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見他寫的下款是:「吳下雪漁江簽醉筆,時同客姑蘇台畔。」我不禁暗暗頓足道:「這一張畫可糟蹋了!」然而當面又不好說他,只得由他去罷。此時德泉叫人買了水果來醒酒,等他畫好了,大家吃西瓜,旁邊還堆著些石榴蓮藕。吃罷了,雪漁取過一把團扇,畫了雞蛋大的一個美人臉,就放下了。德泉道:「要畫就把他畫好了,又不是殺強盜示眾,單畫一個腦袋做甚麼呢?」雪漁看見旁邊的石榴,就在團扇上也畫了個石榴,又加上幾筆衣褶,就畫成了一個半截美人,手捧石榴。畫完,就放下了道:「這是誰的?」德泉道:「也是繼之的。」雪漁道:「可惜我今日詩興不來,不然,題上一首也好。」我心中不覺暗暗好笑,因說道:「我代作一首如何?」雪漁道:「那就費心了。」我一想,這個題目頗難,美人與石榴甚麼相干,要把他扭在一起,也頗不容易。這個須要用作無情搭的鉤挽釣渡法子,才可以連得合呢。想了一想,取過筆來寫出四句是:
蘭閨女伴話喃喃,摘果拈花笑語憨。聞說石榴最多子,何須萱草始宜男。
雪漁接去看了道:「萱草是宜男草,怎麼這萱草也是宜男草麼?」他卻把這「萱」字念成「爰」音,我不覺又暗笑起來。因說道:「這個『萱』字同『萱』字是一樣的,並不念做『爰』音。」雪漁道:「這才是呀,我說的天下不能有兩種宜男草呢。」說罷,便把這首詩寫上去。那上下款竟寫的是:「繼之明府大人兩政,雪漁並題。」我心中又不免好笑,這竟是當面搶的。我雖是答應過代作,這寫款又何妨含糊些,便老實到如此,倒是令人無可奈何。
只見他又拿起那一把團扇道:「這又是誰的?」德泉指著我道:「這是送他的。」雪漁便問我歡喜甚麼。我道:「隨便甚麼都好。」他便畫了一個美人,睡在芭蕉葉上。旁邊畫了一度紅欄,上面用花青烘出一個月亮。又對我說道:「這個也費心代題一首罷。」我想這個題目還易,而且我作了他便攘為己有的,就作得不好也不要緊,好在作壞了由他去出醜,不干我事。我提筆寫道:
一天涼月洗炎熇,庭院無人太寂寥。撲罷流螢微倦後,戲從欄外臥芭蕉。
雪漁見了,就抄了上去,卻一般的寫著「兩政」「並題」的款。我心中著實好笑,只得說了兩聲「費心」。
此時德泉又叫人去買了三把團扇來。雪漁道:「一發拿過來都畫了罷。你有本事把蘇州城裡的扇子都買了來,我也有本事都畫了他。」說罷,取過一把,畫了個潯陽琵琶,問寫甚麼款。德泉道:「這是我送同事金子安的,寫『子安』款罷。」雪漁對我道:「可否再費心題一首?」我心中暗想,德泉與他是老朋友,所以向他作無厭之求;我同他初會面,怎麼也這般無厭起來了!並且一作了,就攘為己有,真可以算得涎臉的了。因笑了笑道:「這個容易。」就提筆寫出來:
四弦彈起一天秋,淒絕潯陽江上頭。我亦天涯傷老大,知音誰是白江州?
他又抄了,寫款不必贅,也是「兩政」「並題」的了。德泉又遞過一把道:「這是我自己用的,可不要美人。」他取筆就畫了一幅蘇武牧羊,畫了又要我題。我見他畫時,明知他畫好又要我題的了,所以早把稿子想好在肚裡,等他一問,我便寫道:
雪地冰天且耐寒,頭顱雖白寸心丹。眼前多少匈奴輩,等作群羊一例看。
雪漁又照抄了上去,便丟下筆不畫了。德泉不依道:「只剩這一把了,畫完了我們再吃酒。」我問德泉道:「這是送誰的?」德泉道:「我也不曾想定。但既買了來,總要畫了他。這一放過,又不知要擱到甚麼時候了。」我想起文述農,因對雪漁道:「這一把算我求你的罷。你畫了,我再代你題詩。」雪漁道:「美人、人物委實畫不動了,畫兩筆花卉還使得。」我道:「花卉也好。」雪漁便取過來,畫了兩枝夾竹桃。我見他畫時,先就把詩作好了。他畫好了,便拿過稿去,抄在上面。
詩云:
林邊斜綻一枝春,帶笑無言最可人。欲為優婆宣法語,不妨權現女兒身。
卻把「宣」字寫成了個「宜」字。又問我上款。我道:「述農。」他便寫了上去。寫完,站起來伸一伸腰道:「夠了。」我看看表時,已是五點半鐘。德泉叫茶房去把藕切了,燉起酒來,就把藕下酒。吃到七點鐘時,茶房開上飯來,德泉叫添了菜,且不吃飯,仍是吃酒;直吃到九點鐘,大家都醉了,胡亂吃些飯,便留雪漁住下。
次日早起,便同到養育巷去,立了租折,付了押租,方才回棧。我便把一切情形,寫了封信,交給棧裡帳房,代交信局,寄與繼之。及至中飯時,要打酒吃,誰知那一罈五十斤的酒,我們三個人,只吃了三頓,已經吃完了。德泉又叫去買一罈。飯後央及雪漁做嚮導,叫了一隻小船,由山塘搖到虎丘去,逛了一次。那虎丘山上,不過一座廟。半山上有一堆亂石,內中一塊石頭,同饅頭一般,上面鏨了「點頭」兩個字,說這裡是生公說法台的故址,那一塊便是點頭的頑石。又有劍池、二仙亭、真娘墓。還有一塊吳王試劍石,是極大的一個石卵子,截做兩段的,同那點頭石一般,都是後人附會之物,明白人是不言而喻的。不過因為他是個古跡,不便說破他去殺風景。那些無知之人,便嘖嘖稱奇,想來也是可笑。
過了一天,又逛一次范墳。對著的山,真是萬峰齊起,半山上鏨著錢大昕寫的「萬笏朝天」四個小篆。又逛到天平山上去。因為天氣太熱,逛過這回,便不再到別處了。這天接到繼之的信,說電報已接到,囑速尋定房子,隨後便有人來辦事云云。這兩天閒著,我想起伯父在蘇州,但不知住在哪裡,何不去打聽打聽呢。他到此地,無非是要見撫台,見藩台,我只到這兩處的號房裡打聽,自然知道了。想罷,便出去問路,到撫台衙門號房裡打聽,沒有。因為天氣熱了,只得回棧歇息。過一天,又到藩台衙門去問,也沒有消息,只得罷了。
這天雪漁又來了,嬲著要吃酒,還同著一個人來。這個人叫做許澄波,是一個蘇州候補佐雜。相見過後,我和德泉便叫茶房去叫了幾樣菜,買些水果之類,燉起酒來對吃。這位許澄波,倒也十會倜儻風流,不像個風塵俗吏。我便和他談些官場事情,問些蘇州吏治。澄波道:「官場的事情有甚麼談頭,無非是靠著奧援與及運氣罷了。所以官場與吏治,本來是一件事。晚近官場風氣日下,官場與吏治,變成東西背馳的兩途了。只有前兩年的譚中丞還好,還講究些吏治。然而又嫌他太親細事了,甚至於賣燒餅的攤子,他也叫人逐攤去買一個來,每個都要記著是誰家的,他老先生拿天平來逐個秤過,揀最重的賞他幾百文,那最輕的便傳了來大加申斥。」我道:「這又何必呢,未免太瑣屑了。」澄波道:「他說這些燒餅,每每有貧民買來抵飯吃的,重一些是一些。做買賣的人,只要心平點,少看點利錢,那些貧民便受惠多了。」我笑道:「這可謂體貼入微了。」
澄波道:「他有一件小事,卻是大快人意的。有一個鄉下人,挑了一挑糞,走過一家衣莊門口,不知怎樣,把糞桶打翻了,濺到衣莊的裡面去。嚇的鄉下人情願代他洗,代他掃,只請他拿水拿掃帚出來。那衣莊的人也不好,欺他是鄉下人,不給他掃帚,要他脫下身上的破棉襖來揩。鄉下人急了,只是哭求。登時就圍了許多人觀看,把一條街都塞滿了。恰好他老先生拜客走過,見許多人,便叫差役來問是甚麼事。差役過去把一個衣莊夥計及鄉下人,帶到轎前,鄉下人哭訴如此如此。他老先生大怒,罵鄉下人道:『你自己不小心,弄齷齪了人家地方,莫說要你的破棉襖來揩,就要你舐乾淨,你也只得舐了。還不快點揩了去!』鄉下人見是官分付的,不敢違拗,哭哀哀的脫下衣服去揩。他又叫把轎子抬近衣莊門口,親自督看。衣莊裡的人,揚揚得意。等那鄉下人揩完了,他老先生卻叫衣莊夥計來,分付『在你店裡取一件新棉襖賠還鄉下人』。衣莊夥計稍為遲疑,他便大怒,喝道:『此刻天冷的時候,他只得這件破棉襖禦寒,為了你們弄壞了,還不應該賠他一件麼。你再遲疑,我辦你一個欺壓鄉愚之罪!』衣莊裡只得取了一件綢棉襖,給了鄉下人。看的人沒有一個不稱快。」我道:「這個我也稱快。但是那衣莊裡,就給他一件布的也夠了,何必要給他綢的,格外討好呢?」澄波笑道:「你須知大衣莊裡,不賣布衣服的呀。」我不覺拍手道:「這鄉下人好造化也!」
澄波道:「自從譚中丞去後,這裡的吏治就日壞了。」雪漁道:「譚中丞非但吏治好,他的運氣也真好。他做蘇州府的時候,上海道是劉芝田。正月裡,劉觀察上省拜年,他是拿手版去見的。不多兩個月,他放了糧道,還沒有到任。不多幾天,又升了臬台,便交卸了府篆,進京陛見。在路上又奉了上諭,著毋庸來京,升了藩台,就回到蘇州來到任。不上幾個月,撫台出了缺,他就護理撫台。那時劉觀察仍然是上海道,卻要上省來拿手版同他叩喜。前後相去不過半年,就顛倒過來。你道他運氣多好!」說罷,滿滿的乾了一杯,面有得意之色。
澄波道:「若要講到運氣,沒有比洪觀察再好的了!」雪漁愕然道:「是哪一位?」澄波道:「就是洪瞎子。」雪漁道:「洪瞎子不過一個候補道罷了,有甚麼好運氣?」澄波道:「他兩個眼睛都全瞎了,要是別人一百個也參了,他還是絡繹不絕的差使,還要署臬台,不是運氣好麼。」我道:「認真是瞎子麼?」澄波道:「怎麼不是!難道這個好造他謠言的麼。」雪漁笑道:「不過是個大近視罷了,怎麼好算全瞎。倘使認真全瞎了,他又怎樣還能夠行禮呢?不能行禮,還怎樣能做官?」澄波道:「其實我也不知他還是全瞎,還是半瞎。有一回撫台請客,坐中也有他。飲酒中間,大家都往盤子裡抓瓜子磕,他也往盤子裡抓,可抓的不是瓜子,抓了一手的糖黃皮蛋,鬧了個哄堂大笑。你若是說他全瞎,他可還看見那黑黑兒的皮蛋,才誤以為瓜子,好像還有一點點的光。可是他當六門總巡的時候,有一天差役拿了個地棍來回他,他連忙升了公座,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他就『混帳羔子』『忘八蛋』的一頓臭罵。又問你一共犯過多少案子了,又問你姓甚麼,叫甚麼,是哪裡人。問了半天,那地棍還沒有帶上來,誰去答應他呢。兩旁差役,只是抿著嘴暗笑。他見沒有人答應,忽然拍案大怒,罵那差役道:『你這個狗才!我叫你去訪拿地棍,你拿不來倒也罷了,為什麼又拿一個啞子來搪塞我!』」澄波這一句話,說的眾人大笑。澄波又道:「若照這件事論,他可是個全瞎的了。若說是大近視,難道公案底下有人沒有都分不出麼。」我道:「難道上頭不知道他是個瞎子?這種人雖不參他,也該叫他休致了。」澄波道:「所以我說他運氣好呢。」德泉道:「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大約這位洪觀察是朝內有人的了。」四個人說說笑笑,吃了幾壺酒就散了。雪漁、澄波辭了去。
次日,繼之打發來的人已經到了,叫做錢伯安。帶了繼之的信來,信上說蘇州坐莊的事,一切都托錢伯安經管。伯安到後,德泉可回上海。如已看定房子,叫我也回南京,還有別樣事情商量云云。當下我們同伯安相見過後,略為憩息,就同他到養育巷去看那所房子,商量應該怎樣裝修。看了過後,伯安便去先買幾件木器動用傢伙,先送到那房子裡去。在客棧歇了一宿,次日伯安即搬了過去。我們也叫客棧裡代叫一隻船,打算明日動身回上海去。又拖德泉到桃花塢去看雪漁,告訴他要走的話。雪漁道:「你二位來了,我還不曾稍盡地主之誼,卻反擾了你二位幾遭。正打算過天風涼點敘敘,怎麼就走了?」德泉道:「我們至好,何必拘拘這個。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再敘。」德泉在那裡同他應酬,我抬頭看見他牆上,釘了一張新畫的美人,也是捧了個石榴,把我代他題的那首詩寫在上面,一樣的是「兩政」「並題」的上下款,心中不覺暗暗好笑。雪漁又約了同到觀前吃了一碗茶,方才散去。臨別,雪漁又道:「明日恕不到船上送行了。」德泉道:「不敢,不敢。你幾時到上海去,我們痛痛的吃幾頓酒。」雪漁道:「我也想到上海許久了,看幾時有便我就來。這回我打算連家眷一起都搬到上海去了。」說罷作別,我們回棧。
次日早起,就結算了房飯錢,收拾行李上船,解維開行,向上海進發。回到上海,金子安便交給我一張條子,卻是王端甫的,約著我回來即給他信,他要來候我,有話說云云。我暫且擱過一邊,洗臉歇息。子安又道:「唐玉生來過兩次,頭一次是來催題詩,我回他到蘇州去了;第二次他來把那本冊頁拿回去了。」我道:「拿了去最好,省得他來麻煩。」當下德泉便稽查連日出進各項貨物帳目。我歇息了一會,便叫車到源坊衖去訪端甫,偏他又出診去了。問景翼時,說搬去了。我只得留下一張條子出來,緩步走著,去看侶笙,誰知他也不曾擺攤,只得叫了車子回來。回到號裡時,端甫卻已在座。相見已畢,端甫先道:「你可知侶笙今天嫁女兒麼?」我道:「嫁甚麼女兒,可是秋菊?」端甫道:「可不是。他恐怕又像嫁給黎家一樣,夫家仍只當他丫頭,所以這回他認真當女兒嫁了。那女婿是個木匠,倒也罷了。他今天一早帶了秋菊到我那裡叩謝。因知道你去了蘇州,所以不曾來這裡。我此刻來告訴你景翼的新聞。」我忙問:「又出了甚麼新聞了?」端甫不慌不忙的說了出來。
正是:任爾奸謀千百變,也須落魄走窮途。未知景翼又出了甚麼新聞,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