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第七十八回 巧蒙蔽到處有機謀 報恩施沿街誇顯耀

  當下陳伯琦道:「那邊那一班人,一定是北洋來的。前一回放了幾隻北洋兵船到新加坡一帶遊歷,恰好是這幾天回到上海,想來一定是他們。他們雖然不識字,還是水師學堂出身,又在兵船上練習過,然後挨次推升的,所以一切風濤沙線,還是內行。至於一旦海疆有事,見仗起來是怎麼樣,那是要見了事才知道的了。至於南洋這邊的兵船,那希奇古怪的笑話,也不知鬧了多少。去年在旅順南北洋會操,指定一個荒島作為敵船,統領發下號令,放舢舨,搶敵船,於是各兵船都放了舢舨,到那島上去。及至查點時,南洋各兵,沒有一個帶乾糧的。操演本來就是預備做實事的規模,你想一旦有事也是如此,豈不是糟糕了麼!操了一趟,鬧的笑話也不知幾次。這些且不要說他,單說那當管帶的。有一位管帶,也不知他是個甚麼出身,莫說風濤沙線一些不懂,只怕連東南西北他還沒有分得清楚呢。恰好遇了一位兩江總督,最是以察察為明的,聽見人說這管帶不懂駕駛,便要親身去考察。然而這位先生,向來最是容易蒙蔽的。他從前在廣東時候,竭力提倡蠶桑,一個月裡頭,便動了十多回公事,催著興辦,動支的公款,也不知多少。若要問到究竟,那一個是實力奉行的,徒然添了一個題目,叫他們弄錢。過了半年光景,他忽然有事要到肇慶去巡閱,他便說出來要順便踏勘桑田。這個風聲傳了出去,嚇得那些承辦蠶桑的鄉紳,屎屁直流!這回是他老先生親身查勘的,如何可以設法蒙蔽呢?內中卻出來了一個人,出了一個好主意,只要三萬銀子,包辦這件事。眾人便集齊了這筆款,求他去辦。他得了這筆款,便趕到西南(三水縣鄉名)上游兩岸的荒田上,連夜叫人紮了籬笆,自西南上游,經過蘆包以上,兩岸三四百里路,都做起來。又在籬笆外面,塗了一塊白灰,寫了『桑園』兩個字,每隔一里半里,便做一處。不消兩天,就做好了。到得他老先生動身那天,他又用了點小費,打點了衙門裡的人役,把他耽擱到黃昏時候,方才動身。恰好是夜月色甚好,他老先生高興,便叫小火輪連夜開船,走到西南以上,只見兩岸全是桑園,便歡喜得他手舞足蹈起來。你說這麼一個混沌的人,他這回要考察那兵船管帶,還不是一樣被他瞞過麼。」

  我道:「他若要親身到了船上看他駕駛,又將奈何!」伯琦道:「便親看了又怎麼。我還想起他一個笑話呢。他到了兩江任上,便有一班商人具了一個稟帖,去告一個厘局委員。他接了稟帖,便大發雷霆。恰好藩台來稟見,他便立刻傳見,拿了稟帖當面給藩台看了,交代即日馬上立刻把那委員撤了差,調到省裡來察看。藩台奉了憲諭,如何敢怠慢,回到衙門,便即刻備了公事,把那委員撤了。撤了之後,自然要另委一個人去接差的了。這個新奉委的委員接了札子之後,謝過藩台,便連忙到制台衙門去稟知、稟謝。他老先生看見了手本,便立刻傳見。見面之後,人家還在那裡行禮叩頭謝委,未曾起來,他便拍手跳腳的大罵,說你在某處厘局,怎樣營私舞弊,怎樣被人告發,怎樣辜負憲恩,怎樣病商病民,『我昨天已經交代藩司撤你的差,你今天還有甚麼臉面來見我!』從人家拜跪時罵起,直罵到人家起來,還不住口。等人家起來了,站在那裡聽他罵。他罵完了,又說:『你還站在這裡做甚麼!好糊塗的東西,還不給我滾出去!』那新奉委的直到此時才回說:『卑職昨天下午才奉到藩司大人的委札,今天特來叩謝大帥的。』他聽了這話,才呆了半天,嘴裡不住的荷荷荷荷亂叫,然後讓坐。你想這種糊塗蟲,叫他到船上去考驗管帶,那還不容易混過去麼。然而他那回卻考察得凶,這管帶也對付得巧。他在南京要到鎮江、蘇州這邊閱操,便先打電報到上海來調了那兵船去,他坐了兵船到鎮江。船上本來備有上好辦差的官艙,他不要坐,偏要坐到舵房裡,要看管帶把舵。那管帶是預先得了信的,先就預備好了,所以在南京開行,一直把他送到鎮江,非常安穩。騙得他呵呵大笑,握著管帶的手說道:『我若是誤信人言,便要委屈了你。』從此倒格外看重了這管帶。你說奇不奇!」我道:「既然被他瞞過了,從此成了知遇,那倒不奇。只是他向來不懂駕駛的,忽然能在江面把舵,是用的甚麼法子?這倒有點奇呢!」繼之道:「我也急於要問這個。」伯琦道:「兵船上的規矩,成天派一個兵背著一桿槍,在船頭了望的,每四點鐘一班;這個兵滿了四點鐘,又換上一個兵來,不問晝夜風雨,行駛停泊,總是一樣的。這位管帶自己雖不懂駕駛,那大副、二副等卻是不能不懂的。他得了信,知道制台要來考察,他便出了一個好主意,預先約了大副,等制台叫他把舵時,那大副便扮了那個兵,站在船頭上:舵房是正對船頭的,應該向左扳舵時,那大副便走向左邊;應該向右扳舵時,那大副便向右邊走;暫時不用扳動時,那大副就站定在當中。如此一路由南京到了鎮江,自然無事了。」眾人聽說,都讚道:「妙計,妙計!莫說由南京到鎮江,只怕走一趟海也瞞過了。」伯琦道:「所以他才從此得了意,不到一年,便做了南洋水師統領啊。」

  我道:「照這樣蒙蔽,自然任誰都被蒙蔽住了。」伯琦道:「不然,那位制軍是格外與人不同的。就是那回閱操,閱到一個甚麼軍,這甚麼軍是不歸標的,另外立了名目,委了一個候補道去練起洋操來,說是練了這一軍,中國就可以自強的。他閱到這甚麼軍時,那一位候補道要賣弄他的精神,請了許多外國人來陪制台看操;看過了操,就便在演武廳吃午飯,辦的是西菜。誰知那位制軍不善用刀叉,在席上對了別人發了一個小議論,說是西菜吃味很好,不過就是用刀叉不雅觀。這句話被那位候補道聽見了,到了晚上,便請制台吃飯,仍然辦的是西菜,仍用的是西式盤子,卻將一切牛排、雞排是整的都切碎了,席上不放刀叉,只擺著筷子。那制台見了,倒也以為別緻。他便說道:『凡善學者當取其所長,棄其所短。職道向來都很重西法,然而他那不合於我們中國所用的,末嘗不有所棄取。就如吃東西用刀叉,他們是從小用慣了的,不覺得怎樣;叫我們中國人用起來,未免總有點不便當。所以職道向來吃西菜,都是捨刀叉而用筷子的。』只這麼一番說話,就博得那制軍和他開了一個明保,那八個字的考語,非常之貼切,是『兼通中外,動合機宜』。」繼之笑道:「為了那一頓西菜出的考語,自然是確切不移的了。」說的大家一笑。大眾一面談天,一面吃喝,看著菜也上得差不多了,於是再喝過幾懷,隨意吃點飯就散了座。

  賽玉忽向繼之問道:「你們明天可看大出喪(凡富家之喪,於出殯時多方鋪排,賣弄闊綽者,滬諺謂之大出喪)?」繼之道:「我不知道。是誰家大出喪?」賽玉道:「咦!哪個不知道金姨太太死了,明天大出喪,你怎麼不知道!」金子安道:「好好的你為甚要帶了我姓說起來?」賽玉笑道:「他是姓金的,我總不好說他姓銀。」我道:「大不了一個姨太太罷了,怎麼便大出喪起來?」子安道:「這件事提起來,你要如遇故人的。然而說起來話長,我們回去再談罷。」伯琦、理堂也同說道:「時候不早了,我們都散了罷。」於是一同出門,分路各回。我回到號裡,就問子安為甚麼說這件事我要如遇故人。子安道:「你忘了麼?我看見你從前的筆記,記著那年到漢口去,遇了甚麼督辦夫人吃醋,帶了一個金姨太太從上海趕到漢口,難道你忘了麼?」我道:「這件事,一碰好幾年了,難道就是那位金姨太太麼?那位夫人醋性如此之利害,一個姨太太死了,怎肯容他大鋪排?」子安道:「你不曾知道這位姨太太的來歷,自然那麼說。須知他非但入門在這位繼配夫人之前,並且他曾有大恩德於這位督辦的。這位督辦本來是個宦家公子出身。他老太爺做過一任撫台才告老回家。這督辦二十多歲時,便捐了個佐雜,在外面當差。老人家是現任的大員,自然有人照應,等到他老太爺告老時,他已經連捐帶保的弄到一個道台了,只差沒有引見。因為老子回家享福了,他也就回家鬼混。不知怎樣,弄得失愛於父,就跑到上海來,花天酒地的亂鬧。那時候那金姨太太還在妓院裡做生意呢,他兩個就認識了。後來那位金姨太太嫁了一個綢莊的東家,姓蒯的,局面雖大,年紀可也不小了。況且又是一個鴉片煙鬼,一年到頭,都是起居無節,飲食失時的。一個年紀輕輕的女人,況且又是出身妓院的,如何合他過得日子來,便不免與舊日情人,暗通來往。這位督辦,那時候正在上海游手好閒,無所事事,正好有工夫做那些不相干的閒事。不知他兩人怎樣商通了,等到六月裡,那位蒯老太太照例是要帶了閤家人等到普陀燒香的。本來那位姨太太也要跟著去的,他偏有計謀,悄悄地只對那鴉片鬼說,腹中震動,似是有喜。有了這個喜信,老太太自然要知道的,便說既是有喜,恐妨動了胎,就不要去了,留下他看家罷。這麼一來,正中了他的下懷,等各人走過之後,他才不慌不忙的收拾了許多金珠物件,和那位督辦大人坐了輪船,逃之夭夭的到天津去了。從天津進京,他兩個一路上怎生的盟天誓地,這是我們旁人不得而知的。單知道那督辦答應過他,以後如果得意,一定以嫡禮相待。」我道:「這又怎麼能知道的呢?」子安道:「你且莫問,聽我說下去,自然有交代啊。他兩個到京之後,就仗著蒯家帶出來的金珠,各處去打點。天下事自然錢可通神,況且那督辦又是前任二品大員之子,寅誼、世誼總還多。被他打通了路子,拜了兩個闊老師,引見下來,就得了一個記名簡放。他有了這個引子,就格外的打點,格外的應酬,不到半年便放了海關道,堂哉皇哉的帶了家眷,出京赴任。到了地頭,自然有人辦差,打好了公館。新道台擇了接印日期,頒了紅諭出去,到了良時吉日,便具了朝衣朝冠,到衙門接印。再過幾天,前任的官眷搬出衙門,這邊便打發轎子去接姨太太入衙。誰知去接一次不來,兩次不來。新道台莫名其妙,只得親身到公館裡,問是甚麼事。

  「那位金姨太太面罩重霜的不發一言,任憑這邊賠盡小心,那邊只是不理不睬。急得新道台沒法,再三的柔聲下氣去問。姨太太惱過了半天,方才冷笑道:『好個嫡禮相待!不知我進衙門該用甚麼禮,就這麼一乘轎子就要抬了去!我以為就是個丫頭,老遠的跟了大人到任,也應該消受得起的了,卻原來是大人待嫡之禮!』新道台聽了,連忙說道:『該死,該死!這是我的不是。』又回頭罵伺候的家人道:『你這班奴才,為甚麼辦差辦得那麼糊塗!又不上來請示!一班王八都是飯桶!還不過來認罪!』在那裡伺候的家人有十來個,便一字兒排列在廊簷底下,行了個一跪三叩禮,起來又請了一個安。這一來,才得姨太太露齒一笑道:『沒臉面的,自己做錯了事,卻壓著奴才們代你賠禮。』新道台得了這一笑,如奉恩詔一般,馬上分付備了執事及綠呢大轎,姨太太穿了披風紅裙,到衙門去了。自從那回事出了之後,他那些家人傳說出來,人家才知道他嫡禮相待之誓。」我道:「這等相待,不怕僭越了麼?」子安道:「豈但如此,他在衙門裡,一向都是穿的紅裙。後來那督辦的正室夫人也到了,倘使仍然如此,未免嫡庶不分;然而叫他不穿,他又不肯。後來想了一個變通辦法,姨太太穿的裙,仍然用大紅裙門,兩旁打百襉的,用了青黃綠白各種艷色相間,叫做『月華裙』;還要滿鑲裙花,以掩那種雜色。此刻人家的姨娘都穿了月華裙,就是他起的頭了。後來正室死了,在那督辦的意思,是不再娶的了,只把這一位受恩深重的姨太太扶正了,作為聊報涓埃;倒是他老太爺一定不肯,所以才續娶了吃大醋的那一位。那一位雖然醋心重,然而見了金姨太太,倒也讓他三分,這也是他飲水思源的意思。此刻他死了,他更樂得做人情了,還爭甚麼呢。」我道:「這位先生不料鬧過這種笑話。」子安道:「他在北邊鬧的笑話多呢。」我道:「我最歡喜聽笑話,何妨再告訴點給我聽呢。」子安道:「算了罷,他的事情要盡著說,只怕三天三夜都說不盡呢。時候不早了,要說,等明天空了再說罷。」當下各自歸寢。

  到了次日,我想甚麼大出喪,向來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過,倒要去看看是甚麼情形,便約定繼之,要吃了早飯一同出去看看。繼之道:「知他走那條路,到那裡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問得,大馬路、四馬路是一定要走的。」於是我和繼之吃過早飯,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馬路,自西而東,慢慢的行去。一路走過,看見幾處設路祭的,甚麼油漆字號的,木匠作頭的,煤行裡的,洋貨字號裡的,各人分著幫,擺設了豬羊祭筵,衣冠濟濟的在那裡伺候。走到石路口,便遠遠的望見從東面來了。我和繼之便站定了。此時路旁看的,幾於萬人空巷,大馬路雖寬,卻也幾乎有人滿之患。只見當先是兩個紙糊的開路神,幾乎高與簷齊。接著就是一對五彩龍鳳燈籠。以後接二連三的旗鑼扇傘,銜牌職事,那銜牌是甚麼布政使司布政使,甚麼海關道,甚麼大臣,甚麼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以後還有甚麼頂馬、素頂馬、細樂、和尚、師姑、道士、萬民傘、逍遙傘、銘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亞牌、馬執事,等類,也記不盡許多。還有一隊西樂。魂轎前面,居然用奉天誥命、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銜牌。魂轎過後,便是棺材,用了大紅緞子平金的大棺罩,開了六十四抬。棺材之後,素衣冠送的,不計其數,內眷轎子,足有四五百乘。過了半天,方才過完,還要等兩旁看熱鬧的人散了,我們方才走得動。和繼之繞行到四馬路去,誰知四馬路預備路祭的人家更多,甚麼公司的,甚麼局的,甚麼棧的,一時也記不清楚。我和繼之要找一家茶館去歇歇腳,誰知從第一樓(當時四馬路最東之茶館)起,至三萬昌(四馬路最西之茶館)止,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都是為看大出喪而來。我兩個沒法,只得順著腳打算走回去。誰知走到轉角去處,又遇見了他來了。我不覺笑道:「犯了法的,有遊街示眾之務。不料這位姨太太死了,也給人家抬了棺材去遊街。」

正是:任爾鋪張誇伐閱,有人指點笑遊街。未知以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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