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客不是別人,正是文述農。述農一見了我,便猝然問道:「你那個搖頭大老爺,是哪裡弄來的?」我愕然道:「甚麼搖頭大老爺?我不懂啊。」繼之笑道:「官場禮節,知縣見了同、通,都稱大老爺。同知五品,比知縣大了兩級,就叫他一聲大老爺,似乎還情願的,所以叫做點頭大老爺。至於通判,只比他大得一級,叫起來未免有點不情願,不情願,就要搖頭了,所以叫做搖頭大老爺。那回我和你說過請封典之後,我知道你於此等事是不在心上的,所以托你令姊抄了那卯數、號數出來,托述農和你辦去。其餘你問述農罷。」我道:「這是家伯托人在湖南捐局辦來的。」述農道:「你令伯上了人家的當了,這張照是假的。」我不覺愕然,愣了半天道:「難道部裡的印信,都可以假的麼?你又從哪裡知道的呢?」述農道:「我把你官照的號碼抄去,托人和你辦封典;部裡復了出來,說沒有這張照,還不是假的麼。」我道:「這真奇了!那一張官照的板可以假得,怎麼假起紫花印信來!這做假的,膽子就很不小。」繼之道:「官照也是真的,印信也是真的,一點也不假,不過是個廢的罷了。你未曾辦過,怨不得你不知道。本來各處辦捐的老例,系先填一張實收,由捐局匯齊捐款,解到部裡,由部裡填了官照發出來,然後由報捐的拿了實收,去倒換官照。遇著急於籌款的時候,恐怕報捐的不踴躍,便變通辦理,先把空白官照,填了號數,發了出來,由各捐局分領了去勸捐。有來報捐的,馬上就填給官照。所有剩下來用不完的,不消繳部,只要報明由第幾號起,用到第幾號,其餘均已銷毀,部裡便注了冊,自第幾號至第幾號作廢,叫做廢照。外面報過廢的照,卻不肯銷毀,仍舊存著,常時填上個把功名,送給人作個頑意兒;也有就此穿了那個冠帶,充做有職人員的,誰還去追究他。也有拿著這廢照去騙錢的,聽說南洋新加坡那邊最多。大約一個人有了幾個錢,雖不想做官,也想弄個頂戴。到新加坡那邊發財的人很多,那邊捐官極不容易,所以就有人搜羅了許多廢照,到那邊去騙人。你的那張,自然也是廢照。你快點寫信給你令伯,請他向前路追問。只怕──」說到這兩個字,繼之便不說了。述農道:「其實功名這樣東西,真的便怎麼,假的弄一個頑頑也好。」
我聽了這話,想起苟才的話來,便告訴了繼之。繼之道:「這般回絕了他也好,省得他再來麻煩。」我道:「大哥放著現成真的不去幹,我卻弄了個假的來,真是無謂。」述農道:「這樣東西,真的假的,最沒有憑據。我告訴你一個笑話:我們局裡前幾年,上頭委了一個鹽運同來做總辦。這局子向來的總辦都是道班,這一位是破天荒的。到差之後,過了一年多,才捐了個候選道。你道他為甚麼加捐起來?原來他那鹽運同是假的。」繼之道:「假功名,戴個頂子頑頑就罷了,怎麼當起差來?」述農道:「他還是奉憲准他冒官的呢。他本是此地江蘇人。他的老兄,是個實缺撫台。他是個廣東鹽大使。那年丁憂回籍,辦過喪事之後,不免出門謝吊;謝過吊,就不免拜客。他老兄見了兩江總督,便代自家兄弟求差使,說本籍人員,雖然不能當地方差使,但如洋務、工程等類,也求賞他一個。總督答應了,他便遞了一張『廣東候補鹽大使某某』的條子。說過之後,許久沒有機會。忽然一天,這局子裡的總辦報了丁憂,兩江總督便想著了他。可巧那張條子不見了,書桌上、書架上、護書裡、抽屜裡,翻遍了都沒有。便仔細一想,把他名字想了出來,卻忘了他的官階。想了又想,彷彿想起一個『鹽』字,便糊里糊塗給他填上一個鹽運同。這不是奉憲冒官麼。」我道:「他已經捐過了道班,這件事又從哪裡知道他的呢?」述農道:「不然哪裡知道,後來他死了,出的訃帖,那官銜候選道之下,便是廣東候補鹽大使,竟沒有鹽運同的銜頭,大家才知道的啊。」
繼之道:「自從開捐之後,那些官兒竟是車載斗量,誰還去辨甚麼真假。我看將來是穿一件長衣服的,都是個官,只除了小工、車伕與及小買賣的,是百姓罷了。」述農道:「不然,不然!上一個禮拜,有個朋友請我吃花酒,吃的時候晚了,我想回家去,叫開老北門或新北門到也是園濱還遠得很,不如回局裡去。趕到寧波會館叫了一輛東洋車。那車伕是個老頭子,走的慢得很。我叫他走快點,情願加他點車錢。他說走不快了,年輕時候,出來打長毛,左腿上受過槍彈,所以走起路來,很不便當。我聽了很以為奇怪,問他跟誰去打長毛,他便一五一十的背起履歷來。他還是花翕、黃馬褂、碩勇巴圖魯、記名總兵呢。背出那履歷來,很是內行,斷不是個假的。還有這裡虹口鴻泰木行一個出店,也是個花翎、參將銜的都司。這都是我親眼看見的,何必穿長衣的才是個官呢。」德泉道:「方佚廬那裡一個看門的,聽說還是一個曾經補過實缺的參將呢。」繼之道:「軍興的時候,那武職功名,本來太不值錢了;到了兵事過後,沒有地方安插他們,流落下來,也是有的。那年我進京,在客店裡看見一首題壁詩,署款是:『解弁將軍』。那首詩很好的,可惜我都忘了。只記得第二句是『到頭贏得一聲驅』。只這七個字,那種抑鬱不平之氣,也就可想了。」當下談了一會,述農去了,各自散開。
我想這廢照一節,不便告訴母親,倘告訴了,不過白氣惱一場,不如我自己寫個信去問問伯父便了。於是寫就一封信,交信局寄去。回到家來,我背著母親、嬸娘,把這件事對姊姊說了。姊姊道:「這東西一寄了來,我便知道有點蹺蹊。伯娘又不曾說過要你去做官,你又不是想做官的人,何必費他的心,弄這東西來。你此刻只不要對伯娘說穿,有心代他瞞到底,免得伯娘白生氣。」我道:「便是我也是這個意思,姊姊真是先得我心了。」姊姊道:「本來做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便是真的,你未必便能出去做。就出去了,也未必混得好。前回在南京的時候,繼之得了缺,接著方伯升到安徽去,那時你看乾娘歡喜得甚麼似的,以為方伯升了撫台,繼之更有照應了。他未曾明白,隔了一省,就是鞭長不及馬腹了。俗語說的好,朝裡無人莫做官,所以才有撤任的這件事。此刻臂如你出去候補,靠著誰來照應呢?並且就算有人照應,這靠人終不是個事情。並且一走了官場,就是你前回說的話,先要學的卑污苟賤,滅絕天良。一個人有好人不學,何苦去學那個呢。這麼一想,就管他真的也罷,廢的也罷,你左右用他不著。不過──」說到這裡,就頓住了口,歇一歇道:「這兩年字號裡的生意也很好,前兩天我聽繼之和伯娘說起,我們的股本,積年將利作本,也上了一萬多了。哪裡不弄回三千銀子來,只索看破點罷了。」我道:「不錯,這裡面很像有點盈虛消息。倘使老人家的幾個錢,不這般糊里糊塗的弄去了,我便不至於出門。不出門,便不遇見繼之,哪裡能掙起這個事業來呢。到了此刻,卻強我做達人。」
說話之間,嬸娘走了進來道:「侄少爺在這裡說甚麼?大喜啊!」我愕然道:「嬸嬸說甚麼?喜從何來?」嬸娘對我姊姊說道:「你看他一心只巴結做生意,把自己的事,全然不管,連問他也裝做不知道了。」姊姊道:「這件事來往信,一切都是我經理的,難怪他不知道。」嬸娘道:「難道繼之也不向他提一句?」姊姊道:「他們在外面遇見時,總有正經事談,何必提到,況且繼之那裡知道我們瞞著他呢。」說著,又回頭對我道:「你從前定下的親,近來來了好幾封信催娶了,已經定了明年三月的日子。這裡過了年,就要動身回去辦喜事。瞞著你,是伯娘的主意,說你起服那一年,伯娘和你說過好幾遍,要回去娶媳婦兒,你總是推三阻四的。所以這回不和你商量,先定了日子,到了時候,不由你不去。」我笑著站起來道:「我明年過了年,正月裡便到宜昌去看伯父,住他一年半載才回來。」說著,走了下樓。
光陰荏苒,轉瞬又到了年下,正忙著各處的帳目,忽然接到伯父的回信,我拆開一看,上面敷衍了好些不相干的話,末後寫著說:「我因知王俎香在湘省辦捐,吾侄之款,被其久欠不還,屢次函催,伊總推稱匯兌不便。故托其即以此款,代捐一功名,以為吾侄他日出山之地。不圖其以廢照塞責。今俎香已死,雖剖吾心,無以自明。惟有俟吾死後,於九泉之下,與之核算」云云。我看了,只好付之一笑。到了晚上回家,給姊姊看了,姊姊也是一笑。
臘月的日子格外易過,不覺又到了新年。過年之後,便商量動身。繼之老太太也急著要帶撤兒回家謁祖,一定要繼之同去。繼之便把一切的事都付託了管德泉,退了住宅房子,一同上了輪船。在路走了四天,回到家鄉,真是河山無恙,桑梓依然。在上海時,先已商定由繼之處撥借一所房子給我居住。好在繼之房子多,盡撥得出來。所以起岸之後,一行人轎馬紛紛,都向繼之家中進發。伯衡接著,照應一切行李。當日草草在繼之家中歇了一天。次日,繼之把東面的一所三開間、兩進深的宅子,指撥給我。我道:「我住不了這些房子啊。」繼之道:「住是住不了,然而辦起喜事來卻用得著。並且家母和你老太太同住熱鬧慣了,住遠了不便。我自己這房子後面一所花園,卻跨到那房子的後面;只要在那邊開個後門,內眷們便可以不出大門一步,從花園裡往來了。這是家母的意思,你就住了罷。」我只得依了。繼之又請伯衡和我過去,叫人掃除一切。
原來這所房子,是繼之祖老太爺晚年習靜之處。正屋是三開間、兩進深;西面還有一個小小院落,一間小小花廳,帶著一間精雅書房;東面另有一間廚房:位置得十分齊整。伯衡幫著忙,掃除了一天,便把行李一切搬了過來。動用的木器傢伙,還是我從前托伯衡寄存的,此時恰好應用,不夠的便添置起來。母親住了裡進上首房間,嬸娘暫時住了花廳,姊姊急著回婆家去了。我這邊張羅辦事,都是伯衡幫忙。安頓了三天,我才到各族長處走了一次,於是大家都知道我回來娶親了。自此便天天有人到我家裡來,這個說來幫忙,那個說來辦事,我和母親都一一謝去了。
有一天,要配兩件零碎首飾,我暗想尤雲岫向來開著一家首飾店的,何不到他那裡去買,也順便看看他。想罷,便一路走去。久別回鄉的人,走到路上,看見各種店舖,各種招牌,以及路旁擺的小攤,都是似曾相識,如遇故人,心中另有一種說不出的情景。走到雲岫那店時,誰知不是首飾店了,變了一家綢緞店。暗想莫非我走錯了,仔細一認,卻並未走錯。只得到左右鄰居店家去問一聲,是搬到哪裡去了,誰知都說不是搬去,卻是關了。我暗想雲岫這個人,何等會算計,何等尖刻,何至好好的一家店關了呢。只得到別家去買。這條街本是一個熱鬧所在,走不上多少路,就有了首飾店,我進去買了。因為他們同行,或者知道實情,順便問問雲岫的店為甚麼關了。一個店伙笑道:「沒有關。」說著,把手往南面一指道:「搬到那邊去了。往南走出了柵欄,路東第一家,便是他的寶號。」我聽了,又暗暗詫異,怎麼他的舊鄰又說是關了呢。
謝過了那店伙,便向南走去,走出半里多路,到了柵欄,踱了過去。向路東第一間一望,只是這間房子,統共不過一丈開闊,還不到五尺深;地下擺了兩個矮腳架子,架著兩個玻璃扁匣,匣裡面擺著些殘舊破缺的日本耍貨;匣旁邊坐了一個老婆子,臉上戴著黃銅邊老花眼鏡,在那裡糊自來火匣子,連櫃檯也沒有一張。回過頭來一看,卻有一張不到三尺長的櫃檯,櫃檯上面也放著一個玻璃扁匣,匣裡零零落落的放著幾件殘缺不全的首飾,旁邊放著一塊寫在紅紙貼在板上的招牌,是「包金法藍」四個字。櫃檯裡面坐著一個沒有留鬍子的老頭子,戴了一頂油膩膩的瓜皮小帽,那帽頂結子,變了黑紫色的了;露出那蒼白短頭髮,足有半寸多長,猶如洋灰鼠一般;身上穿了一件灰色洋布棉襖,肩上襟前,打了兩個大補釘。仔細一看,正是尤雲岫,不過面貌憔悴了好些。我跨進去一步,拱拱手,叫一聲世伯。他抬起頭來,我道:「世伯還認得我麼?」雲岫連忙站起來彎著腰道:「嗄,咦,啊,唔!哦,哦,哦!認得,認得!到哪裡去?請坐,請坐!」我見他這種神氣,不覺忍不住要笑。
正要答話,忽聽得後面有人叫我。我回頭一看,卻是伯衡。我便對雲岫道:「我有一點事,回來再談罷。」彎了彎腰,辭了出來,問伯衡甚麼事。伯衡道:「繼之老太太要送你一套袍褂,叫我剪料,恰好遇了你,請你同去看看花樣顏色。」我道:「這個隨便你去買了就是,那有我自己去揀之理。」伯衡道:「既如此,買了穿不得的顏色,你不要怨我。」我道:「又何苦要買穿不得的顏色呢!」伯衡道:「不是我要買,老太太交代,袍料要出爐銀顏色的呢。」我笑道:「老太太總還當我是小孩子,在他跟前,穿得老實點,他就不歡喜。今年新年裡,還送我一條灑花腰帶,硬督著要我束上,你想怎好拂他的意思。這樣罷,袍料你買了蜜色的罷,只說我自己歡喜的,他老人家看了,也不算老實,我還可以穿得出。勞了你駕罷,我要和雲岫談談去。」伯衡答應去了。
我便回頭再到雲岫那裡。雲岫見了我,連忙站起來道:「請坐,請坐!你幾時回來的?我這才想起來了。你頭回來,我實在茫然。後來你臨去那一點頭,一呵腰,那種神氣,活像你尊大人,我這才想起來了。請坐,請坐!」我看他只管說請坐,櫃檯外面卻並沒一把椅子。
正是:剩有階前盈尺地,不妨同作立談人。櫃檯外面既沒有椅子,不知坐到那裡,且待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