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一路星馳進京而來,到了內城,將妻子暫且寄寓。
次日入朝見了天子,山呼萬歲畢,帝慰勞道:“卿自筮仕以來,多著勞績,真股肱之臣也。今封卿爲戶部尚書,都察院左都御史。你其勖哉!”海瑞再拜謝恩而出,將家眷搬入戶部衙門居住。聞得定親王犯法,現在獄中未決,遂再三詳訪,盡知始末情由,勃然大怒道:“如此目無君上,將來不知作何定局了?”
即寫表,次日早朝奏上。天子覽其表曰:戶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臣海瑞,誠惶誠恐謹奏,爲事無確據,誣捏顯然,乞恩睿鑑事:竊照定親王犯法一案,蒙聖旨發交三法司會勘,其有無謀逆不孰等情,已經三法司再三細究,而定親王堅不承認,復加嚴訊,始終並無供認。想王系玉葉金枝,錦繡叢中長大,乃備嘗刑楚,並不供認一詞,其無悖逆之心可見矣。三法司不敢再加嚴刑拷打,曾經聯名伏奏,請旨發出確證對質。至今三月未蒙批發,案疑莫決,使定親王久羈禁獄,案結無期。豈久羈可以自明耶?此臣竊有所不解者。陛下以仁孝治天下,復何忍聽奸佞之言,以乘友愛之義。伏乞陛下早髮指控定親王確證,修三法司得以結案,而定親王雖死亦分所應得,在所甘受也。如無確證,則其事必外人誣捏無疑。乞陛下即將誣捏親王之人,發交三法司,治以反坐,以儆奸宄,以肅律令。則朝廷幸甚矣!臣海瑞不勝懇切待命之至。謹表以聞。
帝覽表,自覺難決。復召嚴嵩入宮,將海瑞奏本與他看。
嚴嵩不覺汗流浹背,奏道:“海瑞自恃其才,故翻舊案。陛下宜叱之,以儆將來,使諸諫臣以爲前車之鑑也!”帝曰:“不然,定親王乃朕之叔,非比另犯。今海瑞所奏之言,皆有井條,勢難留中不發。朕意欲釋之,奈王法大逆,若遽釋之,如同兒戲。還是如何設法,太師爲朕思之。”嚴嵩道:“陛下既欲釋放定親王,何不就令海瑞保其出獄?令彼具狀保出,那時釋放,便可掩飾矣!”帝首肯。即批在奏章上雲:據奏已悉,准將定親王釋放,但無人敢保。你即知其忠誠,你能保之,即予釋放,仍歸藩封可也。
硃批已下,海瑞看了不勝之喜,即時具了保狀呈進宮中。
定親王得釋,萬分感激海瑞。惟王惇與嚴嵩二人心中不快,私相議道:“欲害海瑞,奈無隙可乘。”王惇又修書於嚴世蕃,說道“海瑞到京師,即保朱宏謀出獄”等語。世蕃看了,不勝驚訝,也不回書,即將原書尾批雲:“縱虎容易捉虎難。”王惇得了這句話,便心中只是不安,然追悔不及,只得隱忍,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嚴世蕃自到任以來,卻不以政務爲心,專要賄賂,所接地方,勒索供給鋪墊銀一萬兩。如有不足者,立即蒐羅其失,立時參劾。湖廣合省官吏,幾不聊生。然畏他有勢,無可奈何,敢怒而不敢言,恨入骨髓。加之世蕃性好男風,在任專好選用少年美貌者,充作跟班,閒時取樂,不分晝夜。
時有胡湘東者,貌美潘安,才比宋玉,年十六歲,即游泮水。一日,世蕃詣太學宣講聖諭,時湘東亦在執事列內。世蕃偶見其貌,不覺魂飛魄散,已不成體。宣諭畢,世蕃坐於明倫堂上,該學教官率領諸生參謁。各各打躬作揖畢,嚴世蕃問湘東名字,湘東打躬道:“生員姓胡名湘東。”世蕃笑道:“好個美名。正所謂‘湘東品第留金管’也。”復問:“已進學幾年?”
湘東道:“三載。”世蕃道:“今歲正當科場,宜用心舉業,以圖上進。本部院實有厚望焉!”湘東揖謝。世蕃起身上轎而去。
回來自思:“湘東又高任寬數倍,焉能與彼一親,亦人生一大快事。”轉念彼又非任寬可比。寬乃是小人,彼乃校庠之士。
倘彼不允,反弄得不像樣子。輾轉思念,是夜目不交睫,慕想不止。
次日清晨起來,發了一通名帖,着人持去學中請那教官前來問話。那教官見了巡按名帖,即刻穿了衣服趨署,連帖親自繳還。世蕃令人請進,教官參謁畢,侍立於側。世蕃喚令坐下,教官道:“大人在上,卑職理當侍立聽命,焉敢僭越就座?”世蕃道:“燕室私見,即爲賓主,哪有不坐之理?”教官道謝,方纔坐下,說道:“不知大人有何教誨?乞即示知。”世蕃道:“並沒甚事相勞,因昨日偶見貴門人胡湘東者,其人詞氣溫雅,文藝必佳。本院衙門少一書稟西席,欲請胡先生爲之,未知老師心中以爲可否?”教官起身道:“胡生才學頗優,大人不棄,以爲主書啓之席,必有可觀。此大人栽培之恩,而胡生之幸也。
卑職即當令其趨叩崇階,早晚聽訓誨也。”世蕃道:“既老師代爲應諾,在下有關書贄儀,統煩帶去。”旋令家人取了一百兩銀子,關書一札,交與教官。那教官接了銀子、關書,作謝而別。回到學署,即令門斗去胡湘東家傳他來見。
湘東聽得老師請往,隨着門斗到學宮內來見老師。湘東問曰:“老師見召,有何教諭?”教官道:“賢契運來矣,可喜可賀!”湘東道:“門生一介貧儒,有何喜賀?伏祈老師明示。”教官笑道:“昨日,巡撫大人偶見賢契詞氣清華,心切仰慕。今日特召我去,意欲延足下代主筆硯之任。現有關書、贄儀,着我代請,不知足下意味何如?”湘東道:“門生是一介儒生,兼之庸愚成性,毫無知識,何敢受此大任?”教官道:“巡按以足下才貌過人,故欲延置之幕府,此所謂禮賢下士者也。”湘東道:“既有關聘,煩借一看。”教官乃將關書、銀子,遞與湘東觀看。湘東見其關書上寫束脩銀子一年一千兩整,又見贄儀一百兩,喜不自勝,便欣然應允。教官亦喜,即日回覆按院。
嚴世蕃一聽教官回覆應聘之言,喜不自勝,真愜心願。
過了兩日,嚴府令親隨、跟班來接湘東,湘東欣然就館。
初見賓主甚歡,而世蕃深心達算,故不露其面目。凡有書契之類,悉送湘東代筆。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早已過了兩月。世蕃巡按各郡,東與之俱往。一日,巡到辰州,此時朔風驟至,彤雲密佈,十分寒冷,人役各皆畏寒。是日世蕃傳令,且停車馬,就在館驛之中扎住。湘東政主書箋,自然相隨在內。世蕃久有此心,然無隙可乘。有時語及猥褻,湘東則正色不答。是以空有攀花之心,實乏僥倖之便。
這日世蕃卻忍不住,心生一計,吩咐近身家人,叫取些蒙汗藥來,帶在身邊,說道:“我請胡師爺吃酒。酒至半酣,你可將蒙汗藥放於酒中,即是你之頭功,自有重賞。”那家人應諾,即到外邊採取回來,專備應用。世蕃即辦酒來請湘東賞雪飲酒。湘東正在無聊之時,便欣然而赴宴。
當下二人見禮畢,分賓主坐下。世蕃坐下道:“今日本欲前往按臨,但見大雪漫漫飄下太甚,伕役難以進前,故暫止於此地。然值此寒日無卿之際,無可排遣,故備一杯水酒同先生賞雪。”湘東道:“燒葉暖酒,取雪烹茶,正文人雅事,當與雅人共之。”世蕃道:“先生本屬雅人,故特請先生共之。”旋即令家人將酒筵擺上,彼此坐下,相與暢飲。
二人酒至半酣,世蕃即道:“值此佳景,先生豈可無章句以志詠耶?今以三分安息香爲限,如詩不成,罰以金谷酒數杯。”此時湘東詩酒之興正豪,欣然應允,即請命題。世蕃故以險韻作難,乃道:“即景爲題,賞雪可也。但韻限用八庚,若過香限者,罰巨觥三大爵,仍再作新詩。”湘東應諾。
世蕃令人取過紙筆兩具,各放一旁,相與罷飲構思。果然世蕃詩才敏捷,香未及半,已經脫稿,而湘東始得首句。而世蕃故意諄諄絮絮,同家人共語,以亂其心。香限已過,湘東之詩,方纔急急脫稿寫成。世蕃笑道:“香已過限,無用看閱,先生當罰三大爵再作。”遂將花箋放下。湘東道:“過限受罰,理所應得。”立飲之。
世蕃復令點香,說道:“先生今當急作矣。但不得與前詩相合一字,以杜襲前之弊,如有襲前一字,照罰三爵,另起爐竈。”湘東終是個年輕之人,不覺英氣勃勃,大聲應之。復揮毫思索,只因前詩已被他拿住了,若犯一字,不特不算,反要受罰,所以湘東左思右想,改八句詩詞,塗抹不盡。及至脫稿,香限早已過了。世蕃說道:“今番又過了限,如何是好?
也罷,倍飲以終其令罷。”湘東道:“晚生學力遲鈍,酒量淺小,惟大人諒之。”世蕃遂以三爵勸湘東,而自己飲三杯相陪。
湘東此時酒已八分,又一連飲下幾大觥,就有十分醉意,說道:“不限香,晚生就與大人聯句罷。”正是:酒興詩豪難制伏,故教勇奪詩壇幟。
畢竟湘東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