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見繼之讚歎那幾闋詞,說是倘不遇我輩,豈不是終於復瓿,我便忽然想起蔡侶笙來,因把在上海遇見黎景翼,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告訴他蔡侶笙如何廉介,他的夫人如何明理,都說了一遍。繼之道:「原來你這回到上海,幹了這麼一回事,也不虛此一行。」我道:「我應允了蔡侶笙,一到南京,就同他謀事,求大哥代我留意。」繼之道:「你同他寫下兩個名條,我覷便同他薦個事便了。」
說話間,春蘭來叫我吃午飯,我便過去。飯後在行李內取出團扇及畫片,拿過來給繼之,說明是德泉送的。繼之先看扇子,把那題的詩念了一遍道:「這回倒沒有抄錯。」我道:「怎麼說是抄的?」繼之道:「你怎麼忘了?我頭回給你看的那把團扇,把題花卉的詩題在美人上,不就是這個人畫的麼。」我猛然想起當日看那把團扇來,並想起繼之說的那詩畫交易的故事,又想起江雪漁那老臉攘詩,才信繼之從前的話,並不曾有意刻畫他們。因把在蘇州遇見江雪漁的話,及代題詩的話,述了一遍。老太太在旁聽見,便說道:「原來是你題的詩,快念給我聽。」繼之把扇子遞給他夫人。他夫人便念了一遍,又逐句解說了。老太太道:「好口彩!好吉兆!果然石榴多子!明日繼之生了兒子,我好好的請你。」我笑說「多謝」。繼之攤開那畫片來看,見了那款,不覺笑道:「他自己不通,如何把我也拉到蘇州去?好好的一張畫,這幾個字寫的成了廢物了。」我道:「我也曾想過,只要叫裱畫匠,把那幾個字挖了去,還可以用得。繼之道:「只得如此的了。」我又回去,把我的及送述農的扇子,都拿來給繼之看。繼之道:「這都是你題的麼?」我道:「是的。他畫一把,我就題一首。」繼之道:「這個人畫的著實可以,只可惜太不通了。但既然不通,就安分些,好好的寫個上下款也罷了,偏要題甚麼詩。你看這幾首詩,他將來又不知要錯到甚麼畫上去了。」我道:「他自己說是吳三橋的學生呢。」繼之道:「這也說不定的。說起吳三橋,我還買了一幅小中堂在那裡,你既喜歡題詩,也同我題上兩首去。」我道:「畫在那裡?」繼之道:「在書房裡,我同你去看來。」於是一同到書房裡去。繼之在書架上取下畫來,原來是一幅美人,佈景是滿幅梅花,梅梢上烘出一鉤斜月,當中月洞裡,露出美人,斜倚在熏籠上。裱的全綾邊,那綾邊上都題滿了,卻剩了一方。繼之指著道:「這一方就是虛左以待的。」我道:「大哥那裡去找了這些人題?」繼之道:「我那裡去找人題,買來就是如此的了。」我道:「這一方的地位很大,不是一兩首絕詩寫得滿的。」繼之道:「你就多作幾首也不妨。」我想了一想道:「也罷。早上看了絕妙好詞,等我也效顰填一闋詞罷。」繼之道:「隨你便。」我取出《詩韻》翻了一翻,填了一闋《疏影》,詞曰:
香消燼歇,正冷侵翠被,霜禽啼徹。斜月三更,誰鼓城笳,一枕夢痕明滅。無端驚起佳人睡,況酒醒天寒時節。算幾回倚遍熏籠,依舊黛眉雙結。
良夜迢迢甚伴?對空庭寂寞,花光清絕。驀逗春心,偷數年華,獨自暗傷離別。年來消瘦知何似,應不減素梅孤潔。且待伊塞上歸來,密與擁爐愁說。
用紙寫了出來,遞給繼之道:「大哥看用得,我便寫上去。」繼之看了道:「你倒是個詞章家呢。但何以忽然用出那離別字眼出來?」我道:「這有甚一定的道理,不過隨手拈來,就隨意用去。不然,只管贊梅花的清幽,美人的標緻,有甚意思呢。我只覺得詞句生澀得很。」繼之道:「不生澀!很好!寫上去罷。」我攤開畫,寫了上去,署了款。繼之便叫家人來,把他掛起。
日長無事,我便和繼之對了一局圍棋。又把那九闋香奩詞抄了,只把《眼兒媚》的「故問夜來情」,改了個「悄地喚芳名」,拿去給姊姊看,姊姊看了一遍道:「好便好,只是輕薄些。」我道:「這個只能撇開他那輕薄,看他的巧思。」姊姊笑道:「我最不服氣,男子們動不動拿女子做題目來作詩填詞,任情取笑!」我道:「豈但作詩填詞,就是畫畫,何嘗不是!只畫美人,不畫男子;要畫男子,除非是畫故事,若是隨意坐立的,斷沒有畫個男子之理。」姊姊道:「正是。我才看見你的一把團扇,畫的很好,是在那裡畫來的?」我道:「在蘇州。姊姊歡喜,我寫信去畫一把來。」姊姊道:「我不要。你幾時便當,順便同我買點顏料來,還要買一份畫碟、畫筆。我的丟在家裡,沒有帶來。」我歡喜道:「原來姊姊會畫,是幾時學會的?我也要跟著姊姊學。」
正說到這裡,吳老太太打發人來請,於是一同過去。那邊已經擺下點心。吳老太太道:「我今天這個東做得著,又做了荷花生日,又和乾兒子接風。這會請先用點心,晚上涼快些再吃酒。」我因為荷花生日,想起了竹湯餅會來,和繼之說了。繼之道:「這種人只算得現世!」我道:「有愁悶時聽聽他們的問答,也可以笑笑。」於是把在花多福家所聞的話,述了一遍。母親道:「你到妓院裡去來?」我道:「只坐得一坐就走的。」姊姊道:「依我說,到妓院裡去倒不要緊,倒是那班人少親近些。」我道:「他硬拉我去的,誰去親近他。」姊姊道:「並不是甚麼親近不得,只小心被他們熏臭了。」說的大眾一笑。當夜陪了吳老太太的高興,吃酒到二炮才散。
次日,繼之出城,我也到關上去,順帶了團扇送給述農。大家不免說了些別後的話,在關上盤桓了一天。到晚上,繼之設了個小酌,單邀了我同述農兩個吃酒,賞那香奩詞。述農道:「徒然賞他,不免為作者所笑,我們也應該和他一闋。」我道:「香奩體我作不來;並且有他的珠玉在前,我何敢去佛頭著糞!」繼之道:「你今天題畫的那一闋《疏影》,不是香奩麼?」我道:「那不過是稍為帶點香奩氣。他這個是專寫兒女的,又自不同。」述農道:「說起題畫,一個朋友前天送來一個手卷要我題,我還沒工夫去作。不如拿出來,大家題上一闋詞罷。」我道:「這倒使得。」述農便親自到房裡取了來,簽上題著「金陵圖」三字。展開來看,是一幅工筆青綠山水,把南京的大概,畫了上去。繼之道:「用個甚麼詞牌呢?」述農道:「詞牌倒不必限。」我道:「限了的好。不限定了,回來有了一句合這個牌,又有一句合那個牌,倒把主意鬧亂了。」繼之道:「秦淮多麗,我們就用《多麗》罷。」我道:「好。我已經有起句了:『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述農道:「好敏捷!」我道:「起兩句便敏捷,這個牌,還有排偶對仗,頗不容易呢。」繼之道:「我也有個起句,是『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我道:「既如此,也限了八庚韻罷。」於是一面吃酒,一面尋思。倒是述農先作好了,用紙謄了出來。繼之拿在手裡,念道:
水盈盈,吳頭楚尾波平。指參差帆檣隱處,三山天外搖青。丹脂銷牆根蛩泣,金粉滅江上煙腥。北固雲頹,中泠泉咽,潮聲怒吼石頭城。只千古《後庭》一曲,回首不堪聽!休遺恨霸圖銷歇,王、謝飄零! 但南朝繁華已燼,夢蕉何事重醒?舞台傾夕烽驚雀,歌館寂磷火為螢。荒徑香埋,空庭鬼嘯,春風秋雨總愁凝。更誰家秦淮夜月,笛韻寫淒清?傷心處畫圖難足,詞客牽情。繼之念完了,便到書案上去寫,我站在前面,看他寫的是:
古金陵,秦淮煙水冥冥。寫蒼茫勢吞南北,斜陽返射孤城。泣胭脂淚干陳井,橫鐵鎖纜系吳舲。《玉樹》歌殘,銅琶咽斷,怒潮終古不平聲。算只有蔣山如壁,依舊六朝青。空餘恨鳳台寂寞,鴉點零星。 歎豪華灰飛王、謝,那堪鼙鼓重驚!指燈船光銷火蜃,憑水榭影亂秋螢。壞堞荒煙,寒笳夜雨,鬼磷鵑血暗愁生。畫圖中長橋片月,如對碧波明。烏衣巷年年燕至,故國多情。
我等繼之寫完,我也寫了出來,交給述農看。我的詞是:
大江橫,古今煙鎖金陵。憶六朝幾番興廢,恍如一局棋枰。見風颿去來眼底,望樓櫓頹敗心驚。幾代笙歌,十年鼙鼓,不堪回首歎彫零。想昔日秦淮觴詠,似幻夢
初醒。空留得一輪明月,漁火零星。 最銷魂紅羊劫盡,但余一座孤城。剩銅駝無言衰草,聞鐵馬淒斷郵亭。舉目滄桑,感懷陵谷,落花流水總關情。偶披圖舊時景象,歷歷可追憑。描摹出江山如故,輸與丹青。
當下彼此傳觀,又吃了一回酒。述農自回房安歇。
繼之對我道:「你將息兩天,到蕪湖走一次。你但找定了屋子,就寫信給我,這裡派人去;你便再到九江、漢口,都是如此。」我道:「這找房子的事,何必一定要我?」繼之道:「你去找定了,回來可以告訴我一切細情;若叫別人去,他們去了,就在那裡辦事了。還有一層:將來你往來稽查,也還可以熟悉些。」我道:「這裡南京開辦麼?」繼之道:「這裡叫德泉倒派人上來辦,才好掩人耳目。你從上江回來,就可以到鎮江去。」我道:「這裡書啟的事怎樣呢?」繼之道:「我這個差事,上前天奉了札子,又連辦一年;書啟我打算另外再請人。」我道:「那麼何不就請了蔡侶笙呢?」繼之道:「但不知他筆下如何?」我道:「包你好!我雖然未見過他的東西,然而保過廩的人,斷不至於不通;頂多作出來的東西,有點腐八股氣罷了,何況還不見得。他還送我一副對子,一筆好董字。」繼之道:「我就請了他,你明日就寫信去罷,連關書一齊寄去也好。」我聽說不勝之喜,連夜寫好了,次日一早,便叫家人寄去。又另外寄給王端甫一信,囑他勸駕。
我便賃馬進城,順路買了畫碟、畫筆、顏料等件;又買了幾張宣紙、扇面、畫絹等,回來送與姊姊,並央他教我畫。姊姊道:「你只要在旁邊留著心看我畫,看多了就會了,難道還要把著手教麼。」我道:「我從前學畫山水,學了三個多月,畫出來的山,還像一個土饅頭,我就丟下了。」姊姊便裁了一張小中堂。我道:「畫甚麼?」姊姊道:「畫一幅美人,送我干嫂子。」說罷坐下,調開顏色,先畫了個美人面,又布了一樹梅花。我道:「姊姊可是看見了書房那張,要背臨他的稿子?」姊姊道:「大凡作畫要臨稿本,便是低手。書房那是我看見的,我卻並不臨他。」我道:「初學時總是要臨的。」姊姊道:「這個自然。但是學會之後,總要胸中有了丘壑,要畫甚麼,就是甚麼,才能稱得畫家。」
說話間,春蘭拿了一卷東西進來,說是他家週二爺從關上帶回來的。拆開看時,原是那幅《金陵圖》,昨夜的詞,未曾寫上,今天繼之、述農都寫了,拿來叫我寫的。姊姊道:「書房那張,你也題了一闋詞,怎麼這樣詞興大發?我這張也要請教一闋了。」我道:「才題過一張梅花美人,今日再題,恐怕要犯了。」姊姊道:「胡說!我不信你腹儉到如此。我已經填了一闋《解語花》,在干嫂子那裡,你去看來。」我道:「既如此,我不看詞,且看畫的是甚麼樣子個大局,我好切題做去。」姊姊道:「沒有甚麼樣子,就是一個月亮。一個美人,站在梅花樹下。」我便低頭思索一會,問姊姊要紙寫出來。姊姊道:「填的甚麼詞牌?不必寫,先念給我聽。」我道:「自然也是《解語花》。」因念道:
思縈鄧尉,夢繞羅浮,身似梅花瘦。故園依舊,慵梳掠,誰共尋芳攜手?芳心恐負,正酒醒天寒時候。喚丫鬟招鶴歸來,請與冰魂守。 羌笛怕聽吹驟,念隴頭人遠,怎堪回首,翠蛾愁皺。相偎處,惹得暗香盈袖。凝情待久,無限恨,臞仙知否?應為伊惆悵江南,月落參橫後。
姊姊聽了道:「大凡填詞,用筆要如快馬入陣,盤旋曲折,隨意所之。我們不知怎的,總覺著有點拙澀,詞句總不能圓轉,大約總是少用功之過。念我的你聽:
芳痕淡抹,粉影含嬌,隱隱雲衣迭。一般清絕,偎花立,空自暗傷離別。銷魂似妾,心上事更憑誰說?倩何人寄語隴頭,鏡裡春難折。 寂寞黃昏片月,伴珊珊環珮,滿庭香雪,蛾眉愁切。關情處,怕聽麗譙吹徹。冰姿似鐵,歎爾我,生來孤潔。恐飄殘倦倚風前,一任霜華拂。」
我道:「姊姊這首就圓轉得多了。姊姊道:「也不見得。」此時那畫已畫好了,我便把題詞寫上。又寫了那《金陵圖》的題詞。
過得兩天,我便到蕪湖去,看定了房子,等繼之派人來經理了,我又到九江,到漢口。回南京歇了幾天,又到鎮江,到杭州。從此我便來往蘇、杭及長江上下游。原來繼之在家鄉,提了一筆巨款來,做這個買賣,專收各路的土貨,販到天津,牛莊、廣東等處去發賣,生意倒也十分順手。我只管往來稽查帳目,在路的日子多,在家的日子少,這日子就覺得容易過了。不知不覺過了一個週年。直到次年七月裡,我稽查到了上海,正在上海號裡住下,忽接了繼之的電報,叫速到南京去,電文簡略,也不曾敘明何事。我想繼之大關的差使,留辦一年,又已期滿,莫非叫我去辦交代。然而辦交代用不著我呀。既然電報來叫,必定是一件要事,我且即日動身去罷。
正是:只道書來詢貨殖,誰知此去卻衡文。未知此去有何要事,且聽下回再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