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王恂前日不能赴怡園之約,因爲孫亮功請去商辦喜事,也替他張羅了幾天。定於二月初十日招贅,也不多幾天了。新年李性全寄了幾百兩銀子來與元茂,並寫個稟帖與王文輝,要替他兒子辦喜事。王文輝不耐煩作媒,俱令王恂代勞。李元茂求着了魏聘才,求其代制一切。魏聘才鬧了一個多月,花的,輸的,丟了好些銀錢,竊案又未能破,心上也有些煩悶起來,不得主意。今見李元茂來求他,當日原是他與王文輝爲媒,意欲藉此到文輝處走動,作個幌子,便答應了,又道:“你去年借我的鐲子,如今也該取還我了,遲一日多一日利錢。”元茂道:“老爹只寄了三百兩銀子來,要辦這件事,只怕還不夠。我又無處借,你再要這帳,就坑死我了。”聘才道:“這話奇了,怎麼說坑你?你去年怎樣講的,說家信一到就還,如今倒問你也不好問了。”元茂道:“你放心,待我過門之後,我就贖還你。”聘才道:“到過門之後,一發沒錢了。”元茂道:“我雖沒錢,他應該有錢。”聘才道:“他是誰?”元茂笑道:“就是內人。非但這一筆,還有好些錢,想出在他身上呢。”
聘才笑道:“你內人身上倒會出錢?”元茂道:“豈有此理!”
聘才道:“你自講的,要出在他身上。”元茂道:“我不過想他有些陪嫁,嫁了我也就任憑我了,稀罕你那一個鐲子取不出來?”聘才道:“要使老婆身上的錢,也不是個漢子。”元茂道:“那又何妨?又不是當忘八來的錢。”兩人說笑了一回, 元茂去了。
聘才明日去拜王文輝,文輝進衙門去了,王恂接待。又同去見了亮功,說了些客套,無非是現在客途,無人照料,一切尚求包涵等語。亮功道:“原是愛親結親,這些煩文,一概刪去。我也不要破費他一錢,一切在我就是了。”即留聘才吃飯。
到了前三日過禮,聘才只得去找元茂,免不得上去見了顏夫人,因有好幾個月不去了,又爲去年鬧了事,甚是侷促不安。顏夫人也不問其往事,淡淡問了幾句話。聘纔去見了子玉,子玉想起琴言前日的話,心上總有些怪他,也不似從前待他親厚了。
元茂的事是梅進代辦,替他辦了釵環簪鐲、綵緞衣衫,並借了顏夫人的珠冠玉帶、補服朝珠、蟒衣繡裙,共鋪了十六盒,紮了亭子,也還像個局面。兩個媒人押了去。孫家收了,回盒不過相稱,也無甚珍異之物。
到了吉期,自有梅宅家人料理,備了兩桌酒,一席送顏夫人,一席待媒人,並請子玉、顏仲清作陪。仲清道:“元兄今夕真個到了羣玉山頭了。”王恂道:“一路榮華到白頭。”子玉道:“‘猶道燈前相對影,愈揉雙眼愈模糊。’此是近視眼洞房詩,今日可爲元兄詠矣。”元茂道:“我說倒是近視眼好,就新人醜些,也看不清楚。”仲清道:“若美的呢,可不孤負了?”元茂笑道:“我這新人想來未必能美。我也有些風聞,只要不像那兩位弟兄的相貌就好了。”到了吉時,都送元茂到了孫宅,孫宅鼓樂迎接。此位姑娘系亮功前室所生,如今這位夫人也不甚鍾愛他,故??一切從簡。女客只有陸氏夫人的嫂子,就是陸宗沅的夫人,帶了小女兒前來。男家早上道過喜了。倒是姬亮軒在那裏假熱鬧,心上想鬧鬧新房,自有兩位廢物招接。
元茂與新娘拜了花燭,送入新房,坐牀撒帳,飲了交杯,復又請新郎上席,坐了華筵。那嗣徽、嗣元陪了一回,王恂、仲清 即要移席到新房中暢飲。大家進了新房,仲清道:“今日可以看新人的。”便要走到牀前。牀前本有兩個伴送的老婦人,還有兩個小丫鬟侍立。嗣元恐怕仲清看了他的姐姐,便跑到牀前把帳門把住,口內連說了幾個“看”字,然後掙出“不得”兩字,若得衆人都笑了。王恂扯了仲清過來坐下,嗣元尚不放心,還死緊把住了帳門,衆人不住的暗笑。嗣徽道:“夫婦居室,人之大倫也,外人何得與聞?幸虧兄弟鬩於牀,外禦其侮。不然,白雪之白,竟爲十目所視矣。”子玉聽了大笑。王恂對仲清道:“真所謂‘無感我兮,無使龍也吠。’”仲清也覺微笑。李元茂得意洋洋的喝酒。
姬亮軒與王恂、仲清是見過幾回的了,子玉卻是初見,心中想道:“這個梅少爺好相貌,比起那孫老徽來,倒似那戲上岑彭、馬武了。”聘才問姬亮軒道:“好幾天不見你東家出來,在家裏作什麼?”亮軒道:“這兩天敝東有點貴恙,不便行動。”
聘才道:“什麼貴恙?”亮軒道:“聽得腿上生了癤子,所以不出來。”這一席卻分了三路,子玉、仲清、王恂是一路,孫嗣徽兄弟是一路,聘才、亮軒又是一路,故此不能熱鬧。王恂作人素來和藹,見同席都不能接洽,勉強要和合起來。此刻在新房裏坐位亂坐的,無有推讓。聘才與亮軒坐了一面,仲清與子玉坐了一面,元茂在上首獨坐了一面,王恂與嗣徽坐在下首。
叫嗣元過來,嗣元不肯,拿張凳子在牀面前坐着。姬亮軒向子玉笑嘻嘻道:“梅大先生是不常出來,小弟今日還是頭一回識荊。如高興,歇天何不到敝東處來走走,敝東是極好相與的。”子玉不知他的東家是誰,含糊答應。即私問王恂,王恂答以奚十一,子玉便是一腔忿恨,也不理他。亮軒又向元茂道:“舍表妹賢德無雙,李大哥真有福氣,結了這頭好親。我們 太親翁不久外放,不是四川夔州府,就是湖南辰州府。李大哥是嬌客,將來同到任上,不要說是帳房,只怕內外一切都要仰仗呢。”仲清聽了好笑,忍不住道:“足下與孫府上怎麼樣的親?”亮軒道:“孫大哥的嫡親舅嫂,是我兩姨中表嫡親表嫂之嫡親表妹,這是新親。敘起老親來,從前已故太太的外祖,是我丈人的丈人。”仲清笑起來,聘才道:“這個青,也只好算個蛋青了。”亮軒道:“雖然是淡親,卻也勝於舉目無親。我聽得有副對子道:‘豈有文章驚海內,更無親友在朝中。’”又道:“亂說,亂說。諸位是滿朝朱紫貴皆親友,我們這兩位舍親是不用說了。李新舍親是明府之子,梅大先生是堂堂學院的少爺,王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公子,顏大先生是侍郎大人之嬌客。就是魏大先生也作過華公府上的上賓,就是少府。都是一班貴客。只有區區小子,是個幕賓,將來總要拜求栽培栽培,攜帶攜帶。”說得個噁心。仲清忍不住問道:“姬先生這樣敘起來,我們都可以算得親戚,只要多轉兩個彎。”亮軒連稱“正是”。子玉微笑。元茂道:“我非但算不得清,而且也聽不清,真是葫蘆牽倒扁豆藤。”聘才笑道:“忙中遇着腿纏筋。”嗣徽道:“親親也,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親親人也,仁者人也。”嗣元聽了乃兄開口,就要駁起來,道:“這話、話,不、不通,你、你說凡有血、血、血氣者,莫不、不、不尊親,都、都、都是你、你的親,我、我、我想就、就、就只有螃、螃、螃蟹沒有、有、血,甲、甲、甲魚還、還有、有血,王、王、王八也是你、你、你親戚、戚了。我就沒有這、這、這許多親。”說罷,呵呵的笑起來,笑得滿屋人皆笑。嗣徽道:“妄人也,何足與言。”嗣元道:“我、我、我倒不是妄、妄人,你、你、你倒是個亡人,亡人、亡人無以爲、爲、爲寶,仁、仁、仁、仁親以爲寶。”衆人聽得更大笑。
仲清道:“我有個笑話也是現成的。海龍王有一天放那些怪物轉生,已放過了好些。末後,巡海夜叉在泥裏掏出兩個怪物,求龍王放他,龍王看時,一個是王八,一個是蛤螅龍王道:‘這兩個放他去,我有些不放心,教他找個保人來。’王八聽了,即指着旁邊龜丞相道:‘他是我本家。’又指着蛇將軍道:‘他是我的親戚。’龍王道:‘丞相是你本家也就夠了,怎麼又添出個將軍親戚來?’那王八答道:‘非但親戚,還算是本家呢。我們王八是不會生兒子的,要請蛇來替生兒子,雖是龜宗,還是蛇種,所以親戚也算得,本家也算得。’海龍王笑道:‘你既有這好本家、闊親戚,就放你去罷。’又叫蛤蟆上來問道:‘你有本家、親戚沒有呢?’那蛤蟆道:‘人人是我本家,個個算我親戚。’龍王怒道:‘那裏就有這許多?’蛤蟆道:‘我們這一種,是人溺裏帶的餘精生出來的,所以我也像個人樣,不是人人算我本家,個個算我親戚麼?’龍王大驚道:‘快些放他去罷,不然他要與我攀親了,不要攀出蛤蟆親戚來。’”說得聘才、王恂、子玉幾乎笑倒。嗣徽與亮軒知道是罵他們,因回答不出來,只好忍氣。嗣元見罵了他們,倒反笑起來,道:“好、好個王八親戚,好、好個蛤蟆親、親、親戚。”王恂道:“我也有個笑話。一個妓女是個瞎子,有人去嫖他,他雖看不見,卻分得人的等次來。那一天接了三個客,老鴇問他道:‘姑娘,你猜今日三個客是何等樣人?’瞎妓道:‘頭一個是秀才,第二個是刑名師爺,第三個是近視眼的阿呆。’老鴇道:‘你何以分得出來呢?’瞎妓道:‘頭一個上來,斯斯文文把我兩邊的股分開去,又合攏來,既作我的正面,又作我的反面。又聽他說道:此處放輕,此處着重。一深一淺,是個作八股的法子。所以我知道他是秀才。第二個上來,弄了一回,把我細細的看。聽他說道:左太陽有一疤,右乳有指 爪傷痕,斜長一寸二分。停一回又聽他說道:兩足迸直,兩手放開。這不是辦命案的刑名麼?第三個來得很奇,一上來就把我那話兒看,他那眉毛似刷子一樣,擦得我癢。看看又聞,聞聞又看。我知道他是個近視眼的阿呆’。”衆人大笑,連那老婆子、丫頭也笑了。覺得帳子裏一絲半息的微有笑聲,是新娘子也在那裏笑,把個嘴掩緊了。嗣元道:“那、那、那個近視眼倒像李大哥,那個刑名就是姬大哥。”亮軒笑道:“不是,不是。我看斷非刑名,定是仵作。”李元茂道:“我不信眉毛會擦得癢。”子玉笑道:“尊眉也就不輕了。”嗣徽道:“三人中吾學那個作八股的。”聘才道:“我也有個笑話。親兄弟兩個,都是近視眼,然不肯自認近視眼。哥哥常說兄弟的眼光不好,兄弟也笑哥哥目力不佳。他家隔壁有個土地堂,新掛了一塊匾,兩人要試試眼光,去看匾,到底誰看得清楚。這兩人偏又生得矮小,哥哥先叫兄弟蹲下,他踏在他肩上,叫他站起,湊到匾前,細細一看,下來對兄弟道:‘我送你上去看。’兄弟也照樣上去看了,即問他哥哥道:‘你看的是什麼字?’他哥哥道:‘我看是塊當鋪的招牌,想必裏面開了當。你看分明寫着土也當,是土也可以當得的意思。我們回去挑兩擔土來噹噹。’兄弟笑道:‘哥哥看錯了,我看是上他當三個字。我們去挑了土來,他又不當,不是上他當麼?’哥哥聽兄弟說得有理,也就一同回去了。一日兩個又要賭賽眼光,兄弟道:‘哥哥,你不要跟我賭,譬如你說我的面貌生的怎樣,我說你的面貌生的怎樣,我們自己不認得自己,說也不信。若嫂子面貌是我記得清楚的,弟婦的面貌,自然哥哥也看得逼真的。如今我們各把老婆的相貌說來怎樣,就見得我們的眼光好與不好。’哥哥聽兄弟說話又在理,便點點頭,心中想他老婆的相貌,覺得模模糊糊說不出來。他兄弟想了半天,也想不出那模樣來,便各跑了 進去。他哥走到家中不見他老婆,一找找到磨房內。見他老婆正在那裏簸面,飛了一頭一臉雪白。他哥哥湊近他臉上,仔仔細細看了一看,即走出來坐了,等兄弟來說給他聽。他兄弟也跑到房中,見關了門,把門一推。他老婆正脫了褲子要下盆子洗澡,見丈夫來,不好意思,要拿個東西遮遮下身。只有個蠅拂子在手邊,便拿來遮了那件東西。他兄弟見了那絲絲縷縷的,着實詫異,便俯着身,細細看了,也即出來。見他哥哥坐在那裏笑,即問他哥哥道:‘什麼好笑?’他哥哥道:‘兄弟,笑我眼睛真不如你。我娶親五年,今日纔看清。那曉得你嫂子是個天老兒,一頭白髮。’他兄弟也嘆了一口氣道:‘哥哥,嫂子的白髮,何足爲奇。我方纔看清你弟婦的陰毛都是白的。’”衆人放聲大笑。忽聽得帳子裏新娘罵起來,罵道:“那個混賬忘八在這裏撒村!你媽纔是天老呢,你祖奶奶纔是天老呢!”話言未了,打出一個東西來,砸破了兩個菜碗,嚇得衆人面面相覷。嗣元見姐姐罵了,即跳起身來,也幫着亂罵。大家無趣,急忙起身走了出來,急急的各散。元茂、嗣徽也難收羅,只得送出,看上車而回。
原來聘才這個笑話,雖繫有心打趣李元茂的近視眼,卻不知關礙了新娘。從前就說過是個天老兒,生的一頭白髮,連眉毛、寒毛都是白的,北邊叫作天老,南邊謂之白羊子。更兼情性潑悍,今年已經三十歲了,四遠馳名,無人聘他,故將就送與元茂。元茂如何知道?高高興興的進來,心中想道:“方纔聘才的笑話,不過笑我近視眼,他就罵起他來,還把個痰盒打出來。夫妻還沒有作親,他就這樣幫着我,那裏有這種好老婆。”
連忙把僕婦丫頭打發開了,脫了外面的衣裳,掩了門,將蠟花剪的亮亮的,揭開帳子,挑了紅巾,將燈一照,喜得元茂骨軟筋酥。雪白桃花似的一個銀盆臉,烏雲似的一頭黑髮,彎流流 翠生生的兩道黑眉,猩猩紅的一張櫻桃小口,粉香油膩,蘭麝襲人。元茂喜得了不得,與他寬衣解帶,那新娘便先鑽入被內去了。元茂也忙忙脫了衣服,挨進了被窩,自有一番舉動,那新娘半推半就的成了一度。
見新娘遞塊帕子與他,元茂想起有什麼元紅的說法,把帕子擦了,?H在枕邊,明日試驗。心中想這滋味真覺有趣,要想句話說說,又找不出來。睡了一睡,又來了一度。一牀被褥都是新綿的,況且是二月初十,天氣已暖,元茂動得一身汗似蒸籠是的,頭上的汗流下不祝下來歇了,忽摸着那塊帕子,他也忘記是方纔用過的,便拿來滿臉滿頭一擦。掀開半牀被,透了透熱氣,然後睡着。
絕早新娘已先起來,另在一間房梳頭。元茂起來,擦了臉,穿了衣,悄悄的將那塊帕子揣在懷裏,要想去看新人梳頭,已被伴婆拉了出去見泰山,並有些長親等類,耽擱了好一回。新人梳妝已畢,華服豔妝的在房裏低頭坐着。元茂挨近身邊,也掙出幾句話來,新娘唯有含笑不答,也偷看元茂,團頭大臉,除了眉毛眼睛之外,也還生得平正,比自己兩位令弟好看多了,心內也倒歡喜。再看他臉上有些黑氣,隱隱的一條一塊,深的淺的,花花落落,倒像個煤黑子擦臉擦不乾淨的樣子。心上想道:“必是洗臉不用胰子,明日叫他多擦些胰子就好了。”元茂看了一回,得意已極,想道:“從今好了,不用外邊閒闖了。”
又想到那塊帕子,便走到外間無人處,從懷中掏出來,兩手將那帕子扯直一看,不覺呆了。想了一想:“必是拿錯了。”翻身到內,到牀上四角一翻,不見,再到被底、枕底一翻,也沒有。
旁邊一個僕婦問道:“姑爺人找什麼東西?等我來找。”元茂見了有好些丫頭、老婆子在房中,又不好說。只得出來,再到無人處,將那帕子細看,見一條條的漆不像漆,油不像油、黑不 像墨,真猜不出是什麼東西。聞一聞有點油香,又有些汗氣,撲嗤的笑了一聲,想道:“怪不得他的乃弟滿口通文,雖他姐姐□裏頭,也有這許多黑水。”既又想道:“決無此理。”又翻轉帕子來細細一看,看到一處在那黑油之外,浸出一點紅色來,似淡胭脂水一般,聞聞沒有氣息。再細細的想了一回,恍然大悟道:“是了,是了!這一點紅影影的,就是元紅無疑。這些黑的必是昨日人家和我頑,捉弄我,把些黑油塗在我頭上,或是帽子裏。出了汗,我誤將此帕擦了。”便又?H入袖中。進來吃過卯筵,燕爾新婚,自是如兄如弟。
過了幾日,元茂謝媒拜客,聽得王恂、仲清問他的新人怎樣得意,不說別樣,總說的是頭髮。有的說是白絲細發,有的說是銀絲鶴髮,總不懂什麼意思。人家見他得意,也是詫異。
元茂忽想起聘才捱罵那一回,也是說了白髮、白陰毛,因此新人動氣,便有些疑心。又想:“自己臉上天天沾染些黑油,那塊帕子又是這樣,況且他起得絕早,另在一間房內梳妝,而且要關了門,這是何故?”疑心不決,又不敢問。來到房中,見他歡天喜地,戴滿了珠翠,分明一頭好發,比漆還亮。要去聞聞他的頭,又被他推開。忽又轉念道:“或者頭髮原是黑的,陰毛倒是白的,故此人家講這些話。”又想道:“就算他有幾根白陰毛,外人那能知道呢?若果如此,那就不好了。”又想道:“這個念頭起不得,等我今晚拔他一根,明日看看,便知分曉。”好容易盼到黃昏,二人睡了。元茂摸了那件寶貝,卻是毛絨絨的一塊草地,卻又不忍拔,恐他疼痛。便又上去胡鬧了一番,下來再把手撫摸,意欲要他自脫下來,於心始安。忽然竟得了一根,心中喜極,兩指捏緊了,探出一支手來,在褥子底下摸了一張紙,包好了。想來想去,沒有放處,恐他搜着,便?H在辮頂裏。
那孫氏也猜不出他作什麼。元茂費了半夜心,早上又睡着了。孫氏梳好了頭,元茂才起來淨臉時,就牢記着發頂裏有紙包,急忙帶上帽子,跑到外間,打開一開,卻是漆黑的一根。
元茂歡喜道:“白疑心了幾天,那班刻薄鬼原來是瞎說的。”
才放了心。可笑元茂呆到二十分,費了半夜心,得了一毛,誰知還是他自己身上擦下來的,他當他老婆的,就疑心盡釋了。
約過了半月,那一天事當敗露。孫氏梳頭時,覺得身上有些涼,叫丫鬟出去拿件半臂來穿,不料元茂已起來,見丫鬟拿了衣服進那間屋裏去,他就跟了進去,不及關門。只見坐着一個人,身穿件大紅緊身,披着一頭銀絲似的細發,有三尺餘長,兩道淡金色眉毛。李元茂心中唬了一大跳,當是遇見了鬼,欲要轉身,心中想道:“穿的衣服分明是他,難道真是白人?”
急走近時,孫氏也嚇了一跳,遮掩不及,臉都漲得飛紅。李元茂仔細一看,一口氣直衝上來,說道:“原來如此,我該倒運,娶了一個妖精。這是《西遊記》上的不老婆婆。也要嫁人,笑死了,笑死了!”孫氏一聽,又羞又氣,一面哭起來,一面罵道:“我們待你這麼樣,我是千金小姐,留贅你一個白身人,你還不知足,倒嫌我!我就頭髮白了些,那一樣不如你,難道還配不上一個□瞅眼兒?你嫌我,你就休了我!”使起性子,乒乒乓乓,把零碎砸了一地。李元茂在那間咕咕嚕嚕的也罵不完,兩人鬧了一早晨。
原來孫氏那幾天把香油調了燈煤,再和了柿漆。先梳好了,然後將油漆細細的刷上,比人的還光還亮。就是天天要洗一回,不然就難梳,而且也刷不上去。洗時用皂莢水一桶,用硼砂、明礬洗乾淨,晾得半乾,然後梳挽,也要一個時辰。今日略遲了些,因此敗露。元茂氣哄哄的崛了出去,在魏聘才的處住了兩天。聘才問其所以然,他只得直說了。聘才恍然大悟,遂明 白前日的笑話,竟說到板眼裏去了。
孫氏見丈夫兩三天不回,心上急了,稟明瞭父母。亮功大怒,陸夫人也有了氣,便着人到梅宅上一問,沒有去。又各處找尋,找到了聘才處,找着了。元茂尚不肯回去,聘才力勸,方同了來人回家,猶不肯進房,在書房中同嗣徽說閒話。晚間亮功回來,即說了元茂幾句,陸夫人也責備了元茂一番,然究竟心上有些對不住元茂,半說半勸的叫他進房。元茂也沒奈何,只得進去,心上猶記着那天的模樣,總不能高興。
孫姑娘見他進來,要他先上來陪話,坐着不動。燈光之下,元茂依然看了黑白分明,是個美人,心上便活動了些,只得先說了一句話,孫氏也慢慢的答了一句。元茂垂着頭,閉着眼,想了一回,想得了一個絕妙的主意,跳將起來,對着孫氏嘻嘻的笑。孫氏見他回心轉意,反倒拿腔作勢要收服他,冷冷的不言語,自己對鏡顧影,做作一番。元茂忍不住道:“你何妨對我直講,要瞞我作什麼?我們既成了夫婦,自然拆不開了。我看你天天梳頭要上漆,就費力得緊,而且也不便,天天擦得我一臉黑油,惹人笑話。我如今想了一個好法,又省事,又好看,又油不到我臉上來,不知你要不要?”孫氏聽了,不知他有什麼法子,便問道:“依你便怎樣?”元茂道:“如小旦上裝,用個網巾一紮,豈不省事?你那一頭銀絲罩在裏面,有誰看得出來?再不然,索性拿他剃掉了,倒也乾淨。”孫氏道:“剃是剃不得,依你戴個網巾罷,恰也便當。我也怕上這些油,明早我就着人去買。”元茂道:“你臉上也要天天拿剃刀刮刮,不然也有些黃寒毛出來。你若颳了寒毛,戴上網巾,倒可以算得絕色美人了。”孫氏被他說得喜歡,便也笑顏悅色起來,道:“此刻尚早,何不着人去買了,明日就可用了。”元茂道:“買了來,今晚就用,省得又染我一臉。”孫氏叫丫頭出去告 訴了管事的,叫他買一個網巾、一個髻子、一個燕尾,速速的辦來。果然不多一刻,即買齊了。孫氏喜歡不盡,即刻熬了一罐皂莢水,把油煤洗刷乾淨,洗了很釅的兩大盆,似染坊中靛青一般。也等不得幹,元茂拿一塊布與他抹了?A,?A了又抹。
元茂又叫他索性把鬢腳及四圍修去些,便不露出來。孫氏也叫老婆子用剃刀颳去一轉,把眉毛也索性刮掉了,臉上也颳得光光的。把網巾戴上,真發盤了一圈,加上那假髻子,將簪子別好,紮上燕尾,額上戴上個翠翹,畫了眉,真加了幾分標緻。
晚上看了,竟是個醉楊妃一樣。孫氏叫點了兩枝大蜡,一前一後用兩面鏡子照了,覺得美不可言。元茂看了,也心花大開,走攏來,把他頭上聞了一聞,將臉上擦了兩擦,微有一點油,不像前頭落色了。喜孜孜的支開了丫頭,攜手上牀,同入鴛衾,開了一枝夜合花。元茂忽又想起前夜拔毛之事,便問孫氏道:“我聞得天老兒是渾身寒毛都是白的,爲什麼你下身的毛倒是黑的?”孫氏道:“也不甚黑。”元茂道:“好人,給我看看。”
孫氏不肯,元茂道:“我還嫌你?如今我都替你這麼樣了,還隱藏作什麼?”孫氏不語。元茂赤身下牀,攜了燭照,把被揭開,孫氏尚要遮掩,元茂見他身上真是雪霜似的,甚爲可愛。
看到那妙處,好似騎了一區銀鬃馬,倒應了聘才的笑話,真像一相蠅拂子遮着。元茂忍不住笑了一聲,把他擰了一把。孫氏罵道:“作什麼,你原也是個近視眼,何不也聞聞?”元茂看動了心,放了燈,上牀去了。穢事休題,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