了出來。一路上氣忿忿的,卻苦於無門可訴,因又走到伯衡處,告訴他一遍。伯衡笑道「哪裡有這等事!他不過想從中賺錢,拿這話來嚇唬你罷了。那麼我們繼之呢,中了進士了,那不是要平白地去吃人了麼?」我道:「我也明知沒有這等事,但是可恨他還當我是個小孩子,拿這些話來嚇唬我。我不念他是個父執,我還要打了他的嘴巴,再問他是說話還是放屁呢!」說到這裡,我又猛然想起一件事來。
正是:聽來惡語方奇怒,念到奸謀又暗驚。要知想起的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