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海瑞在廷尉衙門得釋,聞知李純陽被害,遂急急來到法場,撫屍痛哭一番。遂令人看守,自己卻急急的走向朝房而來。此際天色已暗,海瑞也等不到明朝,悄悄的走到龍鳳鼓邊,拿起槌兒,把鼓亂擊。“咚、咚”連響,驚動了守禦的官軍,立將起來把海瑞拿住,問他所以。海瑞道:“我有隱情,除非見了萬歲爺,方可說的。”那些侍衛見他說話含糊,便把他帶住。
少頃,有司禮監出來,問道:“誰人大膽擊鼓?”侍衛道:“刑部主事海瑞擊鼓,業已帶下,候旨定奪。”內監聽了,吩咐:“把這蠻子海瑞帶着,待咱家好去復旨。”侍衛應諾。內監即到內宮,奏知皇上。帝即出殿,時已曛黑,滿殿點着了燈燭,便傳海瑞進見。
那些內侍如狼似虎的一般,走到外邊,把海瑞抓進殿來。
海瑞連忙叩頭,口裏只呼萬歲。帝問道:“你乃一個微員,何故誣捏宰輔?罪有應得。朕念你出於無心,故特加恩寬恕。如今復敢擊鼓,難道還有甚麼委曲於你麼?”海瑞頓首奏道:“微臣參奏嚴嵩,原爲忠君起見。然臣蒙恩寬宥外,李翰林忽被斬首,此臣所以不敢偷生也。特詣寶殿,伏乞陛下立賜臣死,以全朋友之義,以明微臣之志。”帝道:“李編修泄漏機密,罪應正法,你何獨爲他殉耶?”海瑞道:“陛下垂拱萬方,而凡百姓莫不羣承德澤。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乃五倫備者。夫婦有恩,朋友有義。今李純陽身爲編修,秉筆史館,書記嚴嵩一十二款,乃其份內之事,實不虞瑞之偶見而盜之。今蒙陛下賜以一刀之罪,純陽罪固當戮,死而無憾。然臣實是害純陽之人,敢獨偷生耶?伏乞陛下亦賜臣以一刀之戮,則微臣無憾矣!”
帝聽了海瑞這一番言語,不覺長嘆道:“卿可謂不負人者也!然李純陽已死,不能復生。卿乃朕之直臣,朕忍輕棄耶?”
乃傳旨:賜李純陽冠帶,用五品之禮安葬,追贈爲翰林學士。
因海瑞之忠義,轉賜以玉如意一支,以旌其義。海瑞謝了恩,領旨下殿。早有禮部以五品冠帶一襲,交與海瑞。
海瑞接了,急急來到法場。時李夫人正與公子撫屍大慟。
海瑞大呼:“尊嫂、賢侄止哀,有恩旨來。”李夫人聽得有人叫喚,便止了泣,只見海瑞到來。海瑞作揖道:“尊嫂且接恩旨。”李夫人便與公子跪着。海瑞捧住冠帶道:“奉聖旨以李翰林加五品職銜,賜冠帶殮葬,家屬謝恩。”夫人公子口呼萬歲,把冠帶接收訖。旋各官僚皆來弔唁。海瑞此時穿了一身孝服,跪在一旁,如喪父母一般,逢人便道自己之過。
少頃,棺木已備齊了,隨即入殮,將柩寄於城外之資報寺。
海瑞竟隨着靈柩相守,夫人與公子倒覺過意不去,勸道:“海老爺,不必憂焦了,如今且請回衙理事。亡夫之靈柩,自有愚母子服伺。”海瑞堅持不肯,直到小祥後,方纔回衙。即對夫人說道:“李年兄因我而死,今其家眷流於京邸,又無依靠,我甚過意不去,意欲將女兒許配了他的公子,一則以報李年兄之恩,二則女兒終身有着,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張夫人道:“老爺之言甚善,如今他們母子無依,先接過了居住,且供應公子讀書。其婚姻之事,慢慢再說。若是預早說明,只恐公子畏人談論,不肯過來同住呢。”
海瑞大喜,次日即到公館來,見了李夫人,便將相往同住之意說了一遍。李夫人道:“多承叔叔厚意,但是愚母子在京亦是無用,不日當整歸鞭。惟是目下並五分文,難以行動耳。”
海瑞道:“賢嫂且到舍下暫住,待愚叔打算盤費,再送尊嫂、賢侄回家未遲,幸勿推卻。”李夫人不得已,乃與公子搬到海瑞私衙。張夫人加意殷勤,情同姊妹一般相待,自不必說。海瑞偶暇之時,更用心教那受蔭的經史,諄諄講解義理。李受蔭卻也聰明,一聽了書便悟。因此海公更喜其聰慧,比自己生的還倍加愛惜。
如此住了一年,過了禮儀的大祥。海瑞便請了冰人,對李夫人說合他兒子的親事。李夫人道:“愚母子流落天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母子飄泊,猶如萍寄。多承海老爺提攜,使愚母子不致餓斃他鄉,則感恩靡既矣,焉敢仰攀千金小姐作媳?煩善爲我辭可也。”媒以李夫人之言回覆,海瑞便自來見李夫人道:“以小女配令郎,實瑞所應報先人者也。尊嫂休得推卻。”李夫人看見海瑞如此情形,只得依允。只是並無聘禮,只得將玉簪一支,權爲聘禮。海瑞接了,從此改口相稱,此時又更加親厚矣。夫人雖然屢欲回家,怎奈海瑞堅留不放。一則要女婿近身攻書,二則又因盤費未備,不覺又過了一年。
時值皇上四旬萬壽,京都臣民各處張燈結綵,與帝恭視稱慶。大小臣工,皆有恭祝貢物。海瑞是個窮官,更兼近日又多了幾口養活,可憐他自上任,只有一領紅袍,直至於茲,冬夏也無更替的。如此勞苦,那裏還有甚銀子備辦貢物?不過空手隨班祝賀而已。
是日,帝大喜,遍賜諸臣之宴,海瑞亦在列內。只見嚴嵩手捧玉卮,跪於帝前,頓首祝道:“臣願陛下福如東海,壽比南山,皇圖永固,帝道遐昌。臣有恭祝聖壽之詩一律,恭頌萬壽。”遂將詩呈上。帝看詩畢,笑曰:“丞相過譽,朕恐不當。今日可謂太平筵宴,君臣之樂,無過於此,豈可無詩以紀其盛?凡你諸臣等,各和一首何如?”諸臣皆呼萬歲。隨有刑部侍郎唐瑛,左春坊右庶子劉保邦,各吟一首,無非都是些讚揚之句。帝覽畢,乃向海瑞道:“諸人皆有詩章,主事何獨緘口?”海瑞俯伏奏道:“臣才遲鈍,今尚思索矣。”帝令速和,海瑞即便到自己的位上,濃磨香墨飽筆,題成一律呈上。帝覽詩,再四吟哦,復又沉吟半晌,不覺慨然長嘆,低頭不語。衆臣莫知其故,海瑞面上卻有歡容。
帝即宣瑞到御座之前,諭道:“觀卿數語,使朕有愧於心。然事已至此,如之奈何?”海瑞頓首奏道:“陛下恩遍萬方,何惜一開金口,使彼母子亦得稱慶。”帝大喜道:“依卿所奏。”
海瑞頓首謝恩,歡呼萬歲,退回原位。
帝對文武百官道:“朕行年三十入繼大統,屈指不覺十載。回憶少年所行之事,大半乖錯,今甚悔之。現與卿等共聚一堂,詩酒相娛,亦可謂千古一時之盛,但缺一樂矣。”諸臣齊道:“陛下垂拱萬方,四海一家,乃極樂之天下,獨有缺者何也?伏乞陛下示知。”帝嘆道:“古人有云:‘有子萬事足,無官一身輕。’可今朕富有四海,你諸臣工無不竭誠盡職,翼輔王室,可謂樂矣。但缺一樂者,惟朕無子。若有太子,今日席前稱慶,豈不稱全美乎?”諸臣未答,海瑞急急趨至御前,俯伏奏道:“陛下有子,何以雲無?”帝故意道:“寡人何處有子?卿何以言之?”海瑞道:“張皇后產太子,曾經頒行天下,於今七載,陛下豈忘之耶?”帝作驚喜之狀道:“朕卻忘懷了。非卿言,朕幾不省。今日不可不使皇子一睹盛事。”海瑞復奏道:“太子稱慶,禮固宜然。今陛下何不召來,與諸臣相見?一則太子得親祝遐齡,亦稍盡人子之道,亦不負陛下以仁者治天下也!”帝正欲降旨,只見班中閃出一人,手執象笏,俯伏金殿,口稱:“萬歲,微臣嚴嵩有一言冒奏,伏乞陛下恩准,則臣等亦不勝幸甚。”帝笑道:“卿試言之。”正是:奸臣恐怕君恩降,故以讒言阻止君未知嵩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