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寶鑑第五十九回 梅侍郎獨建屈公祠 屈少君重返都門地

且說琴仙在南京護國寺裏守靈,倏忽已經百日。主僕兩人雖日用有限,但天天供飯燒紙,連房租銀子,一月也須十金。

三月以來,將琴所剩衣物盡行當賣。當時初冬時節,琴仙尚無棉衣,劉喜更不用說了。一日,劉喜勸道:“大爺,我看你年紀輕輕,也不可過於古板。我想那侯老爺一片真心待你,自己來請你過去,還送錢米來,這也就難得了。你倒不要錯看這位老爺,是王侯將相都敬重他的。他的門生好不多呢,現任官、進士、舉人不知多秒,還有些夫人、小姐們拜他做老師。那一年做起壽來,那些壽屏、壽詩,園內的房子處處都掛滿了,還掛不下。我看他的交遊比怡園的徐老爺還要闊些。你若去了,倒也可以認得些人,怕不有些好處出來。若長在此,舉目無親,將何度日?不要說別的,就老爺這口靈柩,也須入土爲安。天又冷了,身上棉衣也沒有,這個光景,須趁早定個主意。不是這樣的。”琴仙道:“侯老爺那裏,我就餓死也不去的。”劉喜道:“這卻爲何?真令人不懂。”琴仙道:“你外面留心訪問,有進京的便人,我要寄信到說,借些錢來,好安葬老爺。”

劉喜道:“要便人要天天有的,摺差、塘報那一日沒有?你寫起來,我去寄就是了。”琴仙於是哀哀切切,寫了幾封信與子玉、子云、蕙芳諸人,要他們專人來接他回去,子云信內並封着屈道翁遺言。寫了一天,劉喜託便寄了。後來寺中又做起法事來,男女混雜,遊人擠滿。琴仙屋裏常有人來張張望望的, 琴仙好不氣悶。劉喜見度日艱難,就算京裏有人來接他們,也須兩月之久,就到年底去了。便想出個法子,賣了兩件衣裳,就借寺門口擺了一個小攤,賣些水果、乾果之類,一天也可趁得百十錢,藉以餬口。琴仙在寓裏也安心守着這一粥一飯,閒時寫字畫畫。惟覺身上衣單,不能添制。

一日,侯石翁自蘇州回來,聞知琴仙還在寺裏,已到衣食不周,心上又念着他。因前此送他米炭等物,倒去碰個釘子,雖然懷恨,但愛根未斷,只得老了麪皮,帶了二十金,叫小童拿了,乘轎而來。到了門口,只見劉喜擺着個小攤子,無非烏菱、荸薺、瓜子、花生之類。又見壁上掛幾張畫,倒是生紙畫的花卉,顏色鮮明,頗爲可觀。便問劉喜道:“這是誰畫的?”

劉喜道:“大爺畫的。二十錢一張紙,棄了可惜,我拿來掛在這裏。昨日倒有人說好,買了兩張去,一張牡丹賣了二百錢,一張梅花賣了一百五十錢。還有人要定畫八幅屏,他拿紙來,肯出兩千錢呢。這個畫畫開了,比這攤子就好多了。”石翁微笑,進來見琴仙在那裏調脂弄粉,石翁眯齊了老眼,看他覺比從前勝了幾分。從前像個葵心帶病,此刻依然梅萼含香,就覺得翠袖寒生,縞衣雪素的光景。

琴仙見了石翁,心裏老大的一跳,只得上前見禮。石翁忘了前情,又握了他的手,說了幾句話,坐了。琴仙勉強陪着,面上卻是冰冷的。石翁先將他的畫讚了一番,想了一個賺他的法子來,便道:“老世兄,你心上也不急,這兩天各處也應有回信來了。我在蘇州時,又將你令尊的事告訴人,人人都也肯幫。但你在這寺裏終究不便。你若搬到我家裏,我的相好,也就是你令尊的相好,那時遇着人,必有見面之情,就好說了。

你若在這裏住,老遠的,人也不肯來。況且你這個光景如何可以禦寒?雖然梅花可耐冰雪,究這玉骨難受風霜。而且這個十 方所在,閒雜人多,見你是個異鄉之人,無依無靠的,將來就有人欺侮你。不是我說,你廟門口又掛了幾張畫賣錢,那些光棍惡少就借看畫之名,誰人不好進來?這南京地方十八省人都有的,有一種人以拐騙爲業,叫做柺子,他見那年輕美貌的,他便用迷藥彈在人身上,人就迷了性,會跟着他走。誘到別處去,他將這人裝做女人去哄人,任人取樂,他待這人也就無所不至。這還是好的。還有把這個人弄殘疾了,變得稀奇古怪的模樣,到十字街口敲着鑼叫人看,以此騙錢。這是常有的事,所以我天天不放心,惦記着你。難道你這樣聰明人,一個吉凶禍福都想不出來?我待你這片情,也應體貼體貼,又焉知我們沒有些緣法,不然爲什麼單把你放在我心裏呢?不是老夫誇口,裙屐風流,釵鈿娟秀,老夫門牆之下,頗不寂寞。因見你有何郎之美,叔寶之姿,天意鍾靈,自應倍惜。螢火不能自照,必借燭龍之光;蠅飛豈能及遠,必附驥尾而顯。爲才人之子弟,即是龍門;居侯氏之園亭,勝於月府。一生佳話,千載風流。

玉郎與石叟同遊,旁觀豈爲不雅?海棠與梨花並植,相對亦可無猜。況歌童不乏櫻桃,小婢尚多芍藥,此中你也不少樂趣。

凡事宜三思而行,不可執一。”琴仙聽了這些話,已氣得滿臉發燒。再看他的神情,那老面皮裏紫光光的透出一團邪氣。琴仙心裏想要痛罵他一場,方可泄恨,但又因他是個老輩,只得暫時忍住不理他。石翁見他臉上紅紅的,當他面嫩不好答應,自然心上有些迴心了。便叫小童將銀子送過來,石翁親手送與琴仙道:“這些須幾兩銀子,先贖幾件衣服穿了,明日我叫轎子來接你。”琴仙道聲多謝,又說道:“前次所賞之物尚不敢受,如今更不敢受這賞賜。至於凍餒兩字,是命中註定的。譬如先父不死,也受不着人欺侮,何況凍餒?就使沿門乞食,古之英雄尚且不免,我何等之人,敢以爲辱?就凍死餓死,也死 得光明天大,決不教人笑話,做那些貪生怕死,亡廉喪恥的事來。”一頭說,已不顧而走。石翁手裏還捏着銀包,聽了這幾句話,猶如鋼刀削了他的老牛皮,氣得鬚眉欲豎,真是平生未有之事。羞惱變怒,欲要發作,但看琴仙不知走到何處去了,劉喜看着他的攤子不能進來。石翁只得收了銀包,恨恨而出,便在劉喜面前,把琴仙痛斥了一頓,說他不識好歹,不受擡舉,將來的事情,他一些不照管了,上轎而去。劉喜也摸不着頭腦。

到收攤時進來煮飯,見琴仙尚在房裏哭泣,劉喜又勸了他,講了些懵懂話。琴仙又不能將石翁的歹意告訴他,只好悶在心裏,惟有嗚咽而已。暫且按下不題。

且說梅士燮在江西學院任上,取士有方,文風大振。而且揚芳表烈,闡微顯幽,奏了十數件要事,九重大悅,即將梅士燮一月三遷,先升了詹事府正詹事,又升了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復升吏部左侍郎,現着來京供職。江西學政改放了陸宗沅。梅侍郎近又得了家信,已知子玉取了宏詞,授職編修,又知娶了媳婦,心中大樂,即日起身還京。官場應酬無暇細述,自然紛紛的阻道送行。梅侍郎於十一月初一日起程,正是一帆風送滕王閣。行了十日,到了南京,要在家耽擱幾天,祭掃墳墓,查理田園,周恤親戚。到了兩日,第三日去拜制臺,談了一會。

制臺講起:“江西有個通判屈本立,可認得麼?”梅侍郎答以相好。制臺就將屈本立死在南京,其行李盤費爲三個長隨竊逃,侯石翁代他嗣子報了,行文到江西。昨接江西巡撫移文,內開:吉安府差役拿獲竊犯張貴、錢德二名,搜出南昌府通判憑文一角,皮箱兩口,內存白銀三百十七兩零,金鐲一個,衣服若干件,一併着役齎解前來,但此衣物等須交還他嗣子收領。那二犯現收禁江寧縣監,還有從犯一名汪升,已經身故了。但不知他嗣子下落,須問石翁便知。梅侍郎聽了,心裏頗爲愷惻,又 想:“道翁並無嗣子,想是近來過繼的了。”便辭了制臺,到鳳凰山來拜石翁。石翁連忙接進,先道了喜,敘了契闊,即問宦囊如何。士燮笑道:“晚生靠祖宗的餘蔭,稍有幾畝薄田,儘夠饔飧,無須另積囊橐。論江西,雖不算富厚之邦,也算膏腴之地。若不論公明,任行曖昧,此行原也可腰纏十萬,顧盼自豪。不敢瞞老前輩,晚生於各棚內規減去三分之二,其實比京官還強幾倍呢。”石翁道:“吾兄清正,一鄉所知。此行已邀筒任,不久移節封疆。且令郎英年逸雋,海內人才,共皆欽仰,正是德門世慶。”士燮謙讓了一番,即說起方纔制臺所問道生之子安在。石翁聞他提起琴仙,心上很想說他不好,叫士燮不必理他,忽又天良不昧,失口說了一句:“此子甚佳,現在旱西門內護國寺,離此不遠。”士燮又問了些閒話,便告辭回家。

明日,先着人到護國寺問了,說要親自過來,又遣人送了道翁一封奠儀,自己備了祭桌,到護國寺來。劉喜手忙腳亂,請個小和尚看了攤子,進來伺候。琴仙穿了孝衣,幃間俯伏,知是子玉的父親,心裏雖喜,然倒有些虛心,恐他風聞前事,問起他的根本來,甚是惶恐。只見梅侍郎進來上了香,奠了酒,行了禮,請出琴仙來。琴仙上前叩謝了。梅侍郎挽起,先把琴仙一看,點了一點頭,嘆了一聲,道:“道翁可爲有子。”便問:“世兄尊庚多少?”琴仙答道:“十七歲。”梅侍郎又問道翁怎樣病故,及現在他的光景,琴仙細細說了一遍。梅侍郎嘆道:“尊公在日,海內知名,到處自有逢迎。就論此地,相好也不少。怎麼一故之後,沒有一個人來問一問?炎涼之態,令人可恨。如今且喜你失去的東西追了些回來,現在制臺處,因不知你的下落,託我訪問,明日就可去領回的。”又道:“尊公葬事一切在我,我回去就着人去找地,先安葬了,再說 別事。”琴仙想道:“與其葬在別處,不如葬在莫愁湖杜仙女墳上,原是父女。”又恐梅侍郎不信,委委曲曲的講了那底裏。

梅侍郎半信不信的道:“明日我且去看看,問問地方,可以買得,就是那塊。”琴仙一面看那梅侍郎的相貌,卻與子玉半點不像,生得身瘦而長,一臉秋霜,凜然可畏,將近五十歲光景。

此時琴仙稱呼士燮爲大人,自己爲晚生。梅侍郎道:“你尊公與我二十年交好,祖上還有年誼,你叫我爲世叔,自己稱侄就是了。方纔這個稱呼,倒覺疏遠。”說了些話,也就去了。琴仙心內安穩,且十分感激,意欲求他攜帶進京,尚有幾天耽擱,且慢慢商量罷。明日,帶了劉喜即去拜謝,梅侍郎命家人代琴仙寫了領狀,將失物領了出來,送還琴仙。琴仙從此得了生路,見兩箱盡是他的衣服,尚餘三百十七兩銀子,還有個金鐲與零星幾樣玩器,便有恃不恐,與劉喜說葬事盤費都已有了,劉喜也甚喜歡。琴仙因是綢緞細毛衣服不好穿,就拿出幾十兩銀子,只得自己同了劉喜,到衣鋪裏去買兩套素面羔皮的稱身衣服,劉喜也買了一身。

這兩日,梅侍郎託人找買墳地,尚無回信。晚間睡了,夢見屈道翁紗帽紅袍,欣然而來。士燮見了大奇,便問他爲何這樣打扮?道翁也不講明,執着士燮的手道:“明公不忘故舊,仗義恤孤,泉下人銜環難報,小女現寓莫愁湖畔,乞以骸骨付之,死且不朽。小兒流落無所依棲,想萬間廣廈,可借一枝,諸祈憐憫。”說罷便拜,慌得士燮也答拜了。道翁起辭而去,忽又進來,手執蓮花一枝,對士燮道:“此花出於淤泥而臨清波,豈得以淤泥爲辱?既往不咎,明公幸勿鄙此花之所自出也。”

說畢,足起煙雲,冉冉凌空而去。士燮醒來,把這夢中的言語細細詳了一會,心裏已有幾分明白:“出於淤泥而臨清”與“既往不咎”,想他這個義子必是個小旦出身。這也不必論他, 只要人好,總是一樣。又想:“看這道翁像成了神,莫非莫愁湖畔果有他女兒的墳麼?昨琴仙請仙之說,又見什麼杜仙女,竟是真的了。”半夜竟不能寐。天一明就起來,着人去請了屈大爺過來,有話商量。

不多一會,琴仙過來,就同他吃了早飯,梅侍郎且不說夢,要他同去逛莫愁湖,琴仙欣然,梅侍郎與琴仙各坐了轎,家人騎馬,出了城,沿着城牆走去,約有二里路已到了。此時正是嚴冬天氣,已下過了幾場大雪,梅侍郎恐曠野寒冷,轎中披了玄狐斗篷。及進了斑竹林中,反覺春風和煦,如二月間天氣,絕不寒冷。那些竹樹花草依然流青撲翠,芳馥如前。最奇的那盤凌霄花,開了數百朵,地下的蘭蕙齊芳,那馬纓花是盛夏時開的,也復含苞吐萼,一時就開了許多花出來。倒將個梅侍郎看得心驚,唯有肅然起敬。琴仙見墓門間多了四棵小樹,已有三四尺高,仔細看時,就是杜仙女種的蘋、梨、桃、李,每棵樹上開了一朵花,芳豔無比,心中甚駭:“怎麼已經開花了?”

梅侍郎看了,連連稱異,嘆爲真神仙福地,便問家人道:“此處大約是官地,沒有地主的?”家人道:“凡靠城一帶,俱系官地。”梅侍郎才定了主意,在左右徘徊了一會,見苕花叢中飛出許多翠雀來,啁啁啾啾,望着梅侍郎、琴仙鳴個不已,飛來飛去,在他們身邊旋繞了無數,然後飛往湖邊去了。梅侍郎連連讚歎,對琴仙道:“這裏真是個仙地。我素來不信神仙之說,如今眼見,不得不信。我並要與你尊公建一個祠,並供這女仙牌位。你說可好麼?”琴仙聽了,淌下淚來,就跪下叩謝。梅侍郎一發感慨起來,連忙挽起,說道:“我爲這事倒多耽擱幾天,雖等不及完工,也須籌畫好了,方可起身。”便叫琴仙回去。他就到江寧縣中與縣尹商量建祠之說。知縣一口應承,即傳了工房丈量了地,喚了工頭,鳩工庀材,就在那裏搭 了廠,動起工來。士燮擇了二十四日下葬,那與他做了墓誌,趕緊刻了,又寫了神道碑,勒於石。

到了二十四日,江寧諸紳士聞了士燮這個義舉,來送葬者數百人,或作詩,或作歌行,或作文,或題祠中聯額,士燮一一看了,等祠成之後,一齊刻在祠內。是日祠已豎了樑柱,頭門、二門、正上廳三楹,兩廂房後樓三楹,餘平廈六間。規模粗定,士燮不能等待,發了二千金與家中老總管梅成督造,又畫了杜仙女像,命塑泥身彩畫。一一分撥定了,那日就請琴仙過來商量,要帶他進京。琴仙喜出望外,又復謝了,即算清房租,一直搬到梅侍郎的船上,並將領回之銀,送與梅侍郎,梅侍郎仍叫他收了。此番琴仙感激,真到二十分。梅侍郎因道翁夢中之語,絕不查問琴仙根底,因劉喜稱呼大爺,便命家下人也稱呼爲屈大爺。梅侍郎要他叔侄稱呼,琴仙不敢,仍稱大人,自稱名字,梅侍郎也只好由他了。

送葬之日,侯石翁被紳士拉了同去,也來走了一走。見琴仙尚是有氣,話也不與他講,石翁不樂,心裏既恨琴仙,又妒士燮,一到就走,拜也沒有拜一拜。後來諸紳士又有高興的出來倡捐,這個十兩,那個二十,集腋成裘,又湊了數千金。把這屈公祠擴充起來,起了好些亭臺樓閣。莫愁湖中造了湖心亭、九曲紅橋,又造了幾個船,以爲春夏遊湖之樂。屈公墓、杜仙女墓前,都建石牌坊、華表柱、翁仲,餘外又圍了一個園,種些花木,堆些假山,竟成了一個名勝。這屈公祠竟與孫楚樓、江令宅齊名不朽了。

梅侍郎於二十八日開船在船上也是寂寞,倒將琴仙當着子玉一樣,朝夕相依。又見他穩重靈警,十分契愛,又試他書本上雖未用過功,而詩詞雜藝頗覺聰明,因想到京後,慢慢的再教他讀書,學作文字。惟琴仙絕不敢題起認得子玉,心裏還怕 問他的出身,如果問他,只好撒兩句謊,支吾遮飾,再不知道乃尊夢中已囑咐了他。船到王家營子起旱,已是臘月初八了,計日要到二十六日才能到京,日短夜長,只得晝夜兼程而進,且暫按下。

再說子玉見父親超升了侍郎,喜出望外。已得了江西所發之信,計日早可到京,爲何至今未到。顏夫人盼望,更不必說,王文輝也是常來問信。那日已是臘月十五,早上送了一封信來,子玉看信面上是:“江西學政梅宅梅庾香少爺手啓,屈勤先寄。”

心中大喜,知琴仙到了江西任所了,便忙拆開,看見還有與子云、蕙芳、素蘭、琪官的信,且擱過一邊。拆開自己的信,見一張白紙寫着“哀啓者”,大爲駭然,想道:“難道道翁有什麼緣故了?”遂細細的看下去,不覺淚珠點點的落將下來。

及再看到所有衣物盡爲逃奴輩竊去,守棺蕭寺,衣食全無,又屢遭侯石翁戲侮,本擬一死,又因旅櫬無歸,故爾暫延殘喘,務祈設法着人前來等語。子玉不覺淚如泉涌,萬箭攢心,毫無主意,也不忍再看。便吩咐套車到怡園找子云,誰知次賢、子云、南湘、高品沒有一個在園子裏,子玉更加着急。跟班們不知何事,又不敢問子玉,便又到九香樓,進去見諸名旦都在園中,南湘、高品、金粟都在這裏。子玉不及敘話,一臉悲愁,就將琴仙給衆人之信與他們看了,個個灑淚。再不料琴仙一出京,就遭此大難,真令人意想不到。蕙芳道“如今沒有別的,快找度香來商量。”於是打發人找尋子云。找着了子云,到了九香園,見了子玉的光景,急急的拆開信看了,已覺涕淚潸潸。

又將道翁的遺言拆讀,更加淚落如雨。子玉等與衆人看了,個個大哭了一場,哭得九香樓下好不熱鬧。衆人哭畢,子云道:“此事在我,明日即着人到江南去接玉儂回來,並辦道翁葬事。

但今年不能到了。”子云即回,要告訴次賢商量此事。子玉也 無心在九香樓,便即回家。高品,史南湘金粟與那些名旦,各惆悵無歡。子云回園與次賢說了,次賢更痛得傷心,一夜之間,便摹了道翁神像。明日邀同衆名士在九香樓爲位而哭,設奠三日。華公子得了信,也來哭奠。一個九香園倒成了屈道翁的喪居了,就沒有穿孝的人。

子云發了一千銀子,打發家人星夜下了江南。子玉連天的悲苦,日間不敢進內,一來怕顏夫人問他,二來怕瓊華小姐看出,正是他的苦楚,比人更勝幾倍。但心上有這樣心事,臉上如何裝得過來?顏夫人倒疑心他怕見父親,想是他父親就回來,因此着急。惟有那瓊華小姐,異樣心靈,便料定他另有心事,再三盤詰,子玉只得直說了。瓊華小姐也只好寬慰幾句,見他這個光景,也不好取笑他。

過了幾日,又得了梅侍郎家信。頭站人已回,說二十三日就到了,便把子玉急上加急。若父產回來拘管住他,那就要悶死了。正是悲盡歡來,到了二十二日,子玉同了仲清接出三十里之外,住了宿店。等到定更時侯,頭站纔到,卻是新收的家人,子玉不相認識,店家與他說了,才進來叩見,說老爺的轎子也就到了,今日是破站走的。子玉等到二更,聽得門外車馬聲喧,知是到了,與仲清出外迎接。士燮出轎,仲清、子玉上前叩見了,士燮慰勞了幾句,問了仲清好,即同到上房來。士燮昨日半夜起身,也乏極了,即忙坐下,靠在枕上,問了子玉家內一番事,又問仲清妻子都好,兼詢文輝近況。爺兒三個談了一會,士燮惦記琴仙,問家人:“怎麼屈大爺的車子還不到來?”家人道:“總也快了。”不多一時,門外又車聲轔轔,仲清、子玉想道:“不知那個屈大爺,想是任上同回來的。”只見一人照了燈籠,一個美少年走進來,仲清、子玉大奇,燈光之下,不甚分明,覺得此少年骨格甚是不凡。琴仙早已看得清 清楚楚,便一陣心酸,只得竭力忍住,先上前問了安。士燮道:“這個是我的小兒,那個是我的內侄顏劍潭。”又對子玉、仲清道:“這是屈道生先生的令郎,同我進京的,其中緣故,此是也不及細說。你們見見,將來要在一處的。”子玉始而大駭,繼而大樂,竟樂得笑將出來。琴仙見了子玉,笑容滿面,也覺喜歡,上前與二人見了禮,彼此面面相覷,心裏明白,口裏卻都無話可講。士燮當着他們初次見面,自然是生的,沒甚話說,那裏知道有緣故在內,便道:“今日乏極了,要躺躺,你們都到那邊去罷。”子玉喜甚,便拉了琴仙到那邊屋裏來。

三人怔怔的,你看我,我看你,一個不敢問,一個不敢說,仲清心上也不知姑父知道琴仙細底不知,也不便問,只好心內細細的默想,竟是三個啞子聚在一處。子玉與琴仙只好以眉目相與語,一會兒大家想着了苦,都低頭顰眉淚眼的光景,一會兒想到此番聚會,也是夢想不到,竟能如此,便又眉歡眼笑起來,倒成了黃梅時節陰晴不定的景象。少頃,送飯進來,琴仙吃了。

那邊士燮已安歇,琴仙睏乏已甚,支持不住,便躺在炕上,子玉、仲清也都在炕上坐了。家人們出去,今日幸喜雲兒沒跟來,仲清也是新用的人,都不認識琴仙,故此一宵無話。後來三人都也睏乏,便都躺下,人靜之後,細細的談起來。此刻子玉、琴仙在一個枕上和衣而臥,竟把嫌疑也忘了,琴仙便噥噥唧唧說出京時如何想念,在南京如何遊玩,到莫愁湖親見他前生墳墓,杜仙女怎樣靈異,道翁臨終時怎樣傷心,衆長隨逃竊後怎樣受苦,劉喜怎樣盡心服侍,侯石翁怎樣戲謔,又將梅侍郎來訪,他怎樣仗義安葬建祠的話,細細述了,說得子玉悲樂相乘。

仲清在旁看他們並頭而臥,噥噥私語,心上頗替他們快樂,想道:“這兩人兩年之內傷了無數的心,哭了無數的眼淚,纔有今日這一敘,倒成了悲歡離合,真也奇極了。”後來,琴仙又 講到他夢見神娥授筆,道翁成神,並舟中彼此照鏡正面反面,怎樣又化了珠爲龍搶去,子玉、仲清連連稱異。子玉也將送行後怎樣得病,得信後怎樣悲傷,衆人怎樣祭奠道翁,度香已着人下了江南來接你並安葬道翁,直說到今日再想不着你來,二人又復悲喜交集。琴仙又復感激子云與衆人,不住在枕上與子玉、仲清連連叩頭。仲清問道:“你一路來,姑父知道你的事不知道呢?”琴仙道:“大約不知道,大人也總沒有問我根底,我倒天天的防着問我,教我怎樣回答呢?”子玉一想,不得主意:“設或將來問起來,你怎樣回呢?”仲清道:“此事倒也瞞不得,明日一到家,家中人豈沒有認得你的麼?依我想,此事隱着倒也不便,若叫外人對姑父講了,倒教你臉上更下不來。

不如明日求姑母與姑父婉婉的講明,姑父既看重他今日,也只好將他從前的倒說明了,彼此相安。況姑母甚說他好,如今轉了一劫,也決不再題起以往的了。”子玉道:“甚好,但我不便說,還是你去說。”仲清應了,以後大家也就睡着了。到天明時,仲清先醒,只見琴仙枕着子玉的手,尚呼呼睡着,子玉也未睡醒。仲清暗笑,喚醒了他們。琴仙見與子玉一枕,且枕着他的膀子,被仲清見了,甚是羞愧。子玉一個膀子被他枕得很酸也不知覺,及要擡起手來,擡不動了,遂“撲□”的一笑,各人漱洗。

士燮起來,急急的叫上車進城,三十里路甚快,一個多時辰已到了。梅侍郎且不到家,先宿了廟,明日五鼓時分上朝覆命。子玉先將琴仙在書房裏安頓了。梅進、雲兒一見琴仙,個個駭異,又猜是他,又猜不是他。若說是他,爲何老爺與他抗禮?且又穿着素服,像個有孝的人。若說不是他,面貌再沒有這般相像的了。衆人疑疑惑惑,猜不出來,又聽得叫屈大爺,便知不是。子玉趁這空兒,就請仲清對顏夫人講明,瓊華也在 旁聽了,望着子玉笑,看着子玉含羞含愧,侷促不安。顏夫人聽了,也以爲異,便道:“這個孩子本來原好,如今既做了屈家的兒子,從前的出身,倒也不必提起了,算他轉了個劫罷。”

仲清道:“此事要姑母與姑夫說明纔好,不然外人見了,終要說的,倒教琴仙難爲情。”顏夫人也應了,說道:“你姑夫重世交,又見他人好,決不看輕他的。”仲清見顏夫人應允了,也即告退。

瓊華小姐進房,子玉同了進來。瓊華道:“如今好了,是不要做夢,天天的呼喚了。”子玉笑道:“我去同他進來見太太,你出去看看像不像?”瓊華啐了一聲,忽又說道:“你去同他進來見太太,我真要望望他。”子玉果然拉了琴仙進來,到內堂拜見了顏夫人。夫人見了,也甚疼他,便叫了一聲:“屈大爺受苦了!”琴仙先進來,尚覺不安,及見顏夫人以禮相待,稱他屈大爺,便安了心。瓊華小姐在房門口偷望,果然像他,心中頗以爲異,望了一望就進去了。顏夫人問了琴仙近況,琴仙略說了幾句,也就告退。

明日,士燮面聖回家,閤家迎接。瓊華拜見了公公,士燮十分喜歡。顏夫人同着談了一回,後將琴仙的事委委婉婉說了出來,就說他唱過戲,屈道翁見他人品好,所以收爲義子。將子玉害病的話,卻隱藏不題。士燮道:“我已猜着了幾分。”

也將屈道翁夢中之言說了,又道:“前事也不必論他。這個孩子甚好,沒有一點優伶習氣,不說破真令人看不出來。”顏夫人道:“看這個孩子,將來有些造化也未可定的。”士燮點頭,索性叫了梅進進來,將琴仙之事與他說明:“都稱呼爲屈大爺,不許怠慢。如果怠慢了,我定不依。”士燮吩咐了,底下不敢不遵。以後衆家人待琴仙,竟是規規矩矩,不敢有一分放肆處,琴仙故能相安。士燮即命收拾琴仙臥榻,日間叫他同着子玉在 書房唸書,又叫子玉盡心教他,不許輕看他。這句話梅侍郎多說了,他豈知子玉心事?顏夫人不覺笑了一笑,子玉好不得意,正是十分美滿,比中宏詞科還高興了幾倍。明日就有人與士燮接風,好不熱鬧。

琴仙初來不好出門,一日子玉帶了他到衆名士處一走,都相見了,齊與子玉稱賀。又到了九香樓,見了九名旦,都各悲喜交集。琴仙也喜諸人都跳出了孽海,保全了清白身子,各訴離情,牽衣執手的足足談了一天。正是:金烏玉兔如飛去,臘盡春回又一年。

家家年事不用細談。未識新年有何好事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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