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玉從素蘭處回來,見過高堂,即向書房中來。晚飯畢,一輪月上,輝映花間,和風微來,天雲四皎,遂把湘簾捲起,倚闌而望。忽見小廝進來稟道:“高、史、顏、王諸少爺同來。”子玉正在悵望,今見齊來,不勝之喜,遂請進同坐。
子玉即把日間一一過訪不遇事說過。先是王恂開言道:“今日我們都在卓然齋中,交會田湘帆與媚香,又遇見竹君前來。那湘帆果是吾輩,與媚香相處的光景,真令人羨慕。”高品道:“湘帆此時是六根全淨,五蘊皆空,守定了約法三章,不許你胡行亂走,始信人間果然多是懼內的,怪不得庸庵、竹君輩,牢守閨房,不奉將令不敢妄離一步。違了,晚間夾棍利害。
湘帆還是對着個半雌半雄的人,已經如此,又何怪四畏堂中規矩乎!”說得衆人要笑,仲清道:“你也是門內出身,如今隔遠了,就誇口了。”南湘道:“我見卓然與他細君書,如屬員與上司稟帖一樣,有受恩深重,浹髓淪肌等語。”衆人大笑,高品道:“豈有此理!你這個謊也撒得不像。”衆人又說笑了一陣,高品道:“庾香,後日有一件極好的事,來與你商量。”子玉便問道:“何事?”高品道:“十五日是媚香生日。今日大家商議,並訂前舟與你合成一劑六君子湯,湊一公分,找個寬敞的地方,把那些知名寶貝,都叫將來熱鬧一天,請湘帆與媚香做生日,你道好不好?”子玉道:“好極,好極!但不知在何處聚會?”王恂道:“我家亦可,但無花園子,不如前舟園裏好。我們主人六個,添上湘帆七個,媚香、瑤卿、香畹、佩仙、靜芳、蕊香、瘦香、小梅共是八個,要三席纔可坐,醵分之說,不能預定多少,只好辦了再算。”衆人道:“極是。”
子玉便呆呆的。仲清笑道:“庸庵你這差使辦得不周到,要討人怪的。”王恂尚未回答,南湘道:“何所見而言?”仲清道:“你不見庸庵點將,把一個極要緊的人遺漏了,豈不要招人怪麼?”南湘算了一算笑道:“果然,果然。”王恂道:“你們可不是說徐度香麼!我非遺漏,我恐他的事情多。未必能來。”子玉道:“度香應酬雖多,然看其性情光景,我們請他,雖有事也必來的。就是蕭靜宜,也斷不可不請。”大家說:“很好,就添上這兩位是了。那是九個,合上那八個,是十七個,也就很熱鬧了。”南湘道:“沒有人了?”王恂道:“尚有何人呢?”南湘道:“你好記性,你既大會羣花,倒忘了一個花王。既有庚香,沒有玉儂,獨使他一人向隅,是何道理?”
王恂道:“是呀,我真該打,一時竟忘了琴言,是必要他來的。還有那個秦琪官號玉豔的也叫了他來,湊成十個。”衆人道:“如此更妙。”子玉道:“如今我們商議起來,怎樣邀客。”
王恂道:“你作一小札與怡園徐、蕭二公,前舟以及餘人,我們明日自去知會。”於是大家直談至二更方散。
子玉送了諸了,獨坐凝思了一回,想道:“後日之會,足成千古,不曉琴言病體能否痊癒?那時瓊林十樹,自然要推杜若爲先,不識大夫蕙比我玉儂何如?想起待田君光景,是個有才有智的人,必另有一種深情。人各有長,固不必彼此較量也。
遂即輕研阝俞糜,徐揮湘管,寫道:春光九十,去後難追;知己二三,來成不速。作琴樽之雅集,試花鳥之閒情。總然地乏名山,卻喜庭無凡卉。憐渠蕙質,墮彼梨園;會我竹林,數他花信。羣勞論譜,偶同織錦之人;宿慧成心,羞作數錢之技。
移溫柔於蕭寺,識風雅於泥塗。慶珠胎碧海之辰,賀玉出藍田之日。傾城名士,應共相憐;紅粉青衫,也堪同揆。點鴛鴦之卅六,紅豆齊拋;備翡翠之千雙,紫雲任請。肅箋申啓,代面丁寧。早發高軒,同光下里。
梅子玉頓白。上度香先生、靜宜逸士閣下。
子玉寫完封好,用上圖章,即付小廝交與門房,明早着人送到怡園,後日請徐、蕭二位老爺,同到劉大少爺宅內飲酒,須要交代明白。小廝答應了,子玉亦即安寢,一夜無話。
到了明日,王恂、史南湘等,就到劉文澤家來講了,文澤甚爲高興,說明日就在倚劍眠琴之室佈置。恰好蘭蕙芬芳,又有芍藥、海棠等花開滿。少停。即去知會羣花,於明日辰刻畢集。因說道:“明日花林中,恐有幾個不能來。我知道秦琪官害眼,杜琴言亦患病未痊。昨晚我見素蘭,談及庚香在彼處坐了半日,去訪琴言,恰值他師傅請客沒有進去,琴言亦未知庾香去訪池。明日就使他們兩個不來,也有八人,很爲熱鬧的了。庚香、靜宜想一定來的。”南湘道:“席間行令,新鮮的甚少,太難了又恐座客一時不能,須得雅俗共賞,易知易能的,又要避熟。射覆等令,亦覺無趣。”王恂道:“從前在此對詩的令倒可以。”文澤道:“再行此令,亦覺無味。且到明日見景生情罷。”是日王恂等就在文澤處吃飯,又談了一回方散。文澤又叫人各處訂了,說明日務必早集,盡一日之興,都系便服,不必冠帶。來人回言都說明了。
卻說田春航自與蕙芳訂交之後,足不出戶。蕙芳每日不論早晚。必來一次,或清談或小飲,並時進箴砭之語,所以春航已心滿意足,只有研磨經籍,揮灑詞翰。本來是三冬富足,倚馬萬言,一時名動京師,當道者皆欲羅致門下。無奈春航磊落自負,以干謁爲恥,未嘗懷刺一謁要津,寧居蕭寺,玉人作伴,名士同聲。蕙芳又替他結交了許多好友,如徐度香、蕭靜宜、劉文澤、史南湘、顏仲清、王恂等。仲清前與春航不睦,原是激勵春航之意;經高品將其中情節剖明,又說起仲清仍送五十金作澆裹之費,春航自然十分感激敬佩。仲清叫蕙芳爲之轉彎,更覺比前相好。惟有子玉,尚未謀面。是日知文澤等爲蕙芳做生日,心上雖十分歡喜,又因他二人交好,竟人人共知,翻有些不好意思,意欲不去,又不好卻衆人情面,只好踐諾。
文澤於絕早即在倚劍眠琴室中鋪設起來,因爲題目是做生日,略須點綴:中間掛了一幅《羣仙高會圖》。一切古玩鋪設,懼極精緻。長廊內,湘簾之外,擺列着十餘盆蕙花,趁着和風微漾,香氣襲人。文澤正在廊前獨立,見前面走進一人,遠遠望見,知是蕙芳華服而來,上了階沿,即恭恭敬敬的行起大禮來。文澤連忙扶起道:“媚香何故如此,應讓我先與你祝壽纔是。”蕙芳道:“賤齒之辰,上邀諸貴人眷顧,使蕙芳何以克當。昨日本要到各處辭謝,又恐怪我不受擡舉;且今日大羅天上,衆仙齊集,使芳輩雞犬偕升,雖不得仙,亦可脫俗,故爾謹遵臺命,鞠跽前來。”文澤道:“此亦同人盛舉,瞻仰傾城,爲借花獻佛耳。”說話間,陸素蘭、李玉林、金漱芳同到,隨後高、史、顏、王四人偕來,蕙勞一一都謝了。
諸人正在敘談,只見傳帖人引着子玉進來,蕙芳雖不認識,心中卻已猜着,上前叩謝。子玉攙住道:“這可是媚香麼?我庾香聞名久慕,覿面無緣,今幸仰企下風,已覺清芬竟體。”
蕙芳連稱不敢,看了子玉儀容,心中暗暗讚賞:真是天上日星,人間鸞鳳,有一段孚瑜和粹之情,皎皎乎有出羣之致。怪不得杜玉儂傾倒如此,與我田郎可謂瑜亮並生矣!”子玉又與陸素蘭等相見,忽聽外面說:“徐老爺同蕭老爺來了。”
衆人一齊出廳迎接,只見子云同了次賢翩翩的,儼似太原公子裼裘而來,後面隨着袁寶珠、王蘭保二人。再後還有八個清俊書童,拿着衣包、銅盆、漱盂等物。
蕙芳搶上幾步行了禮,子云、次賢兩邊扶起來道:“媚香一向灑脫,今日忽然拘禮,不是倒累了你了。”遂進室內,與諸人相見,羣旦亦都見畢,敘齒坐下。子云道:“蒙庾香、前舟及諸兄折柬相招,今日之舉,可爲極盛。昨已飽讀庾香珠玉,今日尚覺齒有餘芬。又復當此羣花大會,使弟等附驥餐芳,實爲快事。”次賢道:“丹山綵鳳,深巷烏衣,裙屐風流無過於此。而寒皋野鶴亦可翱翔其間乎?”文澤、王恂等同說道:“度香、靜宜兩先生,名士班頭,騷壇牛耳,弟等無刻不思雅範。
今不鄙凡陋,惠然肯來,足以快此生平矣!”南湘道:“朋友之交,隨分投合,以我鄙見,竟不必純作寒暄。”仲清道:“竹君快人,開口立見,今日之集,皆系至好,正可暢敘幽情,不拘形跡爲妙。”只見高品笑道:“今日王母早來,只有南極仙翁,遲遲不到,難道半路上撞着了小行者的筋斗雲,碰傷了小壽星,因此行走不便麼;不然,或是又滑倒在車轍裏了。”
說得衆人大笑道:“卓然妙語,待壽翁來罰其三大觴。”蕙芳似覺臉紅,寶珠道:“今日的客,尚短几人?”文澤道:“就止壽翁一人。花部中未到的尚有四人:琴言、琪官都有病,早來辭了,桂保、春喜是必來的。等湘帆一到,就可坐了。”話言未完,春航已到,大家重新敘禮,羣芳亦都見了,未免取笑的取笑,詼諧的詼諧。寶珠與素蘭拉過紅氈鋪地,擺了兩張交椅,要請春航、蕙芳並坐受拜。二人如何肯坐,急行收了。此時春航、蕙芳二人真覺口衆我寡,只好聽憑他們取笑;若回答兩句,又惹出許多話來。子玉頗敬春航儀容之灑落,與蕙芳正是冰壺秋月,相映生輝。又復品評諸花,各有佳妙,只不見琴言前來,殊覺怦怦欲動。
文澤即命家人擺起三桌席來,因問道:“今日之坐,還是敘齒,還是推壽翁壽母上坐?”春航、蕙芳同道:“這斷斷不敢,自然敘齒爲妙。”衆人也說敘齒罷了。文澤送酒,先定中間一席。論齒是次賢爲長,次賢自知不能推遜,只得依了,並坐者爲高品,次是仲清;左首一席,子云爲首,次南湘,次子玉;右首一席,田春航爲首,次王恂,文澤作陪。是每席三位。
定完後,王桂保、林春喜來了,皆見過了。正席上令漱芳、玉林、春喜伺候;左席上令寶珠、蘭保、素蘭;右席上則蕙芳、桂保二人。分派已定,各人坐了,慢慢的淺斟緩酌起來,正是:瀛洲詞客,先聚龍門;瑤島羣仙,同朝金闕。錦心繡口,九天之珠與紛紛;月貌花膚,四座之冠裳楚楚。不亞風羹麟脯,晉長生之酒,慧證三生;何須仙磬雲,歌難老之章,人思偕老。
玉京子、餐霞子、御風子、驂鸞子,紅塵碧落,今世前生;畫眉人、浣紗人,踏歌人、採蓮人,綵鳳文凰,幻形化相。抹煞山林高隱,託梅妻鶴子,便算風流;任憑鐵石心腸,逢眼角眉稍,也成冰釋。猜枚行令,將君心來印儂心。玉液金波,試郎口再沾妾口。隨意詼諧遊戲,顛倒雌黃:當筵短調長歌,窮工妃白。多是借名花以寄傲,無民社之攸關。藉此行樂無邊,少年有待。正覺西園之雅集,僅有家姬;曲水之流觴,尚無狎客也。
這一會觥籌交錯,履舄紛遺,極盡少年雅集之樂,內中有幾個已是玉山半頹,海棠欲睡的光景。席上人人心暢,個個情歡。只有子玉念着琴言臥病在牀,知是懨懨神思,藥爐半燼,深閉綠窗,不知怎樣煩悶。又曉得我今日在此熱鬧之場,必思冷靜。此時怎能走到彼處,安慰他幾句,與他瀹茗添香,助起他的精神來。他又不要疑我樂即忘憂,當此羣花大會,便就忘了他,那時更覺悶上加悶。偏偏素蘭又在此,不然他還可以過去排解排解。咳!眼前雖則如雲,其奈匪我思存何。此時子玉神色慘淡,只推醉出席,去倚炕而臥,衆人也不理會。且酒餚已多,不勝其量,亦各離席散坐。
家人們撤去殘餚,備上香茗鮮果。春喜與桂保到太湖石畔,同坐在芍藥欄邊閒話;玉林、漱芳已醉臥在海棠花下;蘭保在池畔釣魚;寶珠與惠芳對弈,素蘭觀局,南湘、高品在傍爲寶珠指點。蕙芳道:“你們三人下我一個。
就贏了也不算稀奇。”寶珠道:“我偏不用人教也贏得你。”
文澤道:“今日我們亦算極樂了,可惜花部中少了兩人,那個還不要緊,第一是琴言不來,使庾香不能暢意。”子云道:“可不是!琴言的病頗爲古怪,精神疲軟,飲食不思,已經十餘天了,不見好。”次賢道:“我昨日診他的脈,似積勞,兼之感憤憂鬱,昨日痰中竟有血點,非靜養數月不能痊癒。”子玉在炕上聽得清楚,不免更覺煩悶。仲清道:“今日之事,不可無文辭翰墨。靜宜先生可繪一圖,並作一序,以記雅集,我輩藉可附驥。”次賢道:“作圖呢,弟當效勞。至於高文典冊,自有羣公大手筆在。山人寒瘦之語,不稱金谷繁華,反使名花減色。”衆人道:“太謙了。”子云道:“今日起意是因媚香,引得百花齊放,勝唐宮之剪綵。弟意欲仰觀諸兄珠玉,先作一聯句何如?”衆人道:“最好。”春航道:“古體呢,近體?”
次賢道:“近體發揮難透,人多恐易平直,不如古體罷。”
於是以年齒爲先後,仍系次賢爲首,次子云,次高品,次南湘,次文澤,次仲清,次春航,次王恂,次子玉,共是九人。王恂已將子玉叫醒,淨淨臉,素蘭取出一顆醒??丸給子玉吃了。子玉不好意思,只得勉強扎掙。素蘭見子玉不語不言,似醉非醉,心上猜着是爲琴言未來。一因人多不好解慰他,二因提起琴言反恐倒勾他的心事,非惟不能寬解,越增愁悶了,反倒走開,找別人說話。文澤命小廝於每位座前,列一小几,置放筆硯一副,花箋數張,研好了墨,大家就請次賢起句。次賢道:“把壽字撇開罷。”又說聲“僭了!”提起筆來寫了一句,便念道:“玉樹歌清曉鶯亂。”大家聽了,各寫出了,注了“靜”字。
應是子云,子云道:“底下應該各人兩句纔是。”略躊躇了一會,也即寫道:“日日春風吹不散。散花天女好新奇,”衆人也寫了,註上“雲”字,齊說道:“接得很妙,第三句一開,使人便有生髮了。”應到高品,也不思索,即寫道:“剪綵爲花撒天半。花情花貌越精神,”衆人皆道:“好!”一一寫了。
南湘道:“此句要轉韻了。這花到底與真花有別,若竟把他當做花,則西子、太真又是何等花呢?”遂寫道:“惟覺花心尚少真。蛺蝶有雄誰細辨,”衆人拍手道:“絕妙!着此句便分得清界限,不至籠統不分。竹君始終是個妙才。”南湘道:“不敢,不敢!認題還認得清楚。”輪到文澤了,文澤道:“此句對了纔有關鍵,不然氣散了。這雄蛺蝶倒有些難對。”因細細的凝思,仲清道:“快交卷子,外邊吹打要開門了。”文澤道:“有了。鴛鴦雖小總相親。”次賢、子云道:“這卻對得好,又工又切。”南湘道:“也虧他。”文澤就放下筆,仲清道:“怎麼一句就算了?”提醒了文澤,笑道:“你催得緊,我忘了。”又想一想,寫道:“化工細選無瑕琢,”衆人道:“此句亦出得好,又轉韻了。”仲清接着寫道:“一一雕鐫設眉目。費盡龍宮十斛珠,”輪到春航了,接道:“截來碧海雙枝玉。小玉生嗔碧玉愁,”衆人又讚道:“好!又提得清楚。”底下是王恂,略費思索,寫道:“玉人又恐佔幹秋。蟬娟疑竊嫦娥藥,”大家正要贊好,高品道:“這句忒罵得惡,難道個個都像月宮裏的兔子?”衆人大笑起來,王恂倒覺不安。衆旦便罵高品道:“惟有他,是生平不肯說好話的,將來罰他作個啞子。”高品道:“奇了,人家罵你們,我替你們不平,自然也有不像兔子的,你們倒罵我,真是好人難做。”以下要子玉了,子玉心上正想着琴言,覺得無情無緒,衆人亦都明白。
子玉雖極意遮飾,終究思緒不佳,不得已,勉強寫道:“顧盼曾回玉女眸。鸞篦親掠雲鬟綠,”春航道:“此係上妝時了,底下倒要細細摹寫呢。”子玉此時想着琴言唱那《驚夢》的神情,所以有”曾回玉女眸”一句。衆人不解其故,不過見其興致不佳,故爾意不在詩,空衍了些。該又是次賢,接道:“鏡裏芙蓉睡新足。宛轉歌成白??詞,”又轉到子云,接道:“嬌柔解唱紅綃曲。清穎偶觸便魂銷,”高品道:“魂消兮可奈何?”
即寫道:“銅雀春深大小喬。花有連枝稱姊妹,”南湘道:“好便好,銅雀句有些打混。”即對道:“玉如合璧定瓊瑤。纖腰扭入靈和柳”衆人皆讚道:“這姊妹花,瓊瑤玉實在對得好。局勢又振得整齊了。”文澤便接道:“傾國傾城世無偶。軟到人間鐵石腸,”衆人道:“妙、妙!這句要對得工力悉敵纔好。”仲清想了一想,又笑了一笑,寫道:“春回世上支離叟。”春航道:“這實在對得奇妙。”再看下旬是:“婿然一笑百媚生,”便接道:“纏頭爭擲黃金輕。鄭櫻桃是真殊豔,”王恂對道:“馮子都非浪得名。遲遲長晝當初夏,”文澤道:“馮子都如今有個馮子佩,倒像弟兄呢。”子云道:“馮子佩原不錯,他有一種脾氣,他偏不肯在羣花堆裏取樂。”王蘭保冷笑道:“他自然不肯在我們堆裏,他見我們還要生氣呢。”子玉道:“何故?”桂保接口道:“他有他的心腸。”子玉接道:“綺席花筵日易夜。英華美可詠同車,”二輪又到次賢,遂寫道:“元白詩原結蓮社。紅氍毹上豔情多,”子云接道:“慣唱《丁娘十索》歌。葑菲採無遺下體,”高品道:“妙、妙!這句待我對一句好的。”
羣旦聽了料定又要取笑他們,便都圍攏來看着高品寫的什麼。
高品帶笑,慢慢的寫將出來,道:“雨雲行得到中阿。”衆人又笑起來,羣旦將高品亂啐亂打的一陣。子云笑道:“這是我不好,鬥出他這一句來。”南湘道:“雖然遊戲,也不好過於刻薄,改一字就救轉來了,將‘得’字改做‘豈’字罷。”羣旦方纔依了。高品道:“罷了,衆怒難犯。”又寫道:“天生麗質當珍惜,”南湘道:“強盜看經,屠戶成佛,卓然竟生出好心來,曉得珍惜了,這也難得。”接道:“莫把花枝忽拋擲。願如王獻買桃根,”文澤聯道:“可笑王戎鑽李核。”仲清笑道:“又來煞了,你們心上畢竟有些不乾淨。”又看文澤寫道:“一旦天生好玉郎,”仲清聯道:“忍教天地錯陰陽。只聞雌霓成神女,”衆人道:“此是規諷之辭,倒不是刻薄,世間竟亦不能無此事。但不在我輩中耳。”春航聯道:“莫變雄風當大王。畫堂終日開良宴,”衆人又復笑起來。高品道:“詩言志,解鈴便是繫鈴人。若我做了,又不是了。”此下應是王恂,王恂道:“可以收了,輪到庾香作結罷。”寫道:“扇底窺郎留半面。拾得瑤光一片明,”衆人齊讚道:“好!應結句了,這一結倒不容易。要結得住通篇纔好。”子玉想了一想,寫道:“雪花飛上瓊枝豔。”大衆齊贊結得有力,能使通篇一氣。
次賢重寫了一篇,朗吟數過道:“竟是一氣呵成,不見聯綴痕跡,明日我就畫一幅羣花鬥豔圖何如!”衆皆應道:“妙極!我們何不將人花比擬一回,總要從公,不可各存偏見。”
於是大家評定:以寶珠爲牡丹,蕙芳爲芍藥,素蘭爲蓮花,玉林爲碧桃,漱芳爲海棠,蘭保爲玫瑰,桂保爲莢蓉,春喜小而多才,人人鍾愛爲蘭花。八人品題盡合,因又想到琴言、琪官爲何花?子云道:“琴言色藝過佳,而性情過冷,比爲梅花最是相稱,且其酷愛梅,不屬庾香將誰屬耶?”衆人說道;“很是。”高品道:“只怕和靖先生不依,庾香割了他靴革幼子了。”
子玉不覺臉紅。仲清道:“琪官呢?”子云道:“琪官性情剛烈,相貌極好。似欠旖旎風流。比他爲菊花罷。”高品道:“菊花種數不一,有白有黃,或紅或紫,白的還好,其餘似覺老氣橫秋。班官性情雖烈,其溫柔處亦頗耐人憐愛,不如比爲杏花。”衆人道:“好個杏花,極妥當。”文澤道:“說起菊花有黃有白,你們可曉得東園裏新來一個妓女,叫白菊花,可知其人麼?”衆人皆說:“不曉。”高品道:“天下事須瞞不過我。我知此人從廣西跟了一個千總進京,如今千總棄了他出京去了,因此落在門戶中。倒也生得素淨,故有此雅號。但是兩廣人裹足者少,都系六寸膚圓光緻緻,雙跌着地,行走如風。人倒極風騷的。”仲清道:“這就是你各處稽察新聞事務的頭銜了。”衆人又笑了。子云道:“今日一敘之後,盛筵難再。十八日瑤卿移寓,諸同人可以移樽一敘否?”衆人皆道:“斷無不來之理,如有不到者罰他作一東,再敘一天。”寶珠道;“只怕我沒有這臉面,斷乎不能全來的,”春航道:“爲什麼不來?況且你是個花王,這些羣花是要來朝賀的。就是我們看花人,賞到國色天香沒有不踊躍從事。”南湘道:“你交給我,如有一人不到,罰我作東一天,兩人不到,罰我作東兩天。”
寶珠道:“真麼?明日酒醒了,不要又想不起了。”獨子玉默然不語,大家說說笑笑,已至明月正中,紅燈欲燼,三更多了。
次賢道:“夜已深了,我們可以散罷。”於是大家各起,寶珠又訂十八日之期,皆應允了,風雨不阻,遂各登輿四散。明日蕙芳踵門叩謝,惟有子玉病了,不曾進去。
到了十八日,果然諸名士並那些名旦都到寶珠新寓來,從午刻起直至子刻止。是日專以行令猜枚,清歌檀板,亦極歡而散。內中子玉因病不到。添了張仲雨,熱鬧場中最爲趨奉的。
花譜中添了琪官,惟琴言尚未痊癒。高品、文澤因南湘說過,“一客不來罰我做東一日。”子玉是日不到,罰了南湘一天,南湘甚爲樂從。即在他家裏又敘了一日。惟有子玉、琴言皆未痊癒。正是:數點梅花嬌欲墜,月輪又下竹橋西。未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