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嚴嵩退朝回府,用了早膳,自覺身子睏倦,到萬花樓上睡息半時,誰知一覺直到未刻方纔起來。嚴二侍立於側,嚴嵩洗了臉,家人隨將八寶仙湯進上。嚴嵩一面吃着,問道:“今日有甚事情?”嚴二乘機進道:“新任刑部雲南司主事海瑞稟見。”隨將手本呈上。嚴嵩忽然觸起張志伯之言,遂勃然怒道:“他是幾時上任的?怎麼這時候纔來稟見?”嚴二道:“是本月初五日到京,初六日上任的,計到今日已是半月。但該員在外一連候了十餘日,只因太師有公務,小的不敢通傳。”嚴嵩道:“這海瑞前在淳安時,頗有循吏之聲,你們休受他的門禮。”嚴二道:“領命。”嚴嵩吩咐傳進。
嚴二即來門房,見了海瑞說道:“海老爺,你今日好造化,恰好太師起來了,今傳你進見。若見了時,只說三日後即來稟安,只因他有公事,門上的不敢通傳就是。”海瑞應諾,隨着嚴二來到後堂,轉彎抹角,不知過了多少座園亭,方纔得見。
嚴嵩在那三影亭上憑椅危坐,旁邊立着十餘美貌的孌童。
海瑞即便趨前參謁,行了庭參之禮。嚴嵩問道:“久聞貴司廉介,頗有仁聲。故天子特遷部曹,以資佐治,汝其勉之。”
海瑞打參道:“卑職一介貧儒,屢試不第。謬蒙皇上格外殊恩,特賜額外進士,即授淳安儒學。受命之日,踢蹬未安,惟恐無才,有忝厥職。復蒙當道以瑞才堪治縣,即以淳安縣改授。卑職到任,惟有飲水茹櫱,矢勤矢慎,以期仰副聖意而已。何期殊遇頻加,深荷太師格外提挈,得授斯職,實出意外之幸,深感雲天之恩。自愧淺薄末才,辜負堪虞,伏乞太師復加訓誨,則卑職實感再造之恩矣!”嚴嵩道:“此是天子之意,與我何干?你且退去罷。”
海瑞復打一躬道:“卑職有個委曲下情,不揣冒昧,敢稟太師丞相,不知可容訴否?”嚴嵩道:“有甚事情,只管說來。”海瑞先謝過了罪,隨說道:“太師大魁天下,四海聞名。
今復佐君,總理庶務,燮理陰陽,調和鼎鼎,天下無不仰望,以爲久病乍得良醫,蒼生皆有起色。卑職昨到京來,赴任後,即到太師府稟見。誰知太師家人嚴二,自稱嚴二先生者,每遇內外官員初次稟見,必要勒令三百兩銀子以作門禮,否則不肯通傳,還稱太師設有規習,每逢參謁者,必要千金爲壽,否則必捏以他事,名掛劾章。以此挾制,莫不竭囊供贄。似此,則聲名掃地矣。大抵太師丞相皆未察覺所至,如此小人弄弊,太師豈可姑容?還望丞相詳察。”
嚴嵩聽了海瑞面揭其短,心中大怒,本欲發作,只恐認真,遂故作歡容道:“微先生言,幾被這小人舞弄。但不知先生來時,嚴某可有勒索?”海瑞道:“若是沒有見證,卑職焉敢混說?”嚴嵩道:“他卻取你的多少?”海瑞道:“須要不多,不過卑職傾家相送,尚欠一百兩。尊管還不滿意,不肯代傳,又以危言恐詐。卑職自念一頂烏紗雖然不是十分緊要,但是十載寒窗,妻女萬里從苦,故亦有所不忍。卑職妻子苦夫失官,不得已盡將閨中金飾交與卑職,持送尊管作抵,尚費多少屈服之氣始得相通。今日得親顏色,亦非小可。然卑職從此衣食俱盡,丞相卻將何以訓誨?”
嚴嵩聽了,不覺滿臉紅一塊青一塊的說道:“豈有此理,這奴真欲傾陷我也!先生且暫少坐,容某訊之。如果屬實,則當正法,決不稍事姑容也。”海瑞道:“習性成慣,太師當以好言勸之。”嚴嵩越發大怒,即便喚了嚴二進來,罵道:“你充當本衙家丁,有得你食,有得你穿,這就是了。怎麼在外瞞着我,如此滋事?你知罪否?”
嚴二見海瑞在旁,又見嚴嵩發怒,諒是爲着此事發作,只得跪下說道:“小的自蒙爺收錄以來,無不遵法守分,並無過失。乞爺明示,一死亦甘心。”海瑞在旁,卻忍不住插嘴道:“你休要瞞太師,你適間受的是什麼東西?”嚴二厲聲道:“你看見什麼東西?無端在我主人面前讒譖?”嚴嵩喝道:“休得多言,我且問你,海主事現在告你私收門包,可有麼?”嚴二道:“沒有。”海瑞作色道:“明明二百兩,另外一盒金器,經我親交與你手上的,難道白送了麼?”
嚴二被海瑞質對着,諒不能抵賴,乃道:“我們當家人的,上則靠着主人賞賜;下則仗着你們老爺們賞封。適才蒙老爺賞的,如今現放在門房裏,還未曾取起,怎麼就在主人面前讒害?既然老爺捨不得,就請拿了回去就是,又何必捏造這言語?”
海瑞道:“可是有的!如今當太師面前還我便罷,不然恐太師執法如山,不能稍寬你矣。”嚴嵩在上,聽得真贓正賊,只得叱罵道:“不肖的奴才,怎麼大膽私受人家賞賜?還不拿來,當面繳還主事老爺麼!”
嚴二不敢再說,只得急急走到門房,將那二百兩銀子,並小匣兒一齊捧將出來,跪着道:“這就是海老爺賞與小的之物,今當面還海老爺,算是小的多謝海老爺賞了。”嚴嵩笑道:“你是一個家奴,怎麼消受得起?這卻是海老爺故意與你作耍,你怎麼卻認真了?快些送還海老爺罷!”嚴二急忙將銀子釵飾,交還與海瑞。海瑞接轉,便向嚴嵩拜謝道:“多蒙丞相破例相贈,使卑職銜結無既矣。”嚴嵩明知其言刺己,故作歡容道:“先生勿怪,旋當整治此奴矣!”立即吩咐家人備酒,與海瑞敘話。海瑞告辭道:“卑職乃是部屬微員,明公乃朝廷極品,焉能忘本?只此告辭。”嚴嵩道:“偶爾便飯,吃一碗去。”海瑞只是告辭,堅持不從。嚴嵩道:“諸事不合,祈先生包涵,敢忘厚報?”海瑞唯唯,辭謝而歸。暫且不表。
再說嚴嵩打發海瑞去了,即喚嚴二責罵道:“你怎麼這般胡塗?我原說過的,叫你不要收他的禮物,怎麼竟收了?如今卻被他當場出醜,好生沒趣。想我自蒞任以來,只有勢壓於人,並不曾稍出遜言。今爲你卻受了一肚子的鳥氣,真是豈有此理的!”嚴二道:“老爺且息雷霆之怒,暫寬斧鉞之威。想小的自從跟隨老爺以來,於茲八稔。所行之事,無不與老爺商酌。自爺登仕以來,向設例規,無不凜遵,惟未見這個海瑞,如此混帳。他適間膽敢毀謗老爺,何不立即參奏了他,以警將來?”
嚴嵩道:“海瑞爲人剛直忠正,且不畏死。倘彼奮然扣閽,陳理你我是非,則數載之勞苦心力,一旦爲之盡付東流矣!你不見前者張國公之事耶?此即可爲前車之鑑矣。”嚴二道:“張國公奉旨糾察天下州縣官吏賢否,倉庫虛實,又何聞海瑞之事?
小的實所不知,乞爺明訓。”嚴嵩笑道:“虧你還是一個宰相的家人。前者張國公奉旨巡察天下州縣,是奉旨躬代皇上巡幸,還有誰人敢稍抗逆?所以每過州縣,派令府縣供應銀兩,一路俱皆遵辦。惟到浙江時,海瑞初署淳安知縣,不特不爲供應,且驕傲,國公到縣,亦不爲禮。及張國公發怒,責其不恭之愆,彼則昂然不肯少屈,竟與國公抗衡,並面叱國公之非,還要與張公爺算賬。後來張公爺看見事勢不好,恐怕當場出醜,只得忍氣吞聲。後來還說了多少好話,才得開交。張公爺尚且如此,何況我府近在禁垣,他雖職分卑微,然乃是一個部曹,若是央求一個尚書、侍郎,亦可以上奏的,所以適間我也讓他。今後你等再休惹他,我自有主意,徐徐圖之。”嚴二應諾而出。從此嚴嵩心中挾恨海瑞,千籌百計尋事陷害,此是後話。
再說海瑞回衙中,妻子忙上前問道:“事體如何?”海瑞道:“幸喜不致失信。”遂喚海安,仍將小盒子交還小姐。金姑接着,喜不自勝。張夫人道:“且喜見了嚴相,這頂紗帽方保得穩呢!”暫且按下不表。
又說那張娘娘,自蒙皇上寵愛,在宮三載,產下太子,皇上十分歡喜,遂有立她爲後之意。尚未發言,而皇后已死。此際天下臣民掛孝,自不必說。到了小祥,皇上升殿,聚衆文武商議,欲立張氏爲後。時嚴嵩在旁奏道:“陛下立後,乃天下之大事,何無一女可當聖意者?貴妃張氏,乃出身微賤,伊父市儈之流。既蒙陛下立爲貴妃,則張氏之幸有過於望外者。今陛下若欲冊爲正宮,不特該妃微賤,不足以配至尊,且恐臣民竊議。伏惟陛下思之。如陛下再續鸞膠,當於各臣宰之家,遴選其四字俱全者冊之,名正言順,誰曰不然?”
帝聽奏不悅,道:“朕自別駕微員入居九五,亦由微而顯。
今日之事,雖乃市儈之女,然工容言德,靡所不諧。事朕以來,端莊嚴謹,況已生太子,朕冊改爲正宮,卿何諫阻?”遂即日冊張氏爲皇后,立其子朱某某爲太子,即遷於昭陽正院居住,封妃母仇氏爲榮國夫人,頒詔佈告天下。嚴嵩心中不悅。
看官要知道他爲甚麼不悅之意?原來嵩有甥女,姓郝名卿憐,年方一十七歲,生得傾城之色,羞花之貌,詩詞歌賦,無所不曉。居止閒雅,洵是神仙中人。其父郝秀,娶嵩之姊。郝秀曾爲部辦,攜妻在京。及嚴嵩得官之際,親戚來往。未幾郝秀病死,其姊亦相繼而歿。郝卿憐時年十四,無所依靠,嵩遂接歸府第,養爲己女。三年間,其女長大,更自超凡的美媚。
嵩日夕撫育,愛如掌珠。時延大內樂部女,教以歌舞,滿望進於皇上,以固己之寵。怎奈皇后尚在,張妃之寵未衰,無隙可乘。今皇后己薨,正欲進獻,忽帝要冊張貴妃爲後,故此嚴嵩從中諫阻。豈知天子不聽,決意冊立。嵩心中不悅,恨恨回府。
自思有此機會,又被他人佔去。如何不恨?正是:不如意事機偏巧,有心之人恨便多。
要知將來嚴嵩果能把甥女進入宮否,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