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春航已聘了蘇侯的小姐,只等七月七日完畢婚姻。五月過了,正是日長炎夏,火傘如焚。
且說劉文澤補了吏部主事,與徐子云同在勳司,未免也要常常上衙門。這些公子官兒,那裏認真當差,不過講究些車馬衣服,藉着上衙門的日子,可以出來散散。戲館歌樓,三朋四友,甚是有興。一日,文澤回來,路過林春喜門口,着人問了春喜在家,文澤下了車進去。遠遠望見春喜穿着白□絲衫子,面前放着一個玻璃冰碗,自己在那裏刷藕,見了文澤,連忙笑盈盈的出來。文澤道:“你也總不到我那裏去,你前日要我那白磁冰桶,我倒替你找了一個,而且很好,不大不小的,我明日送來給你。”春喜道:“多謝費心,我說白磁的比玻璃的雅緻些。”文澤看了書室中陳設,便道:“你又更換了好些?”
春喜道:“你看我那幅畫是黃鶴山樵的,真不真?”文澤道:“據我看不像真的。”春喜道:“靜宜給我的,他說是真的。”
文澤笑道:“若是真的,他也不肯給你,知你不是個賞鑑家。”
春喜笑道:“好就是了,何必論真假。”文澤見春喜兩間書室倒很幽雅。前面一個見方院子,種些花草,擺些盆景,支了一個小卷篷。後面一帶北窗牆子內,種四五棵芭蕉,葉上兩面皆寫滿了字,有真有行,大小不一,問春喜道:“這是你寫的麼?懸空着倒也難寫。”春喜道:“我想‘書成蕉葉呢文猶綠’之句,自然這蕉葉可以寫字。我若折了下來,那有這許多蕉 葉呢?我寫了這一面,又寫那一面。寫滿了,又擦去了再寫。
橫豎他也閒着,長這些大葉子,不是給我學字的麼?我若寫在紙上,教人看了笑話。這個蕉葉便又好些。我還畫些草蟲在上面,我給你瞧,不知像不像。”便拉了文澤走到後面,把一張小蕉葉攀下來,給文澤看,是畫些蜻蜓、螳螂、促織、蜂蛛各樣的草蟲。文澤笑道:“這倒虧你,很有點意思,只怕你學出來,比瑤卿還要好些。”春喜道:“瑤卿近來我有些恨他。他的畫自然比我好,但他學了兩三年,我是今年才學的。春間請教請教他,不是笑我,就是薄我,問他的法子,他又不肯說。
近來我也不給他看了,他倒常來要我的看。我總要畫好了纔給他看呢。我問靜宜要了許多稿子,靜宜說我照着他畫,倒不要看那芥子園的畫譜。”又笑嘻嘻的對着文澤道:“我與你畫把扇子。”文澤道:“此時我不要,等你學好了再畫。”春喜道:“你們勢利,怎見得我此時就畫得不好?你若有好團扇,我就加意畫了。”說罷就跑了進去,拿了一柄團扇出來,畫着一枝楊柳,有一個螳螂捕蟬。那翅張開,一翅在螳螂身下壓住,很像嘶出那急聲來。那螳螂兩臂扎住了蟬項,口去咬他,兩眼鼓起,頭上兩須一橫一豎,像動的一樣。文澤看了,大讚道:“這是你畫的麼?”春喜點點頭。文澤道:“我不信。”春喜道:“你不信,我當面畫給你看。”文澤道:“你將這把扇子給我罷。”春喜道:“這扇子我自要留的。”文澤道:“我不管你留不留,我只要這把,你落了款罷。”春喜只得落了款,送與文澤。文澤道:“看你這畫,已經比瑤卿好了,字也寫得好。”春喜道:“瑤卿原只會畫蘭竹與幾筆花卉,山水尚是亂畫的,草蟲他更不會。此時說我比他好,我也不安,將來或者趕得上他。”正說話間,只見仲清、王恂同着琪官、桂保進來。
文澤見了大喜,問道:“怎麼今日不約而同,都到這裏來?”仲清道:“庸庵要到蕊香那裏去,卻遇見玉豔,想同到新開的莊子裏去坐坐。見你的車在門口,所以進來。”文澤道:“莫非就是那唐和尚開的安吉堂麼?聞得那地方倒好,他又將寺裏的幾間房子也通了過去,我們就去。”春喜道:“怪熱的天,在這裏不好嗎?”桂保道:“那裏也好,內中有幾間屋子,擺滿了花卉,大天篷涼爽得很。倒是那裏好。”即催了春喜,換了衣裳,都上車,到了安吉堂對門車廠裏,卸了車。文澤等走進,掌櫃的忙出櫃迎接,即引到後面一個密室,卻是三間,隔去一間,並預備了牀帳枕蓆。外面擺了兩個座兒,一圓一方,都是金漆的的桌凳。上面鋪炕,掛了四幅屏畫,是畫些螃蟹,倒還畫得像樣。上頭掛一塊桃紅綢子的賀額,寫着“九重春色”四字,上款是“歸雲禪師長兄、瑞林親臺長兄開張之喜”,下款也是兩個人名字。一幅朱箋對聯,寫的金字是:磨墨再煩高力士,當壚重訪卓文君。
衆人看了大笑,仲清道:“怪不得這裏熱,被這些聯額字畫,看得出汗。”再看兩邊牆上兩個大橫披,一個姓馬的寫的字,其惡俗已到不堪,那一幅畫甚離奇,是畫的張生遊寺。文澤等又笑了一陣。掌櫃的進來張羅了一會,親手倒了幾杯茶出去,遂換走堂進來點菜。王恂道:“這裏的生炒翅子、燒鴨子是出名的,就要這兩樣。”各人又分要了好些,皆是涼菜多,熱菜少。走堂的先擺上酒杯、小菜,果碟倒也精緻。送上陳紹、木瓜、百花、惠泉四壺酒來,放下一搭紙片。那邊桌上點了一盤小盤香,中間一個冰桶,拿了些西瓜、鮮核桃、杏仁、大桃兒、葡萄、雪藕之類,浸在冰裏。首坐仲清,次文澤,次王恂,琪官、春喜、桂保相間而坐。來了幾樣菜,各人隨意小酌閒談。
文澤問起子玉,還是前月初七日送行時見他。仲清道:“庾香已後大約未必肯出門的了,我們去看過他幾次,他又病了 幾天,儼然去年夏天的模樣。他這個元神,此時正跟着玉儂在長江裏守風,只怕要送他到了南昌,才肯回來呢。”琪官聽了,眉顰起來,神情之間,頗有感慨,說道:“初六那一日,我請他們敘了半日,雖然彼此啼哭,卻也還勸得住,不料至皇華亭,彼此變成這形象,我此時想起,還替他們傷心。”王恂道:“那天幸是沒有生人在那裏,若有生人見了他們這個光景,豈不好笑?玉儂倒還遮飾得過,有他們一班人送他,自然離別之間,倒應如此的。就是庾香遮飾不來,直着眼睛,拉他上車,還掙着不動,又有那一哭,到底爲着什麼事來?幸虧度香催道翁走了,不然,他見了也要猜疑。”文澤道:“可不是?庾香與湘帆比起來,正是苦樂不同。湘帆非但與媚香朝夕相親,如今又對了闊親,偏偏又是個姓蘇的,而且才貌雙全。你道湘帆的運氣好不好?我看咱們這一班朋友,就是他一個得意。”仲清道:“自然。”王恂道:“竹君近來倒沒有從前的意興,這是何故?”仲清道:“竹君麼,他因不得鼎甲,因此挫了銳氣。如今看他倒有避熱就涼之意,是以住在怡園,不與那些新同年往來。”文澤道:“今年你們若考中了宏詞科,也就好了。倒要勸勸庾香,保養身子要緊。”仲清、王恂點頭。
桂保對王恂道:“從前我在怡園,行那一個字化作三個字的令,你一個也沒有想得出來。我如今又想了一個拆字法,分作四柱,叫做舊管、新收、開除、實在四項。譬如這個酒字,”一面說,一面在桌子上寫道:“舊管一個酉字,新收一個三點水,便成了一個酒字。開除了酉字中間的一字,實在是個灑字。都是這樣。你們說來,說得不好,說不出的,罰酒一杯。”
春喜道:“這個容易,也不至於罰的。我就從天字說起,舊管是個天字,新收一個竹字,便合成了笑字。開除了人空,實在是個竺字。”衆人讚道:“好。”琪官道:“我也有一個, 舊管是個金字,新收一個則字。”說到此,便寫了一個鍘字:“開除了一個貝字,實在是個釗字。”桂保道:“金字加個則,是個什麼字?”琪官道:“有這個字,我卻一時說不出來。”
春喜道:“這字好像是鍘草的眨”琪官道:“正是。”桂保道:“以後不興說這種冷字。若要說這種冷字,字典上翻一翻,就說不荊且教人認不真,有甚趣味?”琪官被駁得在理,也不言語。仲清道:“倒也有趣,我們也說幾個。我說舊管是個射字。新收一個木字,是榭字。開除了身字,實在是村字。”
桂保道:“好,說得剪截。”文澤道:“舊管是個圭字,新收一個木字,是桂字。開除了土字,實在是杜字。”王恂道:“舊管是個寺字,新收一個言字,是詩字。開除了土字,實在是討字。”桂保道:“這個比從前的田字講得好了。我說舊管是個一字,新收一個史字,是吏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丈字。”
琪官道:“我的舊管是串字,新收了心字,是患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忠字。”春喜道:“我舊管是昌字,新收門字,是個閶字。開除了曰字,實在是間字。”仲清道:“我舊管是賤字,新收三點水,是濺字。開除了貝字,實在是淺字。”文澤道:“我舊管是波字,新收一個女字,是婆字。開除了波字,實在是女字。”春喜道:“怎麼說?鬧錯了。舊管是波字。怎麼開除也是波字?新收是女字,怎麼實在又是女字?內中少了運化。”桂保道:“這要罰的。”文澤笑道:“我說錯了,我是想得好好兒的。”便說道:“開除是皮字,不是波字。”琪官笑道:“這是什麼字,一個婆字少了皮字?”春喜道:“要把那三點水揪下來,把女字擡上去,不是個汝字?”文澤笑道:“正是汝字。”桂保道:“太不自然,要罰一杯。”文澤笑道:“不與你們來了。”飲了一杯,王恂道:“舊管是眇字,新收三點水,是渺字,開除了目字,實在是沙字。”桂保道: ·“舊管是士字,新收了口字,是吉字。開除了一字,實在是個古字。”文澤道:“這張口可惜生下了些,湊不攏,也要擡上些纔好。”衆人皆笑。桂保道:“這個批評未免吹毛求疵。就算略差些,也用不着擡女字的那麼使勁。”衆皆大笑。琪官道:“舊管是胡字,新收三點水,是湖字。開除了沽字,實在是月字。”春喜道:“舊管是邑字,新收個才字,是挹字。開除了口字,實在是把字。”文澤道:“這個令沒有什麼意思,我不說了,還說別樣罷。”飲了幾杯酒,只聽得隔壁唱起來,衆人聽是唱的《南浦》道:“無限別離情,兩月夫妻,一旦孤另。”
桂保謂春喜道:“小梅你近來很講究唱法,南曲逢入聲字,應斷,還是可以不斷呢?”春喜道:“若說入聲,是應斷的。”
桂保道:“自應唱斷。你聽方纔唱的,卻與我們唱的一樣,笛上工尺妻字,是五六工尺工,一字,笛上工尺是六五。你聽兩月夫妻一旦孤另,這‘一’字怎麼斷呢?”春喜道:“這是要把板眼改正了,就斷了。如今唱的工尺妻字的五字自中眼起,六字的腰板,工字的頭眼,尺字的中眼,工字的末眼,一字上的工尺是六字的頭板、頭眼、中眼,五字的末眼。如此唱法,一字怎麼能斷?然一字不斷,究竟不合南曲唱入聲的規矩。你要這一字斷,卻也不難,只要將妻字上的工尺五字拖長,六字改爲中眼,工字改爲一字的頭板,尺字改爲一字的頭眼,六字改爲中眼,五字改爲末眼,音節截斷,便合南曲入聲唱法。”
一手拍着桌子道:“你聽,兩月夫妻,一旦孤另。”桂保道:“你真講得不錯。”又道:“你知道唱南曲,有用一凡工尺的沒有?”春喜道:“南曲是沒有一凡的,是人人盡知。惟有一處,我問過你令兄,他是個刺殺旦。我問他南曲笛子上有一凡沒有,他也說沒有。我說你做《刺樑》那一出,是南北合套,樑冀所唱之曲皆系南曲,到看報時唱的‘酒困潦倒’這‘潦倒’ 上的工尺,就吹出一凡。因爲鄔飛霞接唱北曲,不能不出調,所以非一凡不可。你說南曲用一凡,就只有此一處,並無第二處。”桂保點點頭道:“我也聽得我哥哥與人講,大約還是你對他說的。”春喜道:“若說不講究唱也罷了,既要講究,唱錯的還不少呢。譬如那《小宴》一出,南北合套音節最好。若以人之神情摹想當日光景,至《驚變》處,唱到‘恁道是失機的哥舒翰’,非用五六五出調高唱不可。既驚變矣,則倉皇失措之神自在言外。且下文還有社稷摧殘等語,慢騰騰低唱是何神理?”琪官道:“這也論得極是。我想那些口白,也都有不妥當處,一氣說完,後來唱出,全無頭緒,若斷章摘句起來,幾至不通。”春喜道:“可是不麼。譬如《陽告》一出,出場時一口說盡,所以後頭唱的曲文,與口白文氣不接。如今班中唱的個個是如此。要依我,就改他口白。”桂保道:“怎樣改呢?”春喜道:“你記第一段的口白是:‘望大王爺早賜報應’,與《滾繡球》一隻‘他因功名阻歸’,文氣不接。第二段口白:‘在神前焚香設誓’與《叨叨令》一隻‘那天知地知’,文氣又不對。第三段口白‘勾去那廝魂靈與奴對證’,與《脫布衫》一隻‘他好生忘筌得魚’,文氣又不接。依我要把第一段口白‘奴家敫桂英,因王魁負義再娶,要到海神廟把昔日焚香設誓情由哭訴一番,求個報應。來此已是,不免徑入。’把這一段說完進廟,再向大王爺案前哭訴,之後也只說‘奴家敫桂英,與濟寧王魁結爲夫妻,誰想他負義又娶。媽媽逼奴必嫁,奴家不從,致遭毆辱,忿恨難伸,故到殿前把已往從前之事訴告一番,求大王爺早賜報應。當時那王魁呵’再唱那《滾繡球》一隻,文氣便接。唱完之後,再說‘定盟之時,神前設誓,誓同生死,若負此心,永墮地獄。呵喲,是這麼的□。’這纔是‘神前設誓,天知地知呢’。這隻唱完,說道‘不是奴家心腸 忒狠,他到京中了狀元,另娶韓丞相之女爲妻,一旦把奴休了,是令人氣憤不過□。’把他頭一段口白分作三段,這就通身文氣都接了。”仲清、文澤、王恂道:“這都改得好,但如今講究唱崑腔的也不少,怎麼就不曉得這些毛病呢?”春喜道:“唱清曲的人,原不用口白,他來改正他做什麼?唱戲曲的課師,教曲時總是先教曲文,後將口白接寫一篇,擠在一處,沒有分開段落,所以沿襲下來,總是這樣。”衆人正在談得高興,只聽那間房後面角門一響,房內腳步聲,有人走出來。衆人留心看時,簾子一掀,鑽出個光頭來,穿件黃□絲短僧衣,藍綢褲子,散着褲腳,趿着青線網涼鞋,搖着鵝毛扇子。見了衆人,滿面堆下笑來,搶步上前,和着雙手,半揖半叩的見文澤等三人,又與桂保等三人拉了拉手,原來是唐和尚。文澤讓他坐了,唐和尚鞠躬如也,坐在炕沿上。走堂的倒了一鍾茶給他,唐和尚道:“這茶不好,你另沏壺雨前,放些珠蘭在裏面。少爺們在此,好好的伺候。”走堂的笑嘻嘻的答應了。唐和尚道:“今日少爺們這麼高興,到小莊來。”王恂道:“我們來過多回了。”和尚笑道:“少爺說謊,今日尚是頭一次。少爺們若到來,我沒有不曉得的。如果酒多了,還可以裏面坐坐。”文澤道:“那倒不消,我們聞了那氣味就要醉的。”唐和尚道:“如今田老爺是貴人了,他搬出後,我也沒有見着他。好容易一年之內,中舉、中進士、中狀元,這是天上文曲星,人間豈常有的?不是我說,也幸遇見了那位蘇相公,倒被他管好了。
未見那蘇相公以前,田老爺又不是如今的魏大爺一樣?天天鎖着房門,在戲園子裏過日子。那位高老爺更有趣,我是不敢見他的。遠遠的見着房門,就躲起來,不然就是賊禿長,賊禿短,嬉皮笑臉的,沒有頑笑不開口。有一回頑得我苦。我們寺裏做法事,他不曉得那裏去買了一個角先生,塞在我袖兜裏。後來 有些客來,在房裏閒坐,我熱了脫衣,一翻袖子,落了下來,惹得那些人大笑,說我買去送尼姑的。他還將白粉在那先生腦袋上寫了四個字,是‘歸雲小像’。臊得我要死。停一停我見了他,他忍不住笑,我才知道是他算計我。我說:‘高老爺,你這麼刻薄,我天天拜佛,保佑你多下一常’去年果然應了我的口,沒有中。不然,他今年榜眼沒有,探花是一定有的。”
仲清等大笑。
唐和尚道:“我聽得說,這位蘇相公如今也出了班子,田老太太認他爲義子,宅裏都稱他爲二老爺,是真的麼?”文澤道:“沒有的話。蘇相公也沒有住在那裏,他們下人稱呼他爲蘇大爺是真的。”唐和尚道:“這蘇相公本來好,斯斯文文,和和氣氣,見了我們也是待得一樣,必恭必敬,不當我們是個和尚,少了頭髮看待。不像那個什麼琴相公,在華府裏的,見人板着臉,一點笑容也沒有。”王恂道:“方纔裏頭吹唱的是誰?”唐和尚道:“那就是魏大爺。”文澤道:“那個魏大爺?”仲清道:“魏聘纔在這裏作寓。”唐和尚道:“魏大爺,想少爺們都認識的。”王恂道:“認識之至。”唐和尚道:“這個人真好,真是個滿場飛。近來他也要出京了。方纔是楊八爺、張、顧二位師老爺在那裏,大家高興,唱了幾隻曲子。”
仲清道:“他出京怎麼?”和尚道:“他捐了個從九品,如今是分發湖北去了,這也是他運氣好。正月裏被賊一偷,偷去衣服、銀錢等物,共有千金,也就把他的傢俬去了一半。後來他又包了那個玉天仙,每月一百五十吊錢,四五個月也支持不來,漸漸的當賣東西起來。我常常勸他道:‘婊子無情,兔子無義,你的錢也幹了,他的情也斷了。’誰知這玉天仙竟不給人料着,他與魏大爺十分相得,竟拆散不開,倒拿出他的積蓄來,與他捐了分發,說定了嫁他,到出京時同走。這魏大爺以後非但不 要花錢,倒還可以使他的錢。誰料婊子之中,也有這等有情有義的人,不是奇事嗎?最可笑是那潘三,他因欠玉天仙的嫖錢不能還,他就引他的表侄去逛,留他表侄住下,他就偷跑了。
他表侄住了兩夜才明白,即至要走,那些撈毛的要錢,又不叫他走。他表侄沒法,只得同那婊子坐了車回家,當了兩票當,纔打發了婊子。他表侄忙至潘老三家內告知,家中大鬧了一常潘老三沒法,只得將手腕上的肉,自己咬下了兩塊。人都說他爲嫖割股,你們說這個自行傷可笑不可笑?”於是大家大笑,道:“那潘三本不是個東西。”文澤道:“我知道你與奚十一相好。”唐和尚道:“這奚大老爺鬧得很,今年生了毒瘡,幾乎性命不保,還是我醫好他的。如今他也要到班了,七月內有缺就是他的。我想人生聚散是一定的。去年有位富三老爺,是魏大爺相好,魏大爺託我照應,才選了湖北。有個貴大爺,是富三爺的相好,他們是朝夕不離的,也得了湖北的同知。如今魏大爺又要到湖北去了,他們這三位相好,仍舊聚在一處,豈不是緣分麼?譬如你們三位,也是天天相見的,在京做官是一樣,將來如果都放了外任,一個做撫臺,一個做藩臺,一個做臬臺,仍舊的聚在一個城內,豈不有趣?”說罷大笑,恭惟得文澤等甚是歡喜。
那三個相公看着唐和尚脅肩諂笑,好不難看。仲清道:“連日未見瑤卿。”琪官道:“瑤卿近日從着吉甫學琴呢,竟是足不出戶。吉甫也真好靜,他當日教過梅卿彈琴,自梅卿死後,他的《梅花三弄》是再不彈的了。你說這也算深於情了。”仲清道:“吉甫的人本沈靜高雅,於這些文玩無上無不精通。”
大家談論,日已西沉,文澤等也要散了,王恂叫走堂的報帳,文澤又搶作東,兩人爭執,謙讓一回。唐和尚對着走堂的把嘴扭了一扭,走堂的出去交代了櫃上,進來說道:“這帳兩位少 爺不用爭會,唐大爺已會過了。”文澤道:“這怎麼說?”王恂道:“斷無此理。”唐和尚笑道:“些須敬意,三位少爺肯賞臉,常來坐坐就沾光多了。況和尚沒有折本的買賣,明日就拿着緣簿到宅裏來,少爺只要多寫一筆就是。”說了又大笑,拿着扇子在他們三人身上扇了幾扇。仲清等倒不好再說,只得謝了一聲,說:“我們竟吃到十一方了。”說着,大家又笑了一陣,帶了三旦出來。唐和尚與掌櫃的送出大門,看上了車,方纔進去。
卻說魏聘材與玉天仙相好,倒得了他的嫖錢,捐了分發,掣着湖北,好不有興。已另租了幾間房子,從寺裏搬出來,與玉天仙同居。這兩日置備些出京物件,已買了一個丫頭,僱了一個老婆子,玉天仙做起奶奶來。這玉天仙本是揚州瘦馬,到京來頗有聲名。但年紀已二十七歲,比聘才大了兩年。相貌極爲標緻,看着還像二十來歲人,更兼彈唱皆精,與聘才甚爲合意,故成了夫妻。聘纔想起去年元茂所借之當還沒有歸還,便到孫宅去找他,誰知元茂同了他兩個舅子下通州赴考去了,只好認了晦氣。到出京那幾日,一起一起的餞行,潘其觀、奚十一、張仲雨、馮子佩、楊梅窗、張笑梅、顧月卿、唐和尚等輪流作餞,唐和尚的莊子好不熱鬧,聘才又辭了幾天行。
白菊花未從良時與玉天仙同在一局,且甚相好,結爲異姓姊妹,玉天仙長菊花兩歲。菊花與奚十一講了,要請玉天仙過來餞行,奚十一豈有不肯之理?即請了玉天仙到家。菊花出外迎接。到了裏面見了禮,坐下各談契闊。玉天仙道:“我見四妹從了良,又遇見這位多情的老爺,我便心上羨慕。不料的我的運氣不好,去年吃了一場官司。我看這個魏大爺倒很有情,爲我吃了這些苦,還是待我一樣,而且比前更好,我所以定了主意嫁了他。又見他手頭不寬,在京裏費用大,候選無期,遂 把歷年積下的東西與他捐了分發。雖是磕頭蟲,到底也算個老爺,比咱們接客時總強了。”菊花道:“自然,姐夫雖然是個小官,姐姐到底是位太太。你妹夫雖是個大老爺,妹子終是個偏房。衙門雖比你家大些,這名分是不及你。而且他家裏還有好幾房人在家,將來知道怎樣?那裏及得姐姐一馬一鞍的安穩。
況且姐夫又年輕,又俊俏,人又能幹,那裏選得出這種人呢。”
玉天仙道:“你見過你姐夫麼?”菊花道:“姐夫也常來找我們老爺,所以我也看見過他幾次,人才是沒有說的。”玉天仙面有喜色,笑道:“只要裙裏香,管他十二房。妹妹這麼個人,妹夫豈有不一心一意的。你看那楊八妹夫也是個從九,再沒有選期,盡仗着看風水,能賺多少人?他家裏也利害,如今與六妹妹也遠了,那六妹妹也真教他賺苦了,那個人纔沒良心呢。聽說他上了回江南,也不知是誰賺他,叫他給門戶中帶了一封信。他到江南就坐着轎子,穿着衣帽,拿着眷晚生的帖去拜。到了門,投了帖,還是轎伕說:‘老爺,這是個忘八家。’他纔沒有進去,你說怯不怯?”聽得菊花也歡喜了。二人又笑了一會,就叫了個女先兒來,唱了半天,又叫個耍猴的來頑了一回。
玉天仙吃了飯,謝了菊花要回,菊花送出來。到了二門,兩人還是依依的拉着手,站住說話。姬亮軒在書房裏聽得清清楚楚,便剜破窗紙,閉着一眼,睜着一眼,從窗隙裏望將出去。
先見一個老婆子拿了衣包,又一個小丫頭拿了一根長煙袋、一把團扇。只見玉天仙一身華服,滿頭珠翠,很像個奶奶模樣。
不大不小,一個容長臉兒,容光滑潔,體態風騷,裙下金蓮約有四寸,甚是伶俏,比菊花身材略高了些。菊花穿件蛋青紗衫,內襯桃紅衫,下是月白紗褲,穿着厚底堆絨蝴蝶鞋。兩鬢堆鴉,高鬟滴翠,臉上微帶幾點俏麻,美目含情,春容滿面。把姬亮 軒看得筋酥骨軟,口內流涎。誰料這個窗紙還是舊年糊的,風吹日曬,也脆極了。亮軒只顧偷看,把個額角靠在紙上,拍的一響,裂破了一塊。玉天仙回頭見窗內有人偷看他們,玉天仙也就走了出去。菊花送出二門,看上了車,轉身回來,擡頭望見亮軒的窗紙破處,他尚在裏百偷看。欲要笑時,已勉強忍住,低着頭進去了。
聘纔出京之日,唐和尚直送到十里長亭,灑淚而別。聘纔回家接了父母,同往湖北,後來書中就沒有他的事了。要敘李元茂、孫嗣徽在通州小考,鬧了一個小小的笑話,且俟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