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當下陳春被捉,口稱是張後、太子所使,又供馮保所薦,侍衛等即將緣由奏聞。帝沉吟未答,自思:“青宮索來仁慈,未必敢行此不軌之事,況且太子年紀尚幼,又無別個兄弟,恐致別立,此事卻有疑難之處。”又思:“張皇后並無親眷在京,且已正位昭陽,未必有此。”故特發下三法司會勘實情具覆。
此刻衆侍衛得了旨意,即時將陳春擁簇到廷尉衙內收管,聽候三法司提訊。嚴嵩早已知道,故意不出。及人至報陳春行剌皇上,今奉旨着三法司並太師會勘,嚴嵩故作驚愕之色道:“豈有此理,可曾究出主使之人否?”從者道:“事關內院主使,案情重大,故特旨命太師會勘!”嚴嵩即時吩咐打轎,來到法司衙門,那三法司早已在此等候。你道三法司是誰?就是這三位:刑部尚書趙文華,太常寺正聊張居正,兵部給事中都察院監察御史胡正道。
當下三人見了嚴嵩,各各見禮。趙、張二人自是一黨,自然會意,惟胡正道不與同心。當時嚴嵩對三人道:“此案情節重大,三位大人當如何審判?”趙文華道:“此乃內院之事,你我自當秉公研訊。”隨即升堂。
少頃,將陳春提到,當堂跪下。嚴嵩問道:“你是哪裏人氏?”陳春道:“小的是山東青州人氏,姓陳名春。”嚴嵩道:“是山東青州,怎麼在這裏犯事呢?”陳春道:“只因小的來京貿易,折了本錢,無可生計,就在大街上賣拳爲生。”嚴嵩道:“你既是流落的人,怎麼反與內監相識?”陳春道:“那馮公公與小的本不相識,只因小的在街上賣拳,馮公公看見小的生得魁偉,兩脅有力,蒙他喚到酒樓談心,說起無依之苦。蒙馮公公施濟,認爲相知,與了我一百兩銀子,在大街上尋了一個旅店住下,不時將些酒肉來與小的暢飲。彼此往來,共有半載,遂成莫逆之交。前月馮公公偶然與小的說起:‘欲做官否?’小的道:‘世上誰不欲富貴?’馮公公便向小的說道:‘你欲要富貴,但只肯依我一件,即便立可得官。’此際小的便問他有甚事務。馮公公道:‘如今正宮皇后與太子意欲尋一個有膽有識的人,去行刺皇上,若是事成之後,可做大官。’此時小的哪裏便敢應承。馮公公道:‘只管去做,自有我與太子擔承。’再三相求。小的看見他如此懇切,又有恩惠於小的身上,只得依允。次日,馮公公便領小的到東宮去見太子。蒙太子賞金帛酒飯,並蒙太子當面吩咐,許小的做一將軍職銜,此際小的不合應允。過了幾日,太子復召小的進宮商議,他說皇上一連數日不曾御殿,明日屆當朔望之期,必然御殿,隨令小的身懷利刃,藏在複道,待等駕到突出行刺。小的應允,蒙太子賞刀一把,黃金二十錠,並以酒食相饋。而小的既感太子與馮公公之深恩,雖赴湯蹈火,自無不允。繼蒙娘娘召小的進昭陽正院,特賜以金珠翡翠等物。所以小的不得已,隨時就從馮公公到複道中藏躲。及見聖駕,此時小的事出不已,即便趨前行兇是真。求列位大人開恩則個。”
嚴嵩大怒,拍案罵道:“皇宮內院,豈是別人進得去的?難道宮門外都沒有人守的麼?且問你,你是昨夜進宮,還是預早進宮的?”陳春道:“小的是前月初九,蒙馮公公帶進宮去,直住到此時的。”嚴嵩怒道:“皇后賢淑,太子仁孝,天下共知。你何妄思誣捏,以卸己罪?可即從實招來,如有半句支吾,我這裏刑法重得狠呢!”陳春道:“小的今日既已被獲,哪敢說謊?此是確言,求爺詳察。”趙文華在旁插嘴道:“不肯招認,就要用刑。你還是招不招?”陳春道:“小的一概都是真言,再沒一毫謊誣的了。”趙文華道:“不打如何肯招?”吩咐下去:“重打四十大板,看他招不招?”左右答應,一聲險喝,如鷹拿虎捉一般,把陳春簇下。
此時陳春只道勉強過便可以過去,也不言語,隨着衆人下階,被衆人按在地下,叫聲“行杖”!趙文華吩咐:“取頭號板子,與我重打!”左右即將頭號板子重重打將下去。五板之後,陳春就不能叫喊了,打到四十板之後,竟不能動彈,幾致失聲。
趙文華晚令以冷水澆其面。少頃,方纔醒來。陳春此時雖則復甦,然痛極心迷,不知人事矣。文華叱令復拖上堂來,又問:“到底此是外邊甚麼人主使呢?快些說來!不然,復使三木矣。”
陳春只是昏昏沉沉,不聞上面說話,又恐再用極刑,只得點頭,以冀免打。嚴嵩道:“此人句句確供,似無遁飾,亦不必苛求根株矣。”立即吩咐左右,仍帶往廷尉處收管,聽候再訊。胡正道在旁說道:“如此供詞,豈足憑信?當細心鞫之,方能澈其涇渭。”嚴嵩道:“彼已昏去,容當再訊。”於是各各散去。
是日,嚴嵩回府,即請趙文華、張居正二人過府商議。嚴嵩道:“今日雖然陳春這般口供,且看胡正道之言,似不深信的言語。倘若再究真情,如何是好?”居正道:“這卻容易,今夜殺之以滅其口,則可以無憂矣!”嚴嵩道:“怎的能夠殺他?還望賜教。”居正道:“待座下今晚自往獄中殺之,明日敬來覆命就是。”嚴嵩致謝道:“全仗駕上。”
居正即便拜辭而出,回到府中,令家人立即辦下酒席一桌,以便應用。旋又令家人到外邊,取了毒藥爲末,然後將酒席擡了出來,居正已暗將毒藥攪在酒內,旋着人擡到刑部獄中而來。
時趙文華早已在獄門等候,居正一到,即便開門放入。來到獄中倉神亭上,提出了陳春。居正道:“你怎的受了這般的苦楚,自己放心,我自有處。”陳春道:“小的有死無異,老爺再休見疑。”居正道:“這個我自有主,卻念着你自到此地,未嘗不飽衣足食。如今困在牢裏,只恐茶飯不敷,今待辦些酒飯在此,你可飽餐,且莫愁悶。”命從人將酒飯擡到陳春面前,說:“見你向日是穿吃慣的,如今在獄,諸事掣肘,我恐怕你餓了,所以把些酒飯來與你吃了。一面放開心事,不過旬日之問,便可以了局的了。”陳春叩謝訖,文華令人將他的刑具鬆了,等他好去吃酒吃飯。那陳春哪裏得知就裏,遂放開量大嚼一頓。此時酒飯肉饜,好生快活,竟自睡了。張居正、趙文華一齊來到相府回覆,自不必說。
再說那張皇后正在深宮,忽見馮保氣喘喘的急奔而來,說道:“禍事到了!”張後是個受過驚恐的人,聽了這一句說話,嚇得魂不附體,急問道:“到底爲着甚麼?快些說來。”馮保道:“如天大事,難道娘娘還不知道麼?”張後道:“我在這深宮內院,知道甚麼來?有話快說,免得狐疑!”馮保道:“今早聖駕在娘娘這裏出宮,剛出到複道,突遇刺客走來,幸喜侍衛官捉住。這人姓陳名春,乃是山東青州人氏,供稱曾與奴才相好,因而娘娘、太子與伊相議,教他伺便弒君,一一說出。如今皇上將這陳春發往三法司會勘去了。但不知究是何人所使,致累內院,此特來報知。”
張後聽得此言,吃驚不小,指着蒼天說道:“那個天殺的,這般狠毒,要害我母子性命!”馮保道:“這也不妨。如今娘娘何不領着太子,一同前往,到萬歲爺跟前問個明白,卻不是好?”
張後點頭稱善,即令馮保到青宮來請太子。
太子聽得母后傳宣,即便趨赴。比及見了娘娘,娘娘說道:“你的大禍臨身,你可知否?”
太子聽了這一句,卻不知話從哪裏說起,呆了好一會,復問道:“母后,到底爲着什麼,說起這話來?”張後道:“你只曉得在青宮誦詩,卻不知這禍事呢!”遂將馮保所言,備細說知。太子聽了,嚇得三魂飄渺,七魄悠揚,自思:“這樁罪案,卻也不小,似此則我母子無活命矣!”乃向張後而泣。
馮保在旁也覺不安,進曰:“娘娘、殿下,且止悲淚,事當從長計議纔是。”太子道:“你有何策,可解此危?”馮保道:“亦無別策,惟殿下與娘娘即當詣皇上面剖是非,庶或皇上恩愛不究,也未可知。”張後點頭,乃攜着太子望着帝處而來。
於路十分驚懼,馮保亦不離左右。
帝恰好在焚椒閣內,獨自一人坐着。張皇后母子進閣,俯伏於地面泣。帝令平身,問道:“卿與我兒何故如此?”張皇后與太子、馮保皆免冠奏道:“臣等死罪,今突遭誣陷,因來匍叩金階,歷表清白,伏惟陛下察之。”帝隨道:“卿乃朕之內助,兒乃國之儲貳,豈不深愛耶?且起來說話。”張皇后與太子、馮保謝過了恩,起來侍立帝側。帝道:“你們所憂者,不過因陳春之事而已,然朕雖不讀書,亦頗明理,豈有受囑切而一口便說某人所囑者?朕未之信也。但該陳春口口聲稱與馮保交好,輾轉傳言,然亦在理者。此事當細研訊之,務得其實。”
太子復奏道:“臣蒙榮養之恩,於令一十有餘見,然時時躬侍聖躬,又何暇得與別人排徊?此事還望聖上詳察。”皇上笑道:“令據陳某所供,幹累內院,朕固不信。然以弒逆大罪,不得不發與法司會勘。你且回宮,朕自有處。”太子山呼叩謝,回宮而去。張皇后甚屬不安,馮保亦甚惶恐。帝皆叱令各回所處:“朕已明白了,決不爲你等害也。”張皇后與馮保各各謝恩,便即退回,正是:君命無妄僭,子孝父已寬。
畢竟皇上打發三人去後,還有何說,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