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石上舊姻緣,萍生朱陳百載堅。
信是嫦娥先有意,廣寒已贈一枝先。
卻說海瑞在旅店,因前夜聞得衆鬼說那土地不公,縱容野鬼王小三在張家攪擾,圖其祭祀飲食的話,遂忙用早膳,攜着諸友,取路先來至那土地廟。
只見那廟是靠着路旁的,高不滿三尺,闊才二尺,上塑神像。惟是香菸冷落,廟內的蛛絲張滿。有一張尺餘高的桌案,塵積寸許。衆人見了,不覺大笑曰:“如此荒涼冷落,怪不得他要收受賄賂。不然,十載都沒有一炷香呢!”
海瑞聽了,不勝大怒,便指着那神像罵道:“何物邪神,膽敢憑陵作祟,肆虐村民!今日我海瑞卻要與你分剖個是非。
爲神者,正直聰明,爲民捍衛殃難,賞善罰惡,庶不愧享受萬民香菸。何乃不循天理,只顧貪婪!既不能爲民造福,倒也罷了,怎麼卻與野鬼串通,魅人閨秀,走石揚砂,百般怪祟,唬嚇婦女,索詐楮帛祭食?此上天所不容,人神所共憤。我海瑞生平忠正俠直,午夜捫心,對天無愧,羞見這等野鬼邪神!”
遂以手指着,喝聲:“還不服罪!”說尚未畢,那泥塑的神像,一聲響亮,竟自跌將下來,打得個粉碎。衆人見了,哈哈大笑。
內中一人道:“雖然土地不合,到底是個神像,今海兄如此冒瀆,故神怒示警,竟將本身顯聖。海兄總當賠個不是纔好呢!”
海瑞聽了怒道:“你們亦是這般胡塗!怎麼還不替我將這鳥廟拆了,反來左袒?真是豈有此理!”
衆人看見海瑞作色,乃道:“海兄正直無私,即此鬼神,亦當欽服。如今既已示辱於神,這就算了事。我們還是到張家去走遭,看是怎的。”海瑞道:“如此纔是正理呢。”一行人遠離了土地廟,趕路望着張家村而來。話分兩頭,暫且按下不表。
再說張家村離大路不遠,村中二百餘家都是姓張的。那被魔的女子,就是張寡婦的女兒,年方一十六歲,名喚宮花,生得如花似玉,知書識禮,又兼孝順。其父名張芝,曾舉孝廉,出仕做過一任通判,後來因爲倭寇作亂,死於軍前。夫人溫氏,攜着這位小姐,從十歲守節至今。事因三月清明,母女上山掃墓。豈料中途遇上這野鬼王小三,欺她孤寡,跟隨到家,欲求祭祀。是夜宮花睡在牀中,忽見一人,披髮吐舌,向她索食。
宮花嚇得魂不附體,大喊起來。那野鬼即便作祟,弄得宮花渾身發熱,頭目暈花,口中亂罵亂笑,唬得溫夫人不知所措。請醫診治,俱言無病,係爲祟所侵。夫人慌了,想道,此病定是因上墳而起。細細訪之,始知路旁有一土地廟宇。想道:“山野墳墓之鬼,必爲土地所轄。”便具疏到土地廟中禱告,求神驅逐。祭畢回家,誰知宮花愈加狂暴,口中亂罵道:“何物溫氏,膽敢混向土地廟處告我麼!我是奉了玉旨救命來的。只因你們舊日在任時,曾向天許過心願,至今未酬。玉帝最怒的是欺誑鬼神,故此特差我來索取。你若好好地設祭就罷,否則立取你等之命去見玉帝呢!”
溫夫人聽了,自思往時自己卻不曾許過什麼心願。女兒年幼,是不必說的,就是老爺在日,忠直居心,愛民若子,又沒有什麼不好之處。且平日不喜求神許願的,怎麼說有這個舊願?
自古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這是小事,就祭祀與他,亦不費得什麼大錢財,只要女兒病癒就是了。乃向宮花道:“既是我家曾經許願,年深日久,一旦忘了,故勞尊神降臨。
今知罪咎,即擇吉日,虔具祭儀酬還。伏乞尊神釋放小女元神復體,則氏閤家頂祝於無既矣。”只見宮花點頭應道:“你們既知罪戾也罷。後日黃道良辰,至晚可具楮鏹品物,還願罷了。”
溫氏唯唯答應。
至期,即吩咐家人,買備祭品香燭之類。到了點燭的時候,虔誠拜祭一番。只見那宮花便作喜悅色,說道:“雖道具祭,只是太薄歉了,可再具豐盛的來。明日三更,我即復旨去也。”
溫氏又只得應承。這一夜,宮花卻也略見安靜些。
次日,夫人正要吩咐家人再去備辦祭品,只見宮花雙眉緊皺,十分驚慌的模樣,在牀上蹲伏不安,口中喃喃,不知何語。
夫人正在驚疑之際,只見家人來說道:“外面有一位秀才,自稱海瑞,能驅邪逐魅。路過於此,知我家小姐中了邪魔,如今要來收妖呢!”夫人聽了,半信半疑,只得令家人請進。
少頃,海瑞領着那幾個朋友,一齊來到大廳,兩旁坐下。
溫夫人出來見了衆人。見過了禮,便問道:“哪一位是海秀才呢?”衆人便指着海瑞道:“這位便是。”溫夫人便將海瑞一看,只見他年紀最輕,心中有幾分不信,便問道:“海相公有甚麼妙術,能驅妖魅?何以知道小女着祟?請道其詳。”海瑞道:“因昨夜旅店聽得有幾個鬼私自在那裏講本坊土地放縱野鬼作祟索祭的話,故此前來驅逐妖魅。”
溫夫人聽了好生驚異,心中卻也歡喜,說道:“小女倘得海相公驅魔,病得痊癒,不敢有忘大德。”便吩咐家人備酒。
海瑞急止之曰:“不必費心破鈔,我們原是爲一點好意而來,非圖飲食者也。”再三推讓。溫夫人道:“列位休嫌簡慢,老身不過薄具三杯家釀,少壯列位威氣而已。”海瑞見她如此真誠,便說道:“既蒙夫人賜飲,自古道,‘恭敬不如從命’,只得愧領了。但是不必過費,我們才得安心。”溫夫人便令家人擺了酒菜,就在大廳上坐下。鄰居的堂叔張元,前來相陪。
海瑞等在廳上歡飲,溫夫人便進女兒房中來。只見宮花比前夜大不相同,卻似好時一般。見了夫人進來,便以手指着榻下的一個大瓦罐,復以兩手作鬼入罐內的形狀。夫人已解其意,即時出到廳上,對衆人說知。海瑞便道:“是了,這是個邪鬼,知道我們前來,無處躲避,故此藏入罐內。可將罐口封了,還怕他走到哪裏去?”衆人齊聲道:“有理。”
於是夫人引導到來繡房,小姐迴避入帳。海瑞便問:“罐在何處?”夫人令侍婢去拿。只見侍婢再三掇不起來,說道:“好奇怪!這是個空罐,怎麼這樣沉重!”海瑞道:“你且走開,待我去拿。”便走近榻前,俯着身子,一手拿了起來,並不見沉重,笑道:“莫非走了麼?”衆人說道:“不是不是,他既走得去,早就走了,又何必入罐?自古道‘鬼計多端’,故此輕飄飄的,想哄我們是真呢!”海瑞道:“且不管他,只是封了就是。”遂令人取過筆墨,先用溼泥封了罐口,後用一副紙皮,貼在泥頭之上。海瑞親自用筆寫着幾個字:“永遠封禁,不得復出。海瑞筆親封。”寫畢,令人將罐拿了出去,在山腳下埋了。溫夫人一如所教,千恩萬謝;張元便讓衆人復出廳前飲酒。
夫人便私問宮花道:“適間你見甚麼來?”小姐道:“適間只見那披髮的惡鬼慌慌張張的自言自語道:‘怎怎麼海少保來了?’左顧右盼,似無處藏躲之狀。忽然歡喜,望榻下的罐子,將身子搖了幾搖,竟縮小了,鑽在罐內。孩兒就精神爽快了。故此母親進來,不敢大聲說出,恐怕他走了,又來作祟。
適間哪位是海少保?他有何法術,鬼竟怕他呢?”
夫人聽了,心中大喜:“他乃是一個秀才,鬼竟稱他爲少保,想必此人日後大貴。”忖思女兒的命是他救活的,無可爲報,不如就將宮花許配了他爲妻。我膝下有了這樣的半子,儘可畢此餘生了。於是便將海瑞聽見羣鬼之言方知你的病源,故此特來相救的話,說了一遍。宮花聽了嘆道:“如此好人,世上難得,況又兼有少保祿命。不知他父母幾多年紀,才得這個兒子呢?”夫人道:“我兒性命,都虧相公救活,無可爲報,我意欲將你許配這海恩人爲妻。我家得了這樣女婿,亦足依靠,光耀門閭。二則你身有所靠,不枉你的才貌。你心下如何,可否應允?”
宮花聽了,不覺漲紅了臉,低頭不語。夫人知她心允,便着人請了張元進來,細將己意告知,並乞張元說合。張元道:“此事雖好,惟是別府人氏,侄女嫁了他家去,未免要遠渡重洋,甚是不便,如何是好?”夫人道:“女兒已心允了,便是我亦主意定了。煩叔叔一說,就感激不盡了。”
張元聽說,便欣然應諾,走到前邊,對着海瑞謝了收鬼之恩,然後對着衆人說知夫人要將宮花許配海瑞之意。海瑞起立謝道:“豈有此理,小姐乃是千金之體,小生何敢仰攀!況小生是爲好意,仗義而來,今一旦坦腹東牀,怎免外人物議?這決使不得的。煩老先生善爲我辭可也!”說罷,便欲起身告辭。
張元道:“海兄且少屈一刻,老朽復有話說。”海瑞只得復坐下,便又問道:“老先生有何見教?”張元道:“相公年紀,恰與舍侄女差不上下,況又未曾訂親。今舍侄女既蒙救命之恩,天高地厚,家嫂無可酬報的,要將侄女許配,亦稍盡酬謝之心。
二者乃是終身大事,又不費海兄一絲半線的聘禮,何故見拒如此?想必相公嫌我們寒微,故低昂不合,是以卻拒是真呢!”
海瑞聽說,忙答道:“豈敢。區區之事,莫足言恩?瑞乃一介貧儒,家居遙遠,敢累千金之體耶?故不敢妄攀,實非見棄,惟祈老先生諒之。”張元復又再三央懇。
衆人見了,也替張元代說道:“海兄何必拘執至此?夫人既有此意,理當順從纔是呢!”海瑞道:“非弟不肯,但是婚姻大事,自有高堂主張,非我可主之也,故不敢自專。倘蒙夫人不棄,又叨張老先生諄諄教諭,敢不敬從。但是未曾稟命高堂,不敢自主,以增不孝之罪。尚容歸稟,徐徐商議可也。”
張元聽了這話,知他堅執不從,只得進內對夫人說知。夫人笑道:“叔叔可問他們現寓何處,店名什麼,我自有妙計,包管叫他應允就是。”張元乃出來陪着衆人,問道:“列位今客寓何處?”衆人道:“現在張小乙店中暫宿—夜,明早即欲起程。因有尊府之事,故而遲延。明日定必起程。”說完,海瑞決意告辭。張元只得相送出門,屢稱感謝。海瑞稱謝,與衆人回店中去了。正是:姻緣本是前生定,五百年前結下來。
畢竟海瑞後來能否與張氏宮花成親,且聽下回分解。