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聘才送了富三出門,唐和尚即叫人去請他兄弟。聘纔剛進屋子,只見李元茂闖將進來道:“今日才尋着你,店鋪裏那一家不訪到,原來搬在這裏。”聘才道:“我也搬出來不多幾日,因爲有些事情,所以還沒有來看你,並看庾香。”即問:“庾香近來可好?”元茂道:“好是好的,前月王家寫信與太老師,明年二三月間要替庾香完姻了。就是我那頭親事,孫家常來催,本來年紀都不小了。我寫稟帖與老人家,尚無回信。
半年來也不寄一個錢來,今日已是二十五了,看光景,年內有信也未必到,這便怎樣?如今有四十多吊的館子賬,零星費用也須二三十吊。衣服是當完了,也要贖出兩件好拜年。你替我想個法兒纔好。”聘才道:“不瞞你說,難道你還不知道,我近來被人訛詐那件事,也費了好一堆錢。如今我又閒住在此,若說起錢,真一個也沒有。算起來,今年的錢也花得不少,誰想到今日呢。我又沒什麼衣服,除了外邊挪借,連當都沒有當的。”元茂道:“你裝什麼窮?我借了難道不還你麼?此番老人家有信來與我辦喜事,至少也有五百兩銀子。如今你借四十兩銀子與我,或是一百吊錢,就好過去。不然,我竟死了。好人,好人!你不要作難。”說罷作了兩個揖。聘才冷笑道:“這真奇了,你也不去想想,我又不曾做官,我又不曾發財,你怎麼當我是有錢的?告訴你,你不過幾十吊錢的賬,我是有幾百吊呢。你不信,我給你瞧瞧。”便從靴掖子裏取出幾篇帳 貼來。李元茂接了細瞧,是裁縫帳最多,有二百幾十吊,館子、莊子的帳也有二百來吊,還有些零星帳幾十吊,算來有五百餘吊。元茂道:“怎麼一下就有這許多?這還了得!”聘才道:“還有些沒有送單子來呢。此時連帳,連寓中的澆裹,並新年的花消,總得要八百吊錢方下得去。此時兩手空空,就有幾件皮衣,又要穿的,也當不得。我實在自顧不暇,怎麼能從井救人?你或者倒替我張羅,你那兩個舅子可以商量麼?”元茂嘆口氣道:“你還題這兩個寶貝,天天白吃白喝,沒有見他作過一回東。就是孫老大,也欠了好些帳,這兩天躲着不出來呢,只怕他要問我商量。”李元茂無頭無尾話講了好些,聘才只得留他吃了飯。元茂到聘才房內搜着個煙具,便要吃煙,開起燈來咕咕咚咚的,鬧得聘才心裏發煩。已到二更,聘才催他回去,元茂只是不動。聘才道:“你回去遲了,那裏關了門怎麼好。快些回去罷,此時也不早了。”元茂道:“我今天歇在這裏罷。”
聘才道:“我只有一副鋪蓋,怎麼睡得兩人!”元茂道:“不妨,你蓋一牀大的,那一牀小的給我。兩人再蓋些衣服,就不冷了。我們這一年沒有同榻,今日正好談談。”聘才無奈,只得由他。元茂不知好歹,吹了煙又要吃果子,停一回又要點心,把聘才那個四兒呼來喚去,忙個不了。聘才歪躺在一邊,也不去理他。
到了三更,四兒來請聘才,說唐和尚請說話。聘纔來到和尚房中,見炕上開了燈,屋中點了兩支蠟,照得雪亮,銅爐內火焰薰人。旁邊小方桌上有幾碟殘餚,一把燒酒壺,卻不見和尚。聘才坐下等他,等了一回纔來,說道:“偏偏要解手,忽然水泄起來。”叫人打了盆水,淨了手,坐了說道:“日間所說的事,方纔兄弟來,我對他講了,他說可以,兩個缺是一天到的,卻是湖北在前。如今作個弊,將貴州放在前面,也無妨 礙。雖然一倒轉來,也是個作弊。我兄弟說與富三爺沒什麼交情,不犯把這大情白送給他。貴州一任抵不得湖北一年,這是人人知道的。此事還要你去對他說。”聘才道:“這個自然。但不知令弟可拿得穩?”和尚道:“千穩萬穩,並不是撞木鐘。事成了纔要,你能擔這擔子麼?”聘才道:“這有什麼不能,富三爺是有錢的人,且做事極爽快的。但不知令弟要多少謝儀,有個數目,我好去說。”和尚道:“這事若別人去講,就了不得,三千五千兩也不算多。我說是我的至好,這個情算在我做哥哥的身上,因此他只要三千吊錢。若說這個缺,一到任就有兩萬銀子的現成規矩,這三千吊錢算什麼,核銀子才一千二百兩。你叫他開張銀票來,橫豎這個數兒,成功了,我也不想他什麼,多吃他幾天就是了。”聘才心內算計一番,便又問道:“適或那邊嫌多,還可以減些不可以呢?”和尚道:“這個就減而又減,除了我兄弟之外,別人也不能作主。你明早就去說,這事很快,二十九日就可引見。如今的事,要老練,恐怕事後更改。你明日就要將他這筆錢存一個鋪子裏,說明日子去取方好。若事成了,長長短短起來,就不光鮮了。”聘才道:“這個我知道,明早我就去。”又坐了一坐,即自回房,見元茂和衣睡着,已經鼻息如雷,聘才叫醒了他,又另將一副鋪蓋給他睡了,自己也便安息。把富三的事想了一會,又將自己的帳算了一會,已到五更。略睡片時,即見天明,便叫起家人,吩咐套車進城。淨了臉,吃了點心,穿好衣裳,李元茂尚未睡醒。
聘才推醒了他,說道:“起來罷,我要進城去了,沒有人在家照應你。”元茂模模糊糊的應了一聲,翻一個身將被蒙了頭,又睡着了。聘纔好不煩躁,看這光景是不肯起來,只得叫四兒在家看守屋子,另帶小使騎了馬出門找富三去了。
卻說元茂睡到巳正方纔起來,擦擦眼睛,見四兒在房裏掃 地抹桌子。元茂便問道:“你主人那裏去了?”四兒道:“到富三爺那裏去了。”元茂下炕穿了衣裳,走到外間,四兒送了臉水,泡了茶,又送上點心。元茂又吸了幾袋水煙,吐了一地的痰,四兒掃乾淨了。元茂問道:“你可知道幾時回來?”四兒道:“拿不定。”元茂道:“昨晚有幾句要緊話沒有講,就睡着了。我若去了再來,又恐遇不着他,不如在此老等罷,我也沒什麼事。”又問四兒道:“你們吃飯沒有?”四兒道:“我們是吃過了,李少爺你要吃飯,我去對廚子說。”四兒出去了。約有一刻工夫,四兒捧了一個木盤,裏頭放着幾樣菜,便問元茂道:“喝酒不喝酒?”元茂道:“二兩燒酒就夠了。”
四兒先把菜擺好,又拿了木盤出去。元茂看菜,一碟是薰雞,一碟是雞蛋,一碟是肉絲,一碟像是麪筋,看不清楚,拈了一塊嚐嚐,果然是麪筋。四兒拿了一小壺酒,一個酒杯子,替他斟了一杯,又出去了。元茂一面喝酒,一面看那鋪設,頗爲精緻。兩間套房,昨晚心中有事未曾留心,日間是在外面小三間內。聘才臥房是在那院子西邊,一重門進去,另是兩間。此時元茂坐在外間炕上,喝酒喝了三四鍾,已覺微醺,飯尚未來,遂留心觀看。見炕上面掛了小小四幅工筆歲朝圖,炕几上擺一個自鳴鐘。東邊三張楠木方椅,兩張茶几,茶几上邊一盆水仙,一邊是一瓶臘梅。東邊牆上並掛着一副對子,下面靠窗一張小桌,桌上放了七八個漱盂,亮得耀眼,是銅的。中間掛着個門簾,嵌着一塊玻璃。兩邊窗子也嵌着兩方玻璃。炕上、椅上都是寶藍緞墊子。牆上掛些三絃四弦簫笛之類。元茂無心喝酒,看到裏間房裏,是一帶紗窗,中間掛個三藍縐綢綿簾子,揭開了走了進去,這間卻寬了好些。上面一張木牀,鑲着個冰紋落地罩,掛個月白綢夾幔子。牀上一頭疊着四五牀錦被,一頭放兩個衣包,中間一張花梨炕桌,鋪了大紅錦緞墊枕,裏面橫掛 一幅睡美圖。房內西邊擺着四個大皮箱,上有兩個小木箱,下座兩張木櫃。中間一個大銅火盆,罩一個銅絲罩子。靠着窗一張書案,擺着兩套小書。元茂看書套籤子上寫着《金瓶梅》。
也有一個都盛盤,放着副筆硯。窗心鑲着大玻璃,東邊上手是一個小書架,放些零星物件;下手是兩張方凳,用青緞套子套着。元茂看完,想道:“這個光景豈是沒有錢的?這四個大皮箱衣裳也就不少,那兩個木箱與這兩個大櫃,定是放銀子錢的。他還裝窮哄我,今日斷不能放過他。”便走了出來。四兒又拿進兩樣菜、一錫罐飯來,一樣是羊肉,一樣是炒肝。後來廚子又送了一個小火鍋,一齊擺上。元茂吃了五碗飯,吃了些湯,把一碗羊肉吃了一大半,漱了口,吃了一袋煙,問四兒要了塊檳榔,嚼了半天,坐着不走。
再說聘纔到了富三宅裏,將事必成的話說了,富三甚是歡喜。問起要多少錢,聘才道:“錢卻要的不少,他說此缺到任的規矩就有三萬,十分中給他一分不爲過多,定要三千兩銀子才辦。我與和尚再三說了,只打了個八折,再要減時,他斷不肯。”富三沉吟了一回,道:“二千四百銀卻也不多,幾時要呢?”聘才道:“說二十九引見下來就要的,但今日就要票子。出三十日的票子就是了。”富三道:“票子存在誰人手裏呢?”
聘才道:“我與和尚做中保,我兩人收着。”富三道:“如果不得呢?”聘才道:“包得,包得。如果不得,原票退還。你於二十九日先到鋪子裏注消了就是了。”富三道:“就這麼樣。
但這兩天是年底了,銀錢正緊的時候,不知銀號裏辦得齊辦不齊,我們吃了飯即同去商量。”於是就同聘才吃了飯。聘纔不肯耽擱,催他就走。富三道:“就在這裏很近,我就搭你的車,到那裏去辦得齊全,你就帶了票子出去。如一家辦不齊,再找別家。”於是二人上車,不到半里路,到了一個銀號,掌櫃的 招呼到裏面。送過了茶,富三道:“我有一件事特來商量,替我出一張二千四百兩的銀票,到三十日早上來齲”掌櫃的道:“若早兩天也不難,但今天已是二十六了,這兩天也忙得很,恐怕湊不上來。”富三道:“你家湊不上來,還有誰家湊得上來?”掌櫃的道:“三爺,你難道不知道近來銀號的銀子家家都窄,而且也真少,外面的帳又歸還不進來。看這兩天能收下來,如能足數固好,不然有多少兌多少罷。”富三道:“票上寫多少呢?”掌櫃的道:“依我也不用票子,三十日三爺來兌交就是了。”富三道:“不行,不行,這我是還帳的,定要二千四百兩。你如實在湊不起,你出二千的票子也可,一千五六百也可,我再別處打算。如果用不着,我於二十九日即來註銷。”
掌櫃的只得應了,出了一千四百兩。聘纔對富三說:“叫他分開了寫,兩張五百,一張四百,適或人家今年使不了這許多,留兩張明年來取呢。”富三道:“有理。”就照數開了三張。
富三收了票子,別了掌櫃的,上了車,再找兩個銀號,都說不能。富三沒法,別家都是生的,沒有往來,只得回家與三奶奶商量,拿了四十兩金葉子,一對金鐲子,還有些零星金器,共有六十兩,到一個生鋪子裏換了一千兩銀子,出了票子。聘才也叫分開,一張五百,一張三百,一張二百。富三將票子交與聘才。聘才心上有事,不肯耽擱,即便辭了富三,獨自上車出城去了。
回到寓中,先見了唐和尚,將說妥的事告訴了,然後取出三張票子,點過一千二百兩的數目,叫他收藏了。若二十九日不得,即將原票退還。唐和尚笑嘻嘻的道:“斷無不得之理,這二百兩是我們兩人應得的,只要給他一千就夠了。”聘才道:“我要進去換衣裳了。”一直走到自己房裏,見元茂尚在那裏,又開了燈吹煙,聘才見了,心中甚氣,便藉此發作道:“你怎 麼還在這裏?這樣東西豈可青天白日擺出來的,況且是個廟裏,什麼人皆可進來觀望。適或被人訛住了,不要累死我麼?怎麼這般糊塗!”元茂道:“怕什麼,這裏有誰來?我坐了大半天,沒有見一個人進來。況且有四兒在外面照應着。”聘才氣他不過,也不理他,把一套火狐腿的皮襖脫了,換了一件隨常穿的狐皮大襖,換了便帽,擦了臉,喝了茶。元茂便囉囉的要借錢,後來見聘才總不應允,便道:“你既沒有錢,你那四個大皮箱內難道衣服也沒有?況且我只借百十吊錢,似乎也不至拖累你。”聘才被他纏死了,只得拜匣內取出個扭絲金鐲子,約有三兩幾錢,與元茂道:“我所餘就這點東西,你拿去當了罷。三兩六錢重可當得一百多吊錢,家信一到就要還的。”元茂接了,方纔歡喜,跳起身來,作別而去。
到二十九日,富三果然得了湖北,彼此大喜,即到寺中謝了聘才與和尚。到明日,即將銀票交與他兄弟,從一千之內又扣出二百爲拉縴提纜之費,獨自得了。將所零之二百兩,分一百兩與聘才,聘才倒實得了一千三百兩。自己進城取了一半現銀回來,又在城外換了些錢,得意揚揚,十分高興,所有帳目盡行清還,過年熱鬧是不必說。晚上竟把玉天仙接到寺中,請唐和尚過來守歲,絕早關了山門。一夜的泥筒花炮放不絕聲。
唐和尚恐元旦日有人來行香,適或見了玉天仙,到底在他寺裏,有些不便。將近天明,即催聘纔將車送他回去。
聘才初一日拜年,初二日聽戲,初三日寓裏大排筵席,請一班浮浪子弟如馮子佩、楊梅窗、烏大傻等,帶了一羣下作相公,天天的歡呼暢飲,清曲鑼鼓,鬧得竹嘈絲雜,酒池肉林,一連五日,方纔少息,也去了三百吊錢。到初九日,忽然有人高興要開賭,勸聘才做頭家。聘才自思近來財運頗好,或者可以贏些錢,即於初九日晚上開起賭來。或是搖灘,或是擲骰, 又把玉天仙接了來,坐在內室與他放頭。第一日來的人還少,第二日漸漸多了,第三日便擠滿了屋子。一人傳兩,兩人傳三,引了兩個大賭客來,一個是奚十一,一個是潘三,各帶重資。
是日聘才贏了二百餘金,放了一百八十兩的頭,與玉天仙收了。
明日潘三要開賭,帶了兩叵羅的松江錠,足足一千兩,搖了五十灘,已輸了大半。及到清帳時輸完了,還添出一百餘兩。是日聘才也輸了三百兩。唐和尚贏了一百兩,馮子佩贏了四百兩。
奚十一大贏,贏了八百五十餘兩,將五十餘兩分賞衆小旦與聘才小使,自己收了八百兩。奚十一看上了小和尚,賞了他十個中錠。玉天仙又得了二百四十兩頭錢。內中有個唐經承,就是和尚的兄弟,對着和尚道:“明日我勸你們別賭了。我先前進來時,門外有兩個交頭接耳的,像是坊里人,恐怕鬧出事來,都不穩便。”聘才已是驚弓之鳥,聽了便有些膽怯,說道:“我也乏了,歇兩天再頑罷。”唐和尚道:“若說不高興倒可以,至於怕外頭有什麼緣故,你們只管放心。”即對着聘才說道:“你的住房旁邊是個菜園,有兩三畝大,內有五六間草房,種菜的帶着家小在裏面,另有門出入。你院子裏不是有重門通的?我嫌不謹慎,故封鎖了。如外頭有什麼緣故,便開了那重門,從菜園裏出去,是個極曠野的地方,難道他起了兵馬來圍住不成?”聘才道:“雖然如此,我倒不爲輸了錢,又不爲怕出什麼事,實因是富三爺要起身了,我要請請他,與他餞行。後日是十四,約他出來住一宿。”並對奚十一、潘三道:“奉屈二位來敘一敘,可肯賞臉麼?”奚、潘二人應了。馮子佩道:“你倒不請我。”聘才道:“你天天在這裏,難道還要下請帖麼?”
子佩道:“我將梅窗也拉來。”聘才道:“很好。”衆賭客算了帳,到五更時各散了,又送了玉天仙回去。
馮子佩即與聘才同榻,聘才道:“我看近來好虛名而不講 實際的多。即如華公子、徐度香一班人,揮金如土,是大老官的脾氣。但於那些相公,未免過於看得尊貴,當他與自己一樣。
又有田春航等這一班書呆架弄,因此越擡越高,連笑話也說不得一句。可笑那些相公裝那樣假斯文,油不油,醋不醋的,不是與這個同心,又是與那個知己。我真不信,難道他們對於那些粗鹵的人,也能這樣?我看他們就是會哄這班書呆子老斗的,身分也叫這些書呆子作壞了。他們見了,連個安也不請,說話連個奴才也不稱,也要講究字畫琴棋,真真的可惡!”馮子佩道:“可不是,若常這麼樣,還有誰叫他?難道這許多相公竟靠着徐度香諸公麼?一輩子連個有勢有利的人都不認得,真是些個糊塗蟲。”聘才道:“後日我要叫幾個相公,也做個勝會。
至於那幾個假斯文的,我一概不要。你想想叫誰好?”子佩道:“相公們總不過如此。近來有兩個人倒很好,叫他也便宜,而且你還可以常使喚他,相貌也與袁寶珠、蘇蕙芳相併。”聘才道:“叫什麼名字?”子佩道:“一個叫卓天香,一個叫張翠官。”聘才道:“現在那班裏?”子佩道:“在整容班。”聘才道:“整容班這班名很生,我竟沒有領教過。”子佩道:“是軟篷子裏小剃頭。”聘才笑道:“呸!你怎麼說這些人?”子佩道:“你別輕看他,他比相公還紅呢!你瞧那得月的腦袋怎樣?”
聘才道:“好是好的,然而我不愛他,光光的頭有甚趣味!”
子佩道:“可不!若說天香、翠官,比得月的相貌還要好些。你不信,明日先叫他來,你瞧瞧好就叫他。”聘才道:“也使得。”
到了明日,聘才發貼請客,請的是富三爺、貴大爺、奚十一、潘三、張仲雨、楊梅窗。是日辭了兩個,貴大爺病了,張仲雨有事不能來。即補了馮子佩、唐和尚,賓主共七位。聘才叫了蓉官來陪富三,着人到篷子裏叫了天香、翠官前來。不多一刻,兩個剃頭的也坐了大騾車,有一個人跟着,走進寺來。馮子佩 是認識的,小剃頭的先與子佩請了安,然後向聘才請安。聘才仔細看他,果然生得俊俏,眉目清澄,肌膚潔白,打扮的式樣也與相公一般。天香的面色雖白,細看皮膚略粗。翠官伶俐可愛,就是面上有幾點雀斑,眉稍一個黑痣,手也生得粗黑。都是稱身時樣的衣服、靴帽,手上都有金鐲子、金戒指,腰間掛着表與零碎玉器。聘纔看了一回,已有幾分喜歡。馮子佩與他們說了,要他們明日來陪酒。二人便極意殷勤,裝煙倒茶,甚至捶背捏腿的百般趨奉,聘才十分大樂,便越看越覺好了,留他吃了晚飯。天香、翠官都會唱亂彈梆子腔,胡琴、月琴咿咿啞啞鬧起來,直鬧到三更,聘才每人開發了八吊錢,道謝而去。
明日一早即來伺候,聘才、子佩方纔起來。兩個剃頭的便問聘才找出梳篦,替他梳髮,梳完了又捶了一會。那一個也與子佩梳了,然後吃過早飯,開了煙燈,大家吃煙。富三爺先來,唐和尚見富三爺來了,就帶了得月進來。天香、翠官與富三、和尚都請了安。富三卻不認識,問他是誰,在那一班的,聘才就說是全福班的。隨後奚十一、潘三同來。奚十一帶了巴英官,潘三帶了個學徒弟的小夥計,拿他竟當做跟班的。大家一齊相見了。潘三見了天香、翠官,笑道:“你們怎麼也跑了來?”
奚十一道:“看來,魏大爺要開篷子做掌櫃的了。”富三方曉得是剃頭的,便哈哈大笑道:“原來是他們,不是班子裏的,倒也好。”大家同坐着,頑笑了一陣。
忽聽得院中有人說:“來晚了!來晚了!”只見一人穿着皮袍褂,戴着一頂齊眉毛的大毛皮帽,進門向各人作了個揖,說:“今日有個內城朋友請我去看陽宅,鬧了一天,並邀我去給他們看地,也不過是想外放。”聘才因叫翠官、天香過來見了,說:“這就是很會看風水的楊八老爺,你們何不求他去看看你們的棚子,多會兒發財呢?”富三因接向楊八道:“你要 留神呀,不要像烏家的事,看完了找到你門上去。”說罷大家大笑。馮子佩忽然皺了眉說聲不好,便到院子裏吐起來。慌得大家同來看他。吐了一會,就臉紅頭暈,滿身發熱。聘才忙叫他到炕上躺了。躺了一會,越發不好,便要回去。聘才便吩咐套車,自有他跟班的送他回去了。將近點燈時候,聘才即吩咐點燈。聘才新制了一架玻璃燈屏,擺在炕上,畫着二十四出春畫。屋內掛了八盞玻璃燈,中間掛一個彩燈,地下又點了四枝地照,兩邊生了兩個火盆,中間擺了一個圓桌。安了席,奚十一看那燈屏上的春畫,對潘三笑道:“老三,你看那挨嘴巴的很像是你。”潘三道:“那個摟着人的也像你,就只少個桶兒。”
富三看到末後一幅,不覺大笑道:“豈有此理!魏老大不該不該,真是對景掛畫。你們大家來瞧,這不是兩個和尚雞姦麼?”
衆人看了,一齊大笑。奚十一對着得月道:“你師父天天這麼着嗎?”得月“呸”了一聲,漲紅了臉,扭轉頭不看。唐和尚合着掌道:“阿彌陀佛!罪過,罪過!”此時坐的是富三首席,聘才叫翠官陪了他。第二是奚十一,唐和尚知他是個闊手,且知道他愛得月,便叫得月陪了他。楊八坐了第三,聘才叫天香挨着他。潘三坐了第四,自己與唐和尚坐了主位,只不見蓉官來。飲酒之間,撒村笑罵,嘈雜到個不成樣子。還是富三穩重些,不過與翠官說些頑笑話,尚不至十分村俗。奚十一手拿了杯子灌那得月,一手伸在得月屁股後頭,鬧得得月一個腰扭來扭去,兩個肩膀閃得一高一低,水汪汪的兩隻眼睛,看着奚十一,一手推住了酒杯。奚十一道:“你若不喝這杯,我便灌你皮杯。”得月只得喝了。那楊八更爲肉麻,抱了天香坐在膝上,掂着腿,把個天香簸得渾身亂顫,楊八與他一口一口的喝皮杯,又問道:“我聽見人說,你的妹子相貌很好,認識的人也很多。”
卓天香臉一紅,回道:“你不要信他們一面之辭。”楊八道:“我去年看見人給他寫扇子,難道他們寫的字也是一面之辭嗎?”
說着將他臉上又聞一聞。只有潘三與聘才無人可鬧。聘才笑道:“我們今日只好輪着來鬧這個老和尚了。”便互相與唐和尚豁了幾拳。鬧了一個多時辰,奚十一癮來了,便叫巴英官拿出煙具來。燈是開現成的,奚十一躺下,叫得月陪他吹煙,兩個剃頭的也有煙癮。都聚攏來。唐和尚見了,即連打了兩個呵欠,伸了個懶腰。看得奚十一癮大,等不及,便到自己房中過癮去了。
富三歪轉身子,拉過翠官問道:“你在鋪子裏做這買賣,究竟也無甚好處,不如跟我到湖北去罷,可願不願呢?”翠官聽了道:“你肯帶我去嗎,你就是我的親爸爸了。”說罷,便靠在富三懷裏,把臉挨近富三嘴邊,又說道:“我是不比相公,要花錢出師。當年講明學徒弟不過三年,如今已滿了三年了,要去就去。親爸爸,你真帶我去嗎?”富三道:“你若願意跟我,我就帶你去。”楊八聽了,因向富三道:“老三,你又胡鬧了!你與其帶他去的錢,不如幫幫我捐個分發。前日那個告幫的知單上,求你再寫一筆。”富三因說道:“我再寫三十兩就是了,你不必在旁吃醋。”楊八不但不急,並且連連道謝。
翠官一笑道:“三爺你能好造化,我才叫你能一個乾爹爹,就又給你能招了一個來了。”楊八隻作未聽見,坐在一旁吃水煙。
聘才道:“你跟三爺去很好,還有什麼不願的嗎。雖然比不得相公出師,也要賞你師父幾吊錢。”富三道:“這個自然。”
翠官道:“當真的了?”富三道:“當真的了。”翠官便索性扒上富三身上,將頭在富三肩上碰了幾碰,說道:“我就磕頭謝了!好三老爺,好親爸爸!”富三樂得受不得。潘三見得月躺在奚十一懷裏,天香躺在對面,楊八也想吹一口,便坐在炕沿上,歪轉身子,壓在天香身上。得月上好了一口,楊八接了 過來,撥開毛冗冗的鬍子,抽了一抽,口涎直流下來,點點滴滴,煙槍上也沾了好些,他就把皮袖子擦擦嘴再抽。槍又堵住了,天香欲替他通通,身子被他壓住難動。楊八便檢了根籤子亂戳,一擡手,把個皮袖子在燈上燒了一塊,惹得大家笑起來。
楊八道:“這個我也是初學。”便勉強吸了一口,燒得很焦枯臭,放下槍。天香道:“你別壓住了我,我替你燒。”那邊得月枕在奚十一手上,奚十一又摸他的屁股。得月要起來,奚十一將一條腿壓住了他,得月無法,只好任其撫摩。奚十一一盒子煙已完了,便叫巴英官拿煙來。英官遠遠的站在一邊,正在那裏發氣。奚十一叫了兩三聲,方纔答道:“沒有了。”奚十一道:“怎麼沒有?我還有個大盒子在袋裏。”英官又歇了半天,方說道:“灑了。”奚十一道:“灑了?你將盒子給我瞧。”
巴英官氣忿忿的走近來,把個大金盒子一扔,倒轉了滾到燈邊。
得月忙取時,不提防將燈碰翻,“當”的一聲,把個玻璃罩子砸破了,還濺了奚十一一臉的油。得月頗不好意思,奚十一道:“不妨。”忙將手巾抹了,坐了過來,要盆水淨了臉。一件猞獅裘上也灑了幾點,也抹乾淨了。聘才的人忙換了一盞燈,擦了盤子。得月將盒子揭開看時,果然是空的。奚十一道:“這便怎麼好?去問唐大爺要些來罷。”聘才道:“有,有,有!
前日我得了幾兩老土煙。”便叫四兒到房裏去取煙。
聘才的房就在這院子西邊,一重門進去,一個小院子,一併兩間。聘才只將院門鎖了,因要伺候客,不能叫人看守屋子。
此夜月明如晝,四兒走到門邊,開了鎖,將手推門,忽然的推不開。因想此門素來鬆的,忽然今日緊了,略用些力也推不開。
放下燈罩,雙手用力一推,方推開了些,見門裏有塊石頭頂住,心中着實疑異,想道:“裏頭沒有人,這塊石頭誰來頂的?”
便蹲下身子撥過了石頭,拿了燈罩,走進外間一照,不少東西, 四兒略放了心。再走到裏間細細一看,又照了一照,便嚇了一大跳,只見大皮箱少了一個,炕上兩個拜匣、一個衣包也不見了。即忙嚷將出來道:“老爺!不好了,被了竊了!”聘才心中甚慌,連忙趕去,到屋裏看時,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