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花寶鑑第三十三回 寄家書梅學使訓子 饋贐儀華公子辭賓

話說史給事放了大名道,南湘隨任同行,且到明年會試再來。諸名士、名旦送行,又敘了幾日。光陰甚快,不覺又到臘月中旬。且說子玉因南湘、高品出京,又少了兩個知己。前月王閣學來對顏夫人說,不是冬底,就是春初,要與子玉畢姻。

顏夫人回說不好專主,須寄信到江西,俟其回信轉來,再爲定奪,子玉因此連王宅也不大去了。徐子云近日補了缺,衙門中添了些公事,不能天天在園。

是日天氣晴和,雪消風靜,子玉欲訪聘才,打探琴言消息。

早飯後稟過萱堂,乘輿進城,行不到半里,心裏忽又躊躇起來,料聘才也未必在家,越想越不高興,便說:“不去了,出城回去罷!”雲兒勒轉馬頭,趕車的倒轉車來,出了城,忽然有幾輛車塞滿了路,還有一羣駱駝擠在裏頭。衆趕車的喧喧嚷嚷,開讓不來。子玉的車下了簾子,與一個車相併,子玉從玻璃窗內一望,卻好那人也轉過臉來望他,原來是寶珠。子玉見了,不覺一笑,寶珠問道:“你從那裏來?還到那裏去?”子玉道:“我從城裏回來,不到那裏去了。”寶珠道:“何不到我寓裏談談,我們也有兩月不見了。”子玉一想回去尚早,也可藉此散散,便道:“甚好!”一邊車已走開,子玉在前,寶珠在後,同到了門口,下了車,寶珠讓進了裏面。

子玉尚是初次進來,到了內院,見正面上房三間,西間便是書齋,上懸一額是“小琅室”。子玉進內,覺得芳香撲鼻,不染點塵,有兩盆水仙花已開足。桌上擺一個古銅瓶,插一枝天竹,兩枝臘梅,那邊還有兩盆唐花。壁上所掛字畫,皆是前人名跡,絕非世俗紗帽之作。又見一個小地罩內,左邊掛一個橫幅,是寶珠自己的倚竹圖小照,右邊掛着四幅小屏,是教他畫畫的那個金粟畫的花卉。子玉看了,不禁一嘆,說道:“天下事真是有幸有不幸。你看此等名士,竟遭此劫,天之妒才果如是耶!”因向寶珠道:“我聽見人說,你之待此公,與此公之待你,亦不亞於蕙芳之待湘帆。且你於此公失意後,更覺親密,一切旅費悉賴你周全。此等居心,尤爲難得,真令世俗衣冠中人愧煞。此公亦甚知感激。”子玉一面說話,但見寶珠默默無言,眼眶一紅,長嘆一聲,道:“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不禁落下淚來。子玉因無意中數語,竟觸動寶珠心事,自覺出言唐突,忙指着窗外之竹,笑道:“當歲寒時節,將此君與唐花較量,方見其瀟灑自然,節同松柏。”寶珠聞之,又破涕成笑,子玉方覺放心,因又道:“不覺日子這麼快,轉眼又是年底了,真是流年如水。”寶珠道:“可不是麼,本來離年近了。前日我聽得劍潭講,一過年你就要恭喜了,可請我們吃喜酒麼?”子玉道:“還沒有定,等老人家家信回來再看。”寶珠道:“今日我倒得了兩樣菜,不曉得你肯賞臉在這裏吃飯麼?若肯在這裏吃飯,我便約了香畹來,大家敘敘。”

子玉躊躇道:“若吃飯回去就遲了。前日這麼大雪,你想必積了些雪水,我們何不煮雪烹茶,請了香畹來作個清談雅會,不好嗎?”寶珠笑道:“很好,到底你總與別人不同。”一面着人去邀素蘭,一面吩咐把火盆擡到外間去,將茶爐搬過來,並搬出全副茶具。子玉見地上先放了一個大銅盤,後將一個古銅茶爐座在盤內。那爐約有一尺多高,身圓如鬥,下有鼎足,爐身兩孔,爐口圓小,從火盆內夾了些焰炭,又加上些生炭,便見一爐活火直燃起來。又一人捧過一個蔚藍大磁甌,又把個宜興窯提樑刻字大壺,盛了雪水。子玉見了,頗覺欣羨,便說道:“尚未煮茶,見了這一副茶具,已令人清心解渴了。”說話間,素蘭已到,大家見了。素蘭對寶珠笑道:“今日你如此之雅,一定是爲雅人來了。但添了我這個俗人,不要把雅事鬧俗了麼?”寶珠道:“你也就雅極的了。”素蘭問子玉道:“近來何以足不出戶,可曾會過玉儂麼?”子玉道:“沒有。玉儂此刻如何能出來?倒不料他安身立命竟在那一處了。”寶珠笑道:“恐怕那處還不是玉儂安身立命處。玉儂之志,豈肯長受委屈的?”子玉道:“我聽得待他甚好,有甚委屈處?”寶珠道:“好原好,但華公子那人究竟不能十分體貼人的。度香這麼樣待玉儂,尚不能得玉儂歡心,那邊能如度香這麼樣麼?局面就是兩樣,那處是步步不離規矩的,閒散慣的人也是不便的。八月十四那一天,我看玉儂出來伺候,就是勉強,叫作沒有法就是了。”素蘭道:“如今見了我們也是生生的,覺得心上總是憂鬱不開的光景。”子玉聽了,不禁嘆了一聲。寶珠見水開了,自己於博古廚內取出一個玉茶缸,配了四種名茶,自己親手泡好了,把蓋子蓋上。又取出三個粉定茶杯,分作三杯,又將開水添滿茶缸,仍舊蓋了。子玉道:“要你親手自制,倒累了。”寶珠道:“你們嚐嚐,這茶味可好麼?”子玉與素蘭喝了兩口,覺得清香滿口,泌入心脾,都說道:“這茶好極,而且不像一種茶味。”寶珠道:“我將各樣好茶,併成一碗的。”

子玉道:“怪不得香美如此。”寶珠又捧上一個果盒來,聊以侑茶。子玉道:“倒比酒好。”三人閒談了一會,素蘭問子玉道:“近日你可見你那世交魏聘才麼?”子玉道:“也有兩月不見了。我今日倒特特要去看他。已經進了城,我想他是常在外邊的,忽然不高興起來,所以轉回,恰纔遇見瑤卿。”寶珠橫波一笑道:“你錯了,該去的。就使聘纔不在家,你那心裏人是不出門的,他知道你去,必出來見的。”子玉不語。素蘭道:“你不曉得魏聘才近日的事吧?”子玉道:“什麼事?”素蘭笑道:“這魏聘才從前指使人去鬧玉儂,我心上極恨他。

及至玉儂進去了,倒也不見怎樣。我看其人也不算個大惡,不過是個小人意見。殊不知他從前會糟蹋人,如今也受人糟蹋起來,而且以後還沒臉見人。”子玉聽了十分詫異,忙問道:“有何難見人的事?”寶珠尚未知道,也問何事。素蘭道:“魏聘才原不好,但如今交朋友也真難,人面獸心的多。你們真不知魏聘才宿娼,被坊官拿住送交刑部麼?”子玉吃了一驚,道:“有這等事!怎麼就送刑部呢?”素蘭道:“我是聽得張仲雨講的。如今仲雨是正指揮,所以知道這事,已有四五天了。那一日魏聘才請富三爺在蓉官寓裏喝酒,富三爺想起一件事來,先進城去了。聘才便不進城,叫蓉官去叫了一個媳婦,名叫玉天仙,就借蓉官寓裏過夜。將近二更,尚在那裏喝酒唱曲。有個吏目鬱泰孫來查夜,走了進來,與聘才認識的,且同過席聽過戲的。聘才見是鬱吏目,便放了心,讓他入座,吏目不肯,聘才便與他頑笑起來。那吏目即變轉臉來道:‘老魏,今日講不得頑笑,你可知道公事公辦麼?’聘才還當他是頑笑,便也說道:‘什麼公事私事,你別把坊官擺在臉上,就是都老爺挾妓飲酒也是常有的。快坐下罷。’一面又扯他。那吏目哼了一聲,說道:‘不要說是你,今日我來查夜,就是我們總憲坐在這裏,我也拿得他。’話才說完,有幾個兵役就拿鏈子出來,套上聘才,往外就拉。又有兩個,一個鎖了蓉官,一個鎖了玉天仙。可憐魏聘才斬新的一身衣服,被他們拴在車尾子上,跟着跑。到了吏目寓處,鐵面無私的訊起來。幸虧魏聘才的下人找了一個書辦,講了一千六百吊,寫了字據,找了鋪保,方開開鎖。作了一套假供,魏聘才爲李三才,今日蓉官留住吃飯,適逢蓉官出嫁之姊回家看弟,並無同桌吃酒,以致男女混雜。訊明是實,相應開釋等情。”子玉道:“這已算明白了,怎麼又送部呢?”素蘭道:“聞說有位巡城都老爺,訪得吏目詐贓,改供私放,把這案提上去,送了刑部。”寶珠道:“如今魏聘纔是在監裏了?應該,應該。但華公子怎麼不替他料理呢?”

素蘭道:“據仲雨講,是瞞着華公子,況且又是個假名假姓。大約臉總丟了,也不至有什麼大罪。又聽說魏聘才新捐了一個從九品,審實了,這功名只怕也革的了。”子玉聽了,甚替聘才着急,連說道:“這怎麼好!就是我們那位李世兄,也在外邊胡鬧。夏間去嫖,連衣服都被人剝了。親友們都知道,鬧得很不好看。不料魏聘才又鬧出這件事來。”素蘭道:“也叫他吃些虧纔好,如今報應得甚快。誰叫他會使趕車的糟蹋人,如今是加倍奉還了。”子玉又笑起來。

當下三人講了好一回,子玉見天色不早,辭了二人回家。

到上房見了顏夫人,顏夫人似有不悅之色,子玉也不敢問,呆呆的站在一邊。顏夫人道:“你父親有家書回來了,你作的事,他都知道,並且說我不能教訓,你自去看罷。”便將家書遞與子玉,子玉接了,未看時已唬得目定口呆。走到窗前,恭恭敬敬捧了,看了一遍,兩頰通紅,一言不發,只看着顏夫人。顏夫人見了這樣光景,心上着實可憐,只得故作冷笑道:“知道害怕,莫若從前不作這些事不好麼!以後學好也由你,不學好也由你,橫豎我不能跟着你出外。你若再不要好,你父親回來恐未必依你。”子玉只得連連答應幾個:“是!”也不敢坐下,也不敢退出。顏夫人也不便安慰他,只好問他今日可見魏聘才。

子玉聽了,似有躊躇,欲說不說的光景。顏夫人又問了一聲,子玉說道:“沒有見着,而且得個信,說魏聘纔不曉得鬧了什麼事,被人告了,前日已收在刑部監裏。”顏夫人聽了,吃驚不小,急問道:“這話是誰說的?爲着什麼事,你從何處打聽來?”子玉隨口說道:“是一個認識的人,就是魏世兄的親戚張仲雨說的。他也講得不甚明白,倒像是狎妓飲酒被坊官拿去的。”顏夫人聽了,罵了一聲:“下作東西!作這些不愛臉的事,如今便怎樣呢,難道華府裏也不管他嗎?”子玉道:“聽得魏世兄在城外的日子多,這件事改着個假名假姓,說姓李,大約還瞞着華府裏。又有人說,他新捐了個從九品。他雖說是李三才,人原知道他是魏聘才。”顏夫人臉都氣紅,停了一會,道:“好嗎,都是這些不成材的。就是李世兄也是天天不在家,不知在外面作什麼事,想來也未必幹正經,我又不好說他。聘才的事,諒他總知道細底。”子玉道:“據李世兄講,有兩三月不見聘才了,他們近來倒很疏遠。”顏夫人道:“但則聘才的事怎麼好?其人雖不足惜,但究竟是老爺世交之子,打聽個實信纔好。”便叫個僕婦去傳梅進進來,梅進即便走到階下站祝顏夫人將聘才的事說了,叫他到王親家老爺處,託他關照關照,到部裏說個情也好。梅進應道:“奴才就去。但魏少爺的事情雖小,已經收在監裏,連他的家人都不容進去送飯,不知怎麼要如此嚴緊。只怕親家老爺未必肯講這個情。或者他那華府裏有人張羅他。”顏夫人道:“你想是知道他的情節,到底是怎樣的?”梅進道:“昨日聽得人說的。”便細細的將聘才的事說了一遍。顏夫人道:“雖然如此,我們是盡我們的心,你且到王老爺處走一走,能與不能再說罷。”梅進出去了,顏夫人冷笑道:“這是喜歡到相公家裏去的榜樣。”子玉臊得滿臉通紅,只得在下邊凳子上坐下,即陪侍顏夫人吃了飯,然後回他書房。從此子玉心上懼怕,竟好幾天不敢再作妄想。

梅進來到王宅,文輝傳進,問了來意。梅進稟明,文輝冷笑了一聲,道:“那魏聘才,我一見他,就知道不是個東西。你們老爺定要留他,幸而如今出去了。這件事怎樣去說,且刑部裏絕無相好。你回去與太太請安,說我只好轉託人,碰他的運氣罷。”梅進回去照直說了,顏夫人也無法,只得聽其自然。

且說聘纔在監裏許了蓉官與玉天仙許多銀子,叫他們跟着他的口供,說系那日吏目請他在蓉官寓處吃酒,叫了媳婦玉天仙。飲酒中間,要問聘才借銀一千兩,聘纔不允,因此口角。

鬱吏目預先帶有兵役,即將他們鎖了,帶回寓所。改作查夜拿獲,詐贓賣放,勒寫欠票等情。玉天仙又供鬱吏目常到他家吹煙飲酒,半月前發貼請分子,分金未到,因此挾嫌,設計鎖拿。

那日鎖拿之後,又逼索錢五百吊改供賣放。蓉官所供一樣。部裏審了兩堂,彼此口供相對。華公子已知道了,欲待不管,心裏又有些不安,只得着人到刑部裏與他託情關照,因此輕辦了好些。將吏目革職,聘才杖了二十,玉天仙逐出境外,蓉官釋放回家,結了案。

聘才尚欣欣的得意進城,道是官司贏了,一徑回華府來。

門上人見了,都來寬慰了好些話。聘才揚揚的說道:“倒也沒有受一點委屈,這些司官老爺們,都與我相好,司獄又是我的至交,一切全仗了他們。這幾日倒也張羅得很好,不知公子可知道此事麼?”衆人只好回說不知道。

聘才進了自己屋子,尚有一起一起的人來問他,唯不見華公子打發人來,聘才真道他不知此事,便放了心。到了第三日,見林珊枝進來,兩手捧了一大封,像是銀子,放在桌上,說道:“這是公子送你的。”說完轉身就走,聘才“道謝”兩字尚說不及,已去遠了。聘才見此光景,與平日不同,有些疑異,遂看銀包,上面寫着:“贐儀二百兩。”心中跳了一跳,沉思了一回,已經明白,但一時不得主意,欲候珊枝出來說個明白。

誰知候了兩日,不見一個人來,就是平時常見的顧月卿、張笑梅也不過來。再思量了半夜,才定了主意,次早寫了一封謝札,先說些感激的話,後說梅宅有事,現要請其回去照料家務,情面難卻,只得暫去,俟開春再來。寫完,自己到門房裏告訴了門上,將書信給他傳講。約有半個時辰,見門上進來道:“方纔的字,公子已看,說回梅宅去的很是,公子有事,不及親送了。”聘才心上尚冀轉過臉來,聽了這話,不覺心如死灰,只得說道:“多多道謝公子,並各位大爺們,多承照應了大半年。我今日就要搬出去,也不能當面叩辭了。”管門的答應着去了。

聘才無奈,只得收拾行李物件,一面問管事的要了一個大車裝好。自己有一車一馬、兩個小使、一個廚子、一個車伕,一齊的出了城,暫在一個店裏歇了,消停了再找寓處。

聘纔在華府裏僅有十個月,在外面招謠撞騙,所得銀錢卻也不少。華公子於脩金之外,尚多遺贈。聘才捐了個從九,花去四百餘金,作衣服及浪花浪費共有二千金。此時除前日二百金之外,尚存三百金,還有些玩好等物。且幸所捐名次在前,約半年可眩因此膽壯心豪,與從前大不相同了。在店裏住了兩日,嫌他嘈雜,即租了宏濟寺春航住的房子,高車大馬,大闊起來。也不到梅宅去看望。蓉官、玉天仙時常往來,聘才以百金分送二人,又給了些零星玩好,日日徵歌斗酒,自然有那一班氣味相投的與他親密。

卻說富三爺聞得聘才鬧了事,便在部裏打聽了幾日,自己無路可通。後聞華公子替他託了情,才放了心。後又聽見聘才辭館出來,便又惦記着放心不下,意欲邀他回家。一日,起早出城來找聘才,只見寺門口一班人在那裏囉唣。富三爺下車時,見一個披着件青布老羊皮大襖,戴一頂舊秋帽,有三十多歲,口中在那裏撒村混罵。富三爺聽他說道:“原來這麼不是朋友,一天到晚買長買短,茶茶水水,生爐子燒炕,那一樣不伺候到?許給一百吊,才這麼着。如今不認了,給三十吊錢就算了。你想公門中行好是沒有的,過了河就拆橋,保佑你別進來。第二回再來,你瞧着罷。”富三聽了,知是刑部的禁卒,便皺着眉走進去。聘才的人見了,即忙通報。富三已走進院子,聽得咭咭咯咯打鼓板。小使開了風門,見聘才與蓉官迎出來,蓉官便搶上一步,哈了一哈腰,就來拉手。富三把他擰了一把,蓉官便將富三的手扭轉來。富三罵道:“小兔子鬧什麼?”擺脫了手,忙與聘才見了,問了好,便道:“恭喜!恭喜!那幾天我實在放心不下,司裏頭又沒有認識的人,也不能進來瞧你。到你進了城,正要來看你,你又辭了館了。老弟,你叫作哥哥的怎麼不惦記你?你是個異鄉人,無親少故的,如今打算怎樣?還是要找館地呢,還是在城外住?不然,到舍下去,過年也有個照應,省得廟裏冷清清的。”聘才道:“多謝三哥美意。但小弟在城外住便當些,還有幾件事情。若到城裏去,就不便了。或者明年再來叨攏罷。”富三道:“旅費敷衍得下去嗎?”聘才道:“暫住幾月,尚可敷衍。”富三道:“也要省儉些纔好。你在華府中也受用慣了,若如今要照那樣兒就費事。”聘才道:“自然要減省些。此刻就算這兩個牲口是多餘的,然而也省不來。僱來的車,一天也要一吊六百錢。

覈算起來,也就費得有限了。”富三要拉聘纔出去吃飯,聘才說道:“在這裏吃罷。”就吩咐多添幾樣菜。富三道:“咱們上館子去罷,省得你自己費心。”聘才尚未回答,蓉官道:“你好糊塗,今日已是臘月二十五了,還有館子?家家都收了,要討長呢。”富三笑道:“不錯,這兩天心緒不佳,連日子都忘了。”聘才道:“你有什麼心事,還怕過不去年麼?”富三道:“倒不是爲過年,過年原不要緊。你忘了我這個直隸州,如今已是頂眩前日出了兩個缺,一個湖北,一個貴州。湖北好,貴州極苦。本應湖北輪到我,偏偏來了一個壓班的來投供,只怕是他的了。貴州我聽得一年不滿三竿,如何是好?我想到選司找先生們商量商量,不知可好斡旋麼?”聘才道:“這裏的和尚是僧司,他的兄弟就是吏部文選司的經承。或者就託這和尚去商量商量,可以挽回也未可知。”富三道:“很好,我倒不便面講,你就去與他說,若辦成了,我重重的謝他。”

聘才點頭道:“這和尚倒好說話的。那裏算什麼出家人,吃喝嫖賭樣樣精明,吹唱也好,還會專醫楊梅瘡,倒也真快活有趣。人人稱他爲唐老爺,他又要人叫他唐大哥。”聘才話未說完,只聽得風門一響,探進一個頭來,戴個鑲邊醬色氈帽,兩撇濃鬍子,又縮了出去。聘才道:“唐大哥進來坐。”那人道:“停一回再來。”聘才道:“就請進來,這位客就是我說的富三老爺,他正要會會你。”唐和尚便撬開風門,走將進來。聘才與富三站起,唐和尚滿面堆下笑來,說道:“原來這是富三老爺,今日僧人有幸,瞻仰了大貴人。”富三也說:“久仰得很。”與他拉了手,和尚一屁股就坐在椅子上,把富三上下瞧了兩眼。富三看這和尚也就生得異樣,五短身材,穿一件青縐細羊皮僧袍,拴一條黃絲絛,腳下是灰色絨毛兒窩,滿面陰騭紋,一雙色眼,手中拿個白玉煙壺,遞給富三,富三也把個瑪瑙壺送給他。和尚聞了煙,便問道:“三老爺在城裏住?三老爺是不認得我。當年我的師父與太爺很相好的,太爺巡南城時,常到小寺來,愛下大棋,常與我師父下棋。你方纔沒有瞧見老爺神座旁邊那幅對子麼,還是太爺親筆寫的,刻好了送來。這話有二十九年了。三老爺,你能此刻恭喜在那個衙門?”富三道:“我在戶部主事上當了幾年差使,今年遵例加捐了直隸州,目下也要出京。”和尚道:“如今選在那一省?”富三道:“尚未定,現有湖北、貴州兩個缺,只好碰我的運氣了。”和尚道:“三爺一定是湖北。我祖籍是湖北,今日可巧見着我,一定是湖北,不用說了。”說罷,哈哈大笑。聘才道:“你也在這裏吃飯,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和尚應允。聘才拉他到房裏說了一會話,富三聽得明白,和尚連聲的道:“容易,交給我包管作臉兒,放心,放心。”同走了出來,和尚又對富三說道:“三老爺的喜事,方纔魏大爺已講了,我就着人叫我兄弟來商量。包管妥當,不用三老爺費一點心,都在我身上。”富三便道了謝,忽見風門外走進一個小和尚來,約有十六七歲,生得十分標緻。頭上戴個青綢灰鼠暖兜,身穿藕色花縐綢狐犭欠皮僧袍,腰拴絲絛,腳穿大紅鑲鞋,拿了一枝水菸袋來,替他師父裝煙。和尚也不讓客,就吸起來。富三見了,着實愛慕,彎流流兩眼只管看他。蓉官站在聘才背後,對着富三作手作腳的,引得富三笑道:“唐大哥,這位是你徒弟麼?我倒像見過他。”

和尚得意洋洋的道:“小徒叫得月,今年十五歲了,唸經唱曲都也將就,就是愛頑皮,我總不許他出門,三老爺不知從何處見他?”富三爺笑得兩眼眯,齊說道:“待我想來。”想了一回,忽然的大笑道:“呸!我記錯了,我認是大悲庵的姑子,實在像得很。”說得聘才大笑,小和尚漲紅了臉。唐和尚笑道:“三老爺取笑。”聘才道:“叫他裝個姑子,卻也看不出來。我們這唐大哥是第一個快樂人,吃的、穿的、用的、頑的,件件都好。”唐和尚道:“阿彌陀佛,出家人有什麼好。我師兄在日把我拘束住了,如今比從前卻舒服些。原先這屋子裏有位田老爺,住了一年,也是天天有相公來的。我偶來走走,師兄便嘮嘮叨叨的說我不該過去。可笑我那師兄,不吃不喝不花,緊緊的守住了那租子,都被他侄兒騙得乾乾淨淨。臨終時一雙空手,身後事都是我辦的。人生在世,樂得吃,樂得頑。三老爺也不是外人,如今出家人都是酒肉和尚,守什麼清規?我生平不肯瞞人,實在吃喝嫖賭也略沾滋味的。”說得富三大笑道:“真是個爽快人。”三人談了好一回。富三見那小和尚生得實在可愛,不覺垂涎起來。又見他與蓉官坐在一凳,彼此交頭接耳的說話。

鐘上已交正午,才見聘才的人來擺桌子,放杯箸。富三道:“你可不要費事。”聘才道:“沒有什麼可吃的。”於是分賓主坐了,富三叫得月也坐了。唐和尚命得月同着蓉官斟酒。富三見果碟小吃已擺滿了一桌,便道:“作什麼,都拿開,留四碟就夠了。”便叫留下山雞絲、火腿、倭瓜子、杏仁。蓉官道:“慢些,慢些!”便搶了一碟橘子,又抓了一把金橘道:“你不愛吃,還有人愛吃呢。”一連上了九樣菜,倒也很好滋味。蓉官夾了一個肉圓颯噻到唐和尚嘴裏,和尚囫圇吞了。蓉官又夾了一個,和尚又吃了。蓉官道:“兩個卵子十八斤,吃葷的不用,吃素的便請。”富三、聘才大笑起來,唐和尚也笑道:“我吃不要緊,你若吃時,可受不住了。不要說是十八斤,就是四兩重一條的,你可吃得下?”說罷伸手過來,把蓉官捏了兩把。蓉官瞪着眼睛,將他氈帽除了,在他光頭上摸了一摸,道:“你們看,像是什麼?”唐和尚道:“很像雞巴,你愛不愛?”蓉官又將他的氈帽折攏道:“你瞧這個又像什麼?”富三道:“蓉官總是這麼淘氣,別叫唐老爺打你。”唐和尚連忙陪笑道:“不妨,不妨!頑笑罷了,什麼要緊。”便歪轉臉來,湊着蓉官耳邊說道:“就像你那後庭花。我這腦袋,又在你的前面,又在你的後面,給點便宜與你,好不好?”蓉官把氈帽與他帶上,說道:“好個賊禿。”那得月喝了幾杯酒,臉上即紅起來,越顯得嬌媚。富三道:“蓉官,你瞧得月,何等斯文。”

蓉官道:“他好,你敢是想他作徒弟麼?”大家混鬧一陣,唐和尚煙癮來了,就在聘才處開了燈,吹一會煙,直到申末才散。

富三進,城又重託了唐和尚,蓉官也自回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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