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安再三向鄧郎中哀懇,鄧郎中動起鄉情,便對海安說:“你且回去,上覆夫人,說我後日方是值巡之期,自然進獄見你家老爺,好歹作個計策,你若要去,後日清早來此,充作我跟隨的人進去就是。”海安叩頭謝過了,隨即回去,對張夫人說知不表。
再說那鄧來儀應諾了海安所託,自忖思:“海瑞今爲嚴嵩所禁,必然斷絕水米。若至後日進去,多管餓得慌了。此際又不能送飯與他吃,豈不是白白空走一遭!似此如何是好?”左思右想,忽然想得一計,說道:“有了,有了!”即到裏面,向夫人取了米仁人蔘,隨喚家人到外邊買了二升糯米進來,吩咐丫環將米煮熟,用棒槌春爛,又把人蔘槌爛,和於糯米之內,打成奶餅一般,將一張紙包裹好了。
後日清晨起來,殊不知海安早已來到,見了鄧郎中,又稱主母再三申意。鄧郎中道:“此時天色尚早,你且在我這裏用了早飯,然後相隨我去就是。”海安應允,隨着府內的家人們,吃了早飯。鄧郎中喚了海安吩咐道:“少時我到獄中,你便跟着一同進去。只要見機行事,切不可造次。”海安應諾。鄧郎中穿了衣服,只喚三個家人,喚那海安,共是四個相隨,來到刑部獄中。
誰知嚴二早已坐在獄之門首,見了鄧郎中,尤自不甚理會的光景。鄧郎中亦不言語,喚了禁卒,把監門打開了。海安並在從人之內,一齊混了進去。鄧郎中來到亭子上,就有司獄前來參見。鄧郎中道:“這幾日可有新收犯人否?”司獄道:“新收犯人十八名,其中女犯一名,官犯六名,俱已入冊,請大人親點就是。”鄧郎中道:“取冊過來。”司獄忙將新收犯冊呈上。
鄧郎中接冊在手,隨着書吏相隨,先到南一倉點名。書吏把着冊子叫道:黃觀福,直隸大興縣人,犯因奸致命事。
盧一志,直隸香河縣人,犯劫財斃命事。
伍亞初,江南長洲人,犯拒捕殺人事。
劉華,江西南昌人,犯毆斃叔父事。
蔡鳴騶,湖廣荊州人,犯聚毆斃命事。
胡大猶,平縣人,犯積匪猾賊事。
柳三,陝西長安人,犯妖邪惑衆事。
共是七名,鄧郎中逐名點過,親行驗看過鐐銬。
隨又到西三倉來。書吏把一起五名犯人喚了出來跪着,逐一叫名!
侯三保,直隸東光縣人,犯毆斃髮妻事。
阿洪,天津衛人,犯醉殺家主事。
廖鬆,江蘇吳縣人,犯雞姦幼童事。
郭容秀,江西南昌人,犯鬥毆殺人事。
高鏡,江蘇無錫人,犯包攬詞訟事。
點名既畢,鄧郎中逐一以好言慰之。
復到北二倉來。書吏喚了一起,共是六名犯人,逐個點過了名。隨到女倉,只見女犯一名。鄧郎中問她姓名,乃是江南常州人,姓龔名賽花,原犯謀殺親夫事。因爲孕未離胎,故以留禁。鄧郎中問過了。
復來到官犯倉坐,令書吏點名。書吏持簿喝名道:劉學元,粵東人,原任江西撫州府錄事,奉拿進京候審。
柯柏仁,江西南安府人,原任浙江衡州通判,被百名控告吞蝕社谷。
呂知機,徽州人,原任廣西遠平縣知縣,虧空餉。
柳春發,廣東大埔人,原任山西太原府知府,以醉毆上司,奉拿來京候審。
徐微,江蘇太倉人,原任廣東龍川縣知縣,濫刑誤命事。
海瑞,廣東瓊州人,原任刑部雲南司主事,以擅毆上官,奉旨監禁。
鄧來儀點了五名,叫到海瑞名字,便不見有人答應。來儀道:“這人卻往哪裏去了?”書吏只稱不知。鄧來儀怒道:“監獄重地,怎說不知?”旋有獄卒上前跪稟道:“海主事現奉嚴相國之命,着監於獄底。”來儀道:“他們都是一般官犯,怎麼獨將他禁於獄底,是何意思?”獄卒道:“這是太師主意,小的們何得知道!不過奉命而已。”鄧來儀道:“且去那裏查點!”
獄卒不敢違抗,只得引導鄧郎中來到獄底。只見一派陰氣,黑漆一般,卻不見人,只聞咿唔之聲。來儀道:“這是何人之聲?”獄卒道:“這就是海老爺之聲。”來儀道:“爲甚的這般黑暗?快拿燈來!”獄卒隨即應諾,即到外邊取火。來儀四顧無人,便走近唔聲之旁喚道:“你是海兄麼?”海瑞在黑暗之中,聽得有人叫他,便應道:“是我。你是哪一個?”來儀道:“我便是東莞鄧某,你知否?是今日特爲救你而來。”旋在紗帽內取出那人蔘糯米餅兒,摸到海瑞身邊,交與道:“你且拿着,餓時便吃少許,即可暫延殘喘。弟自有爲兄之計。”海安即便走進前去,正欲說話,忽見那獄卒點燈進來,海安急急走開。那獄卒將燈放在一邊,方纔得見海瑞那副狼狽形容。鄧來儀故意點名驗看畢,旋到亭中坐定。
時已未刻,那鄧郎中的家人,送了點心來到。那嚴二在門首看見,恐怕他與海瑞相好,送進去就會分食於海瑞,抵死不肯放他進去。那家丁大怒道:“你是什麼人,怎敢斷絕巡監老爺的點心!”硬要進去。嚴二大怒,把那點心傾在地下,彼此二人在獄門大吵起來,驚動了司獄官,並那鄧郎中都出來查看。
只見自己的家人卻被嚴二扭住撕打。鄧郎中喝住:“你們爲什麼喧鬧?這裏是什麼地方,敢如此大膽麼!”管家便將嚴二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備說一番。嚴二猶自只在那裏不乾不淨的叫罵,惱了鄧郎中,喝道:“何處狂徒,敢在這裏撒潑!”嚴二道:“你又系哪裏來的呢?難道不曉俺嚴二先生的聲名麼?”
來儀道:“原來你就是嚴太師的家奴,怎麼膽敢打我的家人,並把點心打碎,是何道理?”嚴二道:“俺奉了太師鈞旨,來此把守獄門。你的家人混將東西要送進獄,是以將它打碎,難道不應麼?”來儀聽了,越發怒道:“你家太師又不曾代理刑部,你怎麼卻來這裏把守?難道六部裏的事,你家把住不成!
這點心是我用的,你敢將來打碎,這還了得!可惡之至,不打你這奴才,何以見同僚於本部!”吩咐:“左右,與我拿下!”
那些獄卒俱不敢動手。來儀大怒,喝令家人上前。
那四個家人,得了言語,急忙上前,把那嚴二抓着。來儀道:“快取大毛板來,與我重打!”海安是恨入骨髓的,急急向獄卒尋了一條頭號大毛板,盡力打去,不計其數。可憐打得那嚴二皮開肉綻,鮮血迸流,在地下亂滾亂罵。來儀怒氣未息,復令海安除下皮鞋,緊緊的掌了十下嘴巴。打得那嚴二的嘴恰似雷神一般,疼痛難當,這回就不敢罵了。來儀恨恨而去。海安滿心歡喜,亦自歸家,回覆夫人去了。
再說那嚴二被打,動彈不得,令人取了一乘轎子到來擡了回去。時嚴嵩正在堂上觀書,只見嚴二狼狽而回,急問其故。
嚴二便將鄧來儀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逐一說知。嚴嵩嘆道:“你卻不知好歹,他是一個該管的官員,進去巡查犯人,乃是奉旨的。送點心進去,亦是應該的。你怎麼不分皁白,竟把他的東西打碎,怎怪得他動怒?若是遇了我,還不止如此呢,你還算好造化哩!”一頓話,說得如此,嚴二啞口無言,只得忍痛不語,回到府中,好生銜怨,暫且不表。
再說海安回見張夫人,備言海瑞之苦。張夫人道:“似此如之奈何?非死即斃矣!”海安道:“若要解脫此厄,除非尋着了馮保公公,方能有濟呢。”張夫人道:“如此,你可再往等侯,須要耐心等侯,休再空回。”(原夾註:前者因馮保有事服役,整整數日不出,故海安不得一見,今張夫人故重囑之,令其耐守,切勿空回。看此數語,不惟夫人之留心致囑,亦作書之照應前文矣。)海安應諾,即便出了衙署,徑望着青宮而來。等了一日,卻只不見,悶悶回去。至次日天尚未明,便來宮門等候。直候至未時光景,方纔看見馮保從那邊而來。海安見了,此際恰如獲至寶一般,慌忙上前叩頭。馮保不知所以,急急挽起,說道:“尊管何故如此?”海安道:“可憐我家主人將要餓斃於獄中,故此家主母特着我來央求公公方便。自前五日已在此相候了。直至於今,幸得相見公公,家老爺有救了!”馮保聽了,問道:“你家主人前者受杖,業已發往刑部獄中。迨三月之後,即便超脫,你今何忽言此?”海安便把嵩恨海瑞,暗囑監卒如此如此,又令嚴二守獄門,恐怕有人照應,這般這般,備說一番。馮保不勝大怒道:“何物奸相,擅敢陷害!你且隨我到宮中去見爺爺。”海安謝了,隨着馮保進宮而來。
時太子正在書齋觀史,忽見馮保領着海安來到,便問道:“海管家,來此何干?”海安見問,跪在地下,只叫得一聲千歲,便痛哭起來,連話也說不出來。太子看了不知何故,問道:“到底爲着何事,這般光景?”海安只是痛哭,馮保沒奈何,代他備細說了。
太子聽了,不覺勃然大怒,說道:“嚴嵩,嚴嵩,你亦太逞刁了!一個人既服了罪,這就罷了,怎麼苦苦的偏要尋害?這卻豈有此理!海主事乃孤恩人,孤豈肯任你肆毒耶!”便對海安道:“你且勿必哭,孤自有主意,包管你家主人安然無事就是。”海安聽了,叩謝不迭。太子即時穿了衣服,就命馮保、海安二人相隨,一直望那刑部獄中而來。正是:淚落千條原爲主,怒生一刻要酬恩。
畢竟太子此去,可能救得海瑞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