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子玉從劉文澤家飲酒回來,已是二更多天。先見過父母,換了衣裳,來尋聘才、元茂說話,卻見靜悄悄的,掩了房門。那邊虎兒走來道:“少爺出去後,師爺就有人請出去了,今日不回來。李少爺、魏少爺吃了早飯出去的。”子玉道:“他們往那裏去了?這時候還不回家。”說罷就往裏頭去了。
卻說聘才、元茂因子玉出了門,便覺納悶。元茂自初六那一天,見了些標緻相公,心上很想作樂,一來爲他父親拘管,二來手內無錢,不能隨心所欲,即對聘才道:“今日你也該請我看本戲。”聘才道:“我若有錢,怕不請你,還等你說?”
元茂便皺着眉,攏着袖子閒踱,踱了一會道:“我們兩人聽戲,三百大錢就夠了。”聘才道:“若論三百錢呢,我還打算得出來,就是冷清清的聽那幾齣戲,也無甚趣味。你不見人家帶着墊子坐官座,一羣相公圍着,嘻嘻笑笑的,好不有趣。聽了幾齣,便帶了他們上館子飲酒。那陪酒的光景,你自沒有見過,覺得口脂麪粉,酒氣花香,燕語鶯聲,僞嗔佯笑,那些妙處,無不令人醉心蕩魄。其實所花也有限,不過七八吊京錢,核起銀子來三兩幾錢,在南邊擺一臺花酒,也還不夠。我就沒有這幾吊錢,作不起這個東道。”元茂聽了,心癢難撓,便道:“我是沒有衣服可當,你還有幾件,何不當票當請我?”聘才道:“當了就沒有穿的。”元茂道:“到帳房去借,你與那管帳的倒很相好。”聘才道:“好意思?纔來了幾天。爲着聽戲去借錢,也叫人瞧不起。”元茂道:“那就難了,當又不當,借又不借,只好拉倒,我是沒有方法想。”聘才道:“你倒有方法,你有銀子不肯使。”元茂道:“我有銀子?在路上就短了,到京後又沒有人給我,那裏來的銀子?”聘才道:“你尊翁箱裏總有銀子,何不暫借幾兩出來用用,將來我打算到了,照數還你,你也不必告訴他。”元茂道:“這恐怕使不得,倘或查問起來怎樣回答?”聘才道:“如果不查更好,若一查起來,只說我們路上借了葉茂林的盤纏,他今日來討,一時不好意思,所以還他的。”元茂道:“說倒也說得像,但舊年沒有題過,恐怕不信。”聘才道:“這有什麼不信?你只說向來只道我已還了,所以沒有題起。”元茂又想了一想,徑到他父親房中,開了箱子,伸手在箱裏摸索,摸着了一大包,有好幾十兩。打開看了,內中碎的很多,便揀了五六塊。元茂住手要包。聘才道:“花酒兩樣,大約要二十吊錢,你索性再揀兩塊出來。”
元茂又揀了兩塊,約有八九兩了,一總放在搭鏈裏,掖在腰間,把銀子仍舊包了放好,鎖了箱子。吃了飯,帶了四兒,拿了馬褥子,僱了車,急急往戲園來。
將到戲園,元茂道:“我們聽什麼班子呢?”聘才道:“自然聯錦班了。”到牆上去看報子,聯錦班在太和園,聘纔是去年閒逛熟的了,一徑同元茂進了戲園。聘才走的快,元茂見那戲園門口。擺着些五花雲彩,又有老虎,又有些花架子,花花綠綠的。只管往前觀看,信着腳步走,不防總徑路口,橫着一張矮長板凳,絆了一交,作了個倒栽蔥,四兒正要來扶,旁邊有一人走過來,雙手將元茂拉起,替他拍去了身上灰土,笑嘻嘻的道:“瞧着路走,這交栽的不輕,幸虧我拉的快。倘或摔壞膀子,碰傷了腦袋,便怎樣。不是圖歡樂,倒是尋煩惱了。”
元茂不好意思,謝了一聲,進去覓着聘才,在樓上坐了一張小桌子。已開過臺,做了兩出,此刻唱的是《拾金》。元茂見不是小旦戲,便不看,他左頤右盼,四下裏閒望,非但琴官等不見,連葉茂林也不在臺上。
正無精打彩的坐着,忽見一人走來,對着他點點頭,元茂頗覺面善,一時想不起來。那人便走到聘才背後拍一拍肩,說聲:“高興”!聘纔回頭見是張仲雨,便滿面堆下笑來,連忙讓坐。問道:“二哥獨自一人來,還有人同來的?”仲雨道:“我那裏有工夫聽戲?清早到錦春園華公府走了一走,出來又到怡園徐二爺處商量件事,遂同起盛銀號潘老三在天香樓吃了飯。昨日宏濟寺的唐和尚,有件事約我在這裏等他。”說罷拿出了玉煙壺,遞與聘才,聘才接了過來。元茂此時方想起是初六那一天見過的,重敘了幾句寒溫。仲雨又將煙壺遞與元茂,元茂不知好歹,當着聞痧藥的,一聞即連打了七八個嚏噴,眼淚鼻涕一齊出來,惹得仲雨、聘才都笑。仲雨問聘纔在梅宅光景,聘才隨口答應了幾句。仲雨道:“老弟,以後如有緩急,可到愚兄處商量。”聘才謝了一聲,仲雨也不看戲,只與聘才說話。聘才說起琴官,仲雨道:“我也見過這人,相貌倒好,就是人冷些。如今是天天在怡園徐度香處。還有個琪官,略比他和氣些。”聘才道:“這個琴官,是我們梅庾香最得意的。”
仲兩道:“他也喜歡琴官嗎?我倒不大見他出來。”元茂卻呆呆聽着,見有一個相公走來,到張種雨面前請了安,又照應了聘才,對着元茂也彎了彎腰。元茂擦擦眼睛,聚起了眼光,把那相公一看,原來是前日在會館裏唱戲的,孫嗣徽極口稱讚他。那相公便靠着張仲雨坐了,仲雨卻冷冷的。聘才問仲雨道:“他叫什麼?”仲雨未及回答,那相公急應道:“我叫二喜。”
就問:“你能貴姓?”聘才與他說了。又問元茂道:“前日你在蘇州會館聽戲,你和孫大少爺說話,你們相好有交情麼?”
元茂想道:“這個相公很多情,見了我他就記在心裏,這也難得的,便含着兩個黃眼珠,細細的睃着他。二喜索性過來,與他一凳坐了,問道:“你能常聽戲,你喜歡那一家的戲?”
元茂便支吾了兩句。二喜把元茂的短菸袋裝好了煙,吸着了送過來,元茂甚是得意,那兩隻眼,愈覺水汪汪的含着露水一般,心裏喜歡極了,倒突突的跳,喉嚨裏癢癢的說不出話來。那相公便坐着不動。換了一出《嫖院》,便又一個相公到張仲雨身邊,也坐着不走。聘才問他的名字,叫保珠。臺上又換一出《女彈詞》,一出場,聘才認得是琪官。看他打扮得十分香豔,頗有花含曉露,月印暗川之致,兩邊樓上喝彩不迭。仲雨道:“這個就是琪官。”聘才點頭含笑道:“這琪官比去年更覺好了。“元茂也認不清楚,只與二喜說話,又看看保珠,卻沒有餘情照應到臺上。那保珠見元茂喜歡他,也捱了過來。二喜便攔着他,不叫他過來。保珠便繞到那邊坐了。
兩個黑相公,夾着個怯老斗,把個李元茂左顧右盼,應接不暇。保珠、二喜搶裝煙,搶倒茶,一個挨緊了膀子,一個擠緊了腿。李元茂得意洋洋,樂得心花大放。
琪官唱完,進了場,卸了妝,在簾子邊站了一站,望見了聘才,即微微的一笑。聘纔對他點點頭。又見他衣裘華美,靴帽時新,迥非從前模樣,意謂其必過來招呼。果見他進了戲房,候了一會,猛一擡頭,只見他已坐在對面樓上,同着前日唱《題曲》的那個小旦,陪着兩個華冠麗服的人。不多一會,那兩人帶着他們走了,聘纔好不掃興。只聽得二喜問元茂道:“今日在什麼地方?”元茂不懂,只把頭點。又聽得保珠問道:“今日咱們上那個館子,我伺候你罷。”元茂支吾,說不出來。
二喜又道:“今天才開了兩三家,若去遲了,恐怕沒有坐兒。”
元茂心裏想道:“這兩個卻都好,看這光景,兩個都要去的,但恐所帶的銀子不夠。”又想道:“兩人給他十二吊錢,吃五六吊錢的酒菜,也夠了。”便問聘才道:“我們走罷。”保珠便拉了元茂的手道:“到那個館子?”聘纔看這兩個相公。心裏不大喜歡,因是元茂花錢,與他無干,樂得熱鬧熱鬧,便對仲雨道:“二哥同走罷,我們去飲一杯。”仲雨道:“你們先請,我還要候一候。”聘才道:“同走罷,這時候不來是未必來的了。”便拉了仲雨同下樓來,卻忘還了戲錢。看坐的上來拉住四兒道:“慢些走,你們沒有給戲錢。”聘才聽了,住了步,問元茂,仲雨道”是我的,交代掌櫃的就是了。”看坐的答應。
纔出了戲園,兩個跟兔的跟着。聘才問仲雨道:“那個館子好?”仲雨道:“前面的春陽館就很好。”不多幾步,走進了館子,掌櫃的都站了起來,叫聲”張老爺,新年好!升官發財。”又作了個揖,仲雨也應酬了幾句。揀了個雅座,仲雨首坐,元茂第二,聘才第三,二喜、保珠一凳坐了。走堂的送了茶,便請點菜。仲雨讓元茂、聘才,二人又推仲雨先點,仲雨要的是瓦塊魚,燴鴨腰,聘纔要的是炸肫、火腿。保殊要的是白蛤豆腐、炒蝦仁。二喜要的是炒魚片、滷牲口、黃燜肉。元茂道:“我喜歡吃雞,我就是雞罷。”走堂的及二喜都笑。拿了兩壺酒,幾碟水果,幾樣小菜來,各人飲了幾鍾酒。先拿上炸肫、鴨腰、火腿、魚片四樣菜來。聘才便要豁拳。仲雨對二喜道:“你出個令罷。”二喜道:“樂中樂,苦中苦。第一杯輸了,要唱個小曲兒;第二杯輸了,要說個笑話;三杯輸了,敬人皮杯。”元茂道:“這三樣我都不來。”聘才道:“那不能。既這麼着,頭一個就是你來。”二喜便斟了三滿杯,放在面前道:“李老爺來罷!”元茂便眯齊了眼道:“你們替我看着,我眼睛不仔細,恐怕要錯。”便伸出手來,與二喜豁一拳就輸了。仲雨笑道:“請唱。”元茂道:“唱是再不會的,我情願多吃一杯。”保珠道:“說唱就要唱的。”元茂飲了一杯酒,求保珠代唱。二喜道:“代唱了罰十杯酒。”保珠便不敢代,元茂對他作了一個輯,道:“好人,你代我唱一唱罷。這些東西,我是一句不會的。”衆人見他果是不會,保珠便代唱了一枝《銀鈕絲》。
再豁第二杯,二喜輸了。二喜道:“有一人請客,沒有錢買酒,拿一隻空杯子,放在客人面前。主人說請,客人不動手。主人又說請,客人道:‘酒還沒有來,請什麼?’主人家就走過來,拿着杯子一瞧,道:‘原來這杯酒是乾巴巴的,你就這麼飲了罷。’”二喜就拿杯子送到元茂嘴邊,元茂樂極,一飲就幹。仲雨、聘才齊聲說“好”!保珠道:“這個笑話實在說得有趣。”便也斟了一杯酒,送到聘才嘴邊,叫道:“乾爸爸飲這杯。”聘才也喜歡,幹了。
保珠又斟了一杯,送到仲雨面前,也叫了一聲乾爸爸,仲雨也幹了。
豁第三杯又是元茂贏了。二喜便含着一口酒,雙手捧了元茂的臉,口對口的灌下。元茂心裏快活,臉上害躁,已嚥了半口,忽低着頭一笑,這口酒就從鼻孔裏倒衝出來,絕像撒出兩條黃溺,淋淋漓漓,標了一桌。李元茂的腦門子,又癢又辣,便伏在二喜肩上擡不起頭。保珠笑得坐不牢,已塌下凳子,坐在地上。仲雨笑的翻了一身酒。聘才笑的腹痛,捧住了肚子。
二喜帶笑拍着元茂的胸,元茂才擡起了頭,閉了眼,張開口,鼻孔裏還覺癢的,打了幾個嚏噴,停了多時,方纔說道:“有什麼好笑?”衆人見他這光景,又笑了一會,吃了幾樣菜。
二喜便斟了酒與張仲雨豁了一拳。仲雨輸了,元茂便催仲雨唱。仲雨道:“這不難。”飲了一杯酒,唱了個《馬頭調》,大家卻贊聲”好”。第二杯又系仲雨輸了,要說笑話。仲雨擡頭,見屋子裏釘着一個小神龕,供一張趙玄壇騎個黑虎,即對二喜道:“你們見了有錢的老斗,便喜歡道:‘財神爺到了,肯花錢。’窮老斗見了黑相公,便害怕道:‘老虎來了,逢人就要吃的。’你瞧上頭到底是財神爺騎黑老虎,還是窮老斗跨黑相公?’聘才拍案叫絕,元茂掩着鼻孔要笑,保珠卻仰面看那龕。二喜便斟了一杯酒,送到仲雨面前道:“該罰,你挖苦得利害。”仲雨接過來,飲了道:“這裏卻沒有怕相公的窮老斗。”又與二喜豁第三杯,二喜輸了,要敬仲雨皮杯。仲雨道:“咱們倒不用這麼着,方纔李老爺那杯沒有吃得好,這杯我煩你轉敬他。”二喜便拿着杯子,呷了一日,又送到元茂嘴邊,元茂搖着頭,閉緊了嘴不受。二喜便跨在元茂身上,端端正正的,將元茂的頭捧正,往上一擡,元茂便仰着臉。二喜卻把那一點珠脣,緊貼那一張闊嘴,慢慢的沁將出來,一連敬了三口。
元茂便如醍醐灌頂,樂不可言。大家聽他喉嚨裏頭咭咯咭咯的,嚥了三咽。
二喜又斟了酒,輪到聘才了。第一拳是二喜輸了,唱了一枝《九連環》。
第二拳是聘才輸了,聘才先笑了一笑,道:“人家姑嫂兩個,哥哥不在家,姑娘就和嫂子一牀睡覺。嫂子想起他丈夫,便睡不着,叫這姑娘學着他哥哥的樣兒,伏了一會。那嫂子樂得了不得,道:‘好雖好,只是不大在行,淌出水來。’姑娘道:‘這是頭一回,二次就在行了,咱們起他個名兒纔好。’嫂子道:‘本來有個名兒,叫磨鏡子。’姑娘道:‘不像,鏡子是圓的,還是叫他敬皮杯罷’”這一陣笑,卻也笑得可聽,元茂笑出眼淚來,罵道:“你這個惡人,明日就要變啞叭子。”笑得保珠滾在聘才懷裏,二喜便過來,把聘纔打了一下,道:“那裏有這樣壞人,罵人罵入骨的。”第三杯偏偏又是二喜輸了,二喜拿着酒道:“怎樣唱?你吩咐。”聘才即板起臉來道:“你聽了張老爺的話,不聽我的話,你就瞧不起我,我今兒不依你。”二喜吃驚道:“我沒有得罪你。”聘才道:“你雖然沒有得罪我,總得聽我的話。”二喜道:“你且說。”聘才道:“我說這皮杯,還去敬李老爺。”二喜又拿着酒對了元茂,元茂道:“好嗎,你們今日拿我開心當頑兒,我今番再不上當了。”仲雨道:“李老大,你不吃這一杯,我再編個笑話來罵你。”聘才道:“呸!原來是銀樣蠟槍頭,這麼不中用,一說就不敢了。”元茂想道:“說是說不過他們的,管他,天下無難事,只要老面皮,佔便宜的,總是好的。”便道:“我倒不像你們這些人,怕害躁,來,來,來!你看我再飲。”倒捧着二喜的臉,吃了這一杯,人倒不能笑他。二喜的令完,保珠照樣與元茂豁了一拳,保珠唱了個《滿江紅》。
聘才忽見一個和尚走進來,口中說道:“我的二老爺!你在這裏,我走了七八個戲園子,那一處不尋到?”二喜、保珠見了和尚都請了安,聘才、元茂也站起來招呼。和尚都作了揖,與仲雨一凳坐了。聘纔看那和尚相貌,是個紫糖色方臉,兩撇濃須,有四十來歲,戴個絨僧帽,穿件寶藍綢狐皮僧袍,腰拴黃絲絛,足下挖雲青緞毛兒窩,也沒有出家人的光景,定是酒肉和尚。
但看他倒也和顏悅色,很會張羅。當下即問了聘才、元茂姓名寓處,便對仲雨道:“二老爺,明日事完了,不是姑蘇會館,就是天慶堂,再約上你這兩位令友,與這兩位相公,咱們高高興興樂一天。今日實在不好耽擱,那邊人已到齊了,就候你去成事。”仲雨道:“不用忙,你也吃一鍾,咱們就走。”
那和尚將鬍子抹了一抹,嘻着嘴吃了一鍾酒,吃了一片火腿。
保珠笑嘻嘻的道:“唐老爺,你那位少爺,倒沒有帶出來?”
唐和尚笑道:“豈有此理!和尚連奶奶都沒有,那裏來的少爺?”
二喜道:“你那位少爺,也與奶奶一樣。”唐和尚一手就伸到二喜臉上來。二喜笑道:“我說和奶奶的模樣長得一樣,沒有說錯呀。”唐和尚見有聘才、元茂在坐,便也假裝斯文,縮回手來,說道:“你們糟蹋佛門弟子,是有罪過的。”仲雨、聘才大笑。唐和尚又催仲雨起身,仲雨道:“再略坐片時也不妨。”二喜見壁上掛着一個葫蘆,指着問唐和尚道:“這個像什麼?”唐和尚笑道:“這個像你的嘴。”二客道:“不通,不通!怎麼說像我的嘴,分明像你的腦袋,光光兒的,一根毛沒有。”和尚笑道:“原是光的。你不聽見說天上有三光,人間到有四光:是和尚腦袋,媳婦腿,老斗銀包,相公嘴。和尚腦袋是剃光的,媳婦腿是磨光的。老斗銀包是花光的,相公嘴是吃光的。”說着哈哈大笑,拉了仲雨就走,又對聘才彎了彎腰,笑道:“我是亂道,二位不要見笑。”仲雨道:“待我去算了帳好走。”聘才道:“二哥既有事,請便罷,東是兄弟的。”
仲雨道:“二位請多飲幾杯,我走一走就來。”說罷辭了二人,同了和尚出去了。
聘才、元茂又與保珠豁了一輪拳,保珠也敬了兩次皮杯。,二喜又要了幾樣萊,重又鬧了好一回,已點了半枝蠟燭。約有定更後了。兩個相公都也睏乏,兩個跟兔在風門口站着。李元茂不知顛倒,飲湯飲酒,除下帽子,頭上熱氣騰騰,如蒸籠一般。聘才道:“咱們也好散了。”輕輕的湊着元茂耳邊道:“你拿那東西出來,交給櫃上算錢罷。”元茂便向腰間摸了兩摸,失張失致的道:“奇怪!”站起來,把衣裳後衿揭起,對聘才道:“你看可有?”聘才道:“有什麼?”元茂道:“搭鏈袋兒。”聘才道:“沒有。”元茂臉上登時發怔道:“這又奇了,那裏去了?”保珠道:“丟了什麼?”元茂不答應,又從懷裏亂摸一陣,也沒有,那臉上就一陣陣白起來。解了腰帶,抖一抖不見有。聘才着急起來道:“不要忘了。”元茂道:“什麼話?你也看見帶着的。”又將袍子揭起來,在褲帶上摸了一轉沒有。聘才即拉了元茂到窗外,又有兩個跟兔站着,只得到院子裏低低的道:“這怎麼好!你想想到底在那裏丟的?”一語提醒了元茂,道:“哦!我知道了。我進戲園時候,跌了一交,有人拉我起來,替我拍一拍灰兒,準是被這人偷去了。”聘才道:“我沒見你跌,幾時跌的?”元茂道:“那牢門口橫着一張板凳,我那裏留心?一進門時就跌了一交。”聘才雖是靈變,卻也沒法。
二喜走出來道:“你們在院子裏商量些什麼?”二人重又進屋,坐下。二喜便說:“天不早了。”又到元茂耳邊一湊道:“你到我家裏去,我伺候你。”元茂聽丁這句,心裏又喜又急,臉上發起燒來,只顧看着聘才發徵。保珠、二喜猜不出什麼意思。聘才只得對元茂道:“丟了這包銀子,如今怎樣呢?”元茂道:“原是還有些東西在內,一齊偷去了。”保珠道:“什麼?”元茂道:“銀子,在戲園門口,叫小利割去了”二喜道:“我同你出來,沒有見小利。”元茂道:“進門時丟的。”二喜道:“進門時就丟的,怎麼你看了半天的戲,吃了半天的酒。還不知道?直到要走才說呢。不是你忘記帶出來。還在家裏?”元茂發急道:“豈有此理!難道我耍賴。”二喜冷笑一聲。聘才道:“不是這麼說,我們並不是沒有帶錢,想漂你的開發。李老爺自不小心,丟了原不好對你說。你放心,明日我們聽戲連保珠的一總送來。”即問保珠道:“你相信不相信?”
保珠道:“我倒沒有什麼不相信。況且二位老爺都是頭一回的交情,決沒有安心漂我們的。但我們回去,是要交帳的。
再是新年上,更難空手回去。非但難見師傅,也對不住跟的人。
求你能那裏轉一轉手,省得我們爲難。”即對二喜道:“喜哥,可不是這樣麼?”元茂道:“與你們說,你們不信。我今日是帶着八塊銀子,足有十兩多。也沒有包,裝在一個搭鏈袋裏,他倒連袋子都拿去了。此時要我們別處去借,那裏去借?不是個難題目難人。”二喜鼻子裏哼了一聲道:“此時尚早,你何不叫你們二爺回去取了來,咱們在這裏坐一坐就得了。”說罷又推着元茂坐了。元茂搖頭道:“這斷斷不可。”二喜道:“不可那就是安心了。咱們陌陌生生的陪了一天酒,李老爺你能想,想到敬皮杯的交情,也就夠了。我們也叫出於無奈,要討老爺們喜歡,多賞幾吊錢,在師傅跟前掙個臉。若總照今日的佯兒,我們這碗飯就吃不成了。李老爺,你既然不肯打發人回去,如今這麼着,勞你能駕送我回去,對我師傅說一聲,你賞不賞都不要緊。”保珠道:“你這話說的很是,只要咱們師傅知道了,就好了,咱們要什麼錢。”把個李元茂急得無法,臉上脹的通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聘才只得說道:“咱們認識了,難道就這一回,沒有後來的交情了?你要他同去,對你師傅說,也不怕你師傅不依,但我倒沒有見過,相公要演出師博來對帳的。”保珠道:“這原是不認識的才這樣,若伺候過三年兩載,相熟了,原不用這樣。”二人正在爲難。只見四兒進來,道:“孫大少爺也在這裏,方纔走出去。”聘才一想。知他認得這些相公,便說道:“你去請孫大少爺進來。”四兒忙趕出去,嗣徽尚在櫃上說話,也帶着一個相公,那相公先上車走了。嗣徽也認不清四兒,聽得有人請他,便又進來,方知是元茂、聘才,見了二喜、保珠,笑道:“今日二公,何其樂也。”元茂、聘才作了揖,二喜、保珠請了安,復又坐將下來。聘才就將元茂今日丟了銀子,此時沒有開發,許明日給他們,他們不肯的話,說了一遍。嗣徽把帽子一掀,又把紅鼻子摸了一摸,指着李元茂說道:“李大哥,我知道了。你一包的‘金生麗水’,竟成了‘落葉飄爺,倒不去‘誅斬賊盜’,反在這裏‘散慮逍遙’。你當我是個‘親戚故舊’,所以把我急急的‘戚謝歡招’。我見他們這樣‘渠荷的歷’,我底下已突然的‘園莽抽條’。你差不多要對我‘稽顙再拜’,我心裏也有些‘悚懼恐惶’。我見你們這頓‘具膳餐飯’,算起帳來,就嚇得你‘駭躍超驤’。他兩個只管的‘箋牒簡要’,全不顧你當完了‘乃服衣裳’。你且叫他去‘骸垢想轅,然後同他上了‘藍筍象牀’。拿出你那個‘驢騾犢特’,索性與他個‘適口充腸’。頑得他‘矯手頓足’。你自然‘悅豫且康’。”孫嗣徽隨口胡嘲,把魏聘才、李元茂早已笑倒,兩個相公也聽不明白,不知他說些什麼,好像串戲一樣,也笑得了不得。元茂支支吾吾說不出,聘才無奈,只得說要他擔一肩,明日給他們。
嗣徽聽了心裏一驚,便道:“餘力不能舉百鈞,任重而道遠,恐難擔也。”聘才只得又再三央求,嗣徽勉強答應,說道:“明日可以與則與之,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即對二喜、保珠道:“來,餘與爾言,盍去諸?明日親送之門,毋逼人太甚也。”兩個相公不能明白,嗣徽只得說了幾句平話。保珠、二喜見嗣徽擔了,也就沒法,只得勉勉強強,謝了一聲而去。孫嗣徽恐他們又要他但起館子帳來,便急急的走了。
這邊走堂的進來,一樣樣的報了帳,連內外共五十六吊七百八十文。元茂一聽,伸了伸舌頭道:“這個打幾折兒。”走堂的道:“實折不扣。”李元茂便掐着指頭一算道:“十折是五千六百七十八個京錢,二千八百三十九個老官板兒,公道得很,以後倒要常來照顧你家。”走堂的笑道:“我們的帳是不打折頭的,五十六吊七百八十個京錢。”元茂道:“怎麼就有這許多?”走堂的道:“不敢多開。”聘纔對元茂道:“你醉了不要多話,咱們到櫃上去寫罷。”遂到櫃上,走堂的又交代了一遍,掌櫃的把算盤撥了一回,看着聘才、元茂道:“你們二位是同着張二老爺來的,怎麼張二老爺又先走了。你們二位同他是同鄉還是什麼?”聘才道:“我們是親戚,他有事先走了。”掌櫃的又問道:“你能二位貴姓?寓在什麼地方?到京來有什麼貴幹?”聘才答了幾句,問他要帳條子,掌櫃的遲遲疑疑的,又說道:“大新年上錢窄,今兒還是頭一天,向例這正月裏總叨光幾個現錢;況且今日咱們又是頭一回的交情。
魏老爺既是張二老爺的親戚,我也不好意思不叫寫帳。但是記着,不要拖長下去。”便拿了一張條子遞與聘才,聘才心裏好不有氣,便照數寫了,又加了兩吊酒錢,注了鳴珂坊梅宅魏字。
掌櫃看了一看,夾在帳裏。走堂的送上一個燈籠,四兒接了,出了館子,兩人各低了頭,一步步踱回。可謂乘興而來,掃興而返。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